冬日方升,凉风习习,透过厚厚云层的阳光非但没能给人带来温暖,反而让人愈加觉得寒冷。房屋建筑的瓦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将整个京城染成一片素白。城中大道之上,一名年轻男子踏风而行,姿态潇洒。
这人双眉似剑,眸中含光,相貌俊朗,一袭青衫随风飘摇,神情却是平静如水,不起波澜,不见半分佳公子的模样。他背后负有一柄形式古朴的长剑,方正修长,韵味十足。虽行走于繁华京城,但他却目不斜视,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对他没有丝毫吸引力。他步伐稳健,也极有规律,每一步之间都标准的像是用尺规量过,不差分毫。偶然与其对视的人,都匆忙的低下头,收回视线,仿佛看见的不是人,而是山林中噬人的猛兽。
他自领命入世以来已有半月有余,从遥远之处跨越半个九州,日夜兼程,紧赶慢赶,方才在昨日入了京城,略作休息并处理了一些小事后,他便在今天准备去拜访一位身居京城的老朋友。对常人来说,耗时半月跨越近半个九州明显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对修行有成的武者来说,只是多吃一点苦头罢了。
他要去的地方叫做奉仙观。
虽然奉仙观的正式弟子只能是道士,但这依旧不妨碍它是天下武学圣地之一。这座道观,出身微末,但却幸居京城,位于真龙之侧,又得贵人赏识,得天独厚,这才孕育出被天下道人尊为道首的谭平,奉仙观也因此变作了夫怀国观,气运绵长。
眼看奉仙观就在前方,但却大门紧闭,一副不让香客朝拜的模样。年轻男子面色如常,知晓这是谭平闭关后的常态。年轻男子还未来得及行近,便有一名老道人叩开了道观大门。老道人仙风道骨,身形挺拔,精神健旺,显然不是一般道士,年轻男子只看了一眼,便确定此人已然稳立在了宗师境界。
走近奉仙观,有威压如同海浪一般层层叠叠的从牌匾上涌出,年轻男子只感受这压力便知道这是谭平立的下马威。他微微运功,便卸去了这无根之力,方要随着老道人同入奉仙观,却被门后的一名道士拦了下来。
两人约莫差不多的年龄,但气质风度却大相径庭,一者冷淡清雅,一者朝气蓬勃。年轻男子正准备道出自己的身份来意,便见道士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年轻男子道:“这是何意?”
那道士虽做出送客之举,但神色礼数依旧恭谨,对年轻男子道:“观中今日有贵客上门,不宜打扰。”
年轻男子道:“我名叫谢子青,陈国人氏,不远万里奔赴此地,只欲求见郑昇道长一面,难道这也不可?”
“福生无量天尊,谢居士奔赴万里,不辞辛苦,可见向道之心,但奈何今日贵客正是师叔客人,师叔未习分身之术,若要强行拜访,恐有不便吧?”
谢子青道:“天色尚早,我便在大殿读经念道。”
道士突然面露难色,摇头道:“你我修不同道,练不同法,更何况居士心中杀意炽盛,戾气深重,便是道门手段,也难以消弭。陈国佛门昌盛,消人戾气的手段远在我道门之上,居士又何必舍近求远,来我夫怀行此不便之事?”
谢子青道:“道长何出此言?虽道不相同,法不相一,然天下至理,皆出于天,究根溯源,本为一体,道长为何就起了分别之心?苍天之下,皆是众生,怎可关上方便之门,不理世事?”
那道士心下一凛,心道:“这人好生牙尖嘴利,又不知深浅,若是任他进门,恐要坏了师叔大事。”
他一念至此,双眼露出戒备之意,道:“大门虽闭,道门却开,苍天虽广,众生却小,碌碌俗人,红尘遮眼,殷殷求道,私心为何?”
谢子青虽看到对方所流露出的敌意,却并不动怒,淡然道:“小道长,道门常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长身居奉仙观,应当明白这个道理才对。”
那道士一听这话,眼中戒备更甚,脚步轻移,隐隐站住了绝佳方位,真气引而不发,只待苗头不对,就要施展道门秘术,给以雷霆一击,却不料谢子青说完这话后,便转身离去,竟是丝毫也不留恋。
那道士这才松了口气,散去了架势,感受着背后一片冰凉,暗道:“这人如此年龄,便有这般强大的剑意,果然不可小觑天下人。”
他当下唤来几位师弟,细细叮嘱了几句,便回房换了一身衣物。
谢子青行出数里,突然转向折入了一条小巷,七扭八拐后,到了一家客栈前。那客栈上书“洞玄”二字,笔锋老练,如刀削斧凿,只凭这一书法,便可知这家客栈非同一般,但却不知为何长居深巷,鲜有往来。
进了客栈,那掌柜的正端坐柜台之后,执笔在一本书册上涂涂画画,见到谢子青进来,也不抬头,依旧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谢子青正要上楼,便见掌柜的搁笔抬头,道:“你不在的时候,有人寻了过来,被我打发走了。”
谢子青道:“是因为什么事情?”
掌柜的往楼上指了指,道:“有人在城东的忘忧府里行刺,不过当时在场的人里有陆象山和齐湛元,这才没让刺客得手,影卫的吴德义被夫怀皇帝事后追责,几乎要把官职和实权一把撸掉,令他要在三日之内找到刺客,给忘忧府一个交代,是以影卫今日正在城内大肆搜捕。”
谢子青道:“忘忧府内住的是什么人?”
掌柜的道:“是陈国的燕王世子。”
谢子青奇道:“既然是陈国的燕王世子,这夫怀皇帝又为何对他如此上心?”
掌柜的道:“公子有所不知,燕王世子与陆象山半师半亲,关系深厚,燕王也对陆象山有活命之恩,陆象山此番前来,一是受燕王所托护送世子妃,二是亲眼确认一下世子的情况,夫怀皇帝摄于宗师之威,自然只能让负责忘忧府的影卫给出一个交代。”
谢子青道:“原来如此,我记得那陆象山也是正一道传人,他什么时候晋升宗师了?”
掌柜的点头道:“陆象山的确是仅存的正一道传人之一,他在去年的时候勘破天命,成功跻身宗师,也算是没有辜负正一道的传承。”
谢子青正要开口,忽觉身后有人走动,跟着一阵香风袭来,竟是一名女子与他贴身而立。
谢子青不慌不乱,说道:“姑娘这是何意?”掌柜的仔细看去,便见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匕首正紧贴着谢子青的喉间。
那女子道:“这是何处?”
谢子青抬起手来,用食指轻轻撇开那把匕首,道:“此地乃三安城内洞玄客栈。”
女子大吃一惊,刚想按下匕首,忽觉手上一股大力传来,正是谢子青握住了她的手腕。手腕被捉,女子来不及细想,连忙运功提起真气,只求能从谢子青手中脱离而去,哪知她刚一动这个念头,便觉周身酸麻,穴道肿胀,这才惊骇发觉眼前男子的随手一握,便已将真气侵入她的浑身经脉。
女子心下骇异,说道:“你……”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便看见谢子青转过头来,一边轻轻把玩着匕首,一边饶有兴致的盯着女子,道:“是你要去刺杀忘忧府的燕王世子?”
女子收敛了自己的惊慌之态,谨慎道:“我不认识什么燕王世子。”
谢子青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笑,说道:“你不必骗我,姑娘的功夫我也了解过一点,不信你看。”话音刚落,谢子青轻轻抛起匕首,大堂内陡然一寒,那匕首似是化作一抹流光,从女子发梢掠过。
谢子青只是随意一手,但女子却是面色一变,因为谢子青这一招对她而言过于熟悉,她显得有些惊疑不定,目光闪烁的看着谢子青。
谢子青问道:“是你要去刺杀忘忧府的燕王世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正是。”
谢子青松开她的手腕,道:“姑娘好高的功夫,竟能从两名宗师手下逃脱。”
她虽不知谢子青来历,但见他武功极高,又懂得自家本领,不敢自大,连忙道:“莺儿只是侥幸逃脱,不敢与宗师并论。”
谢子青看出她心中的忐忑不安,莞尔一笑,道:“不必紧张,我家长辈与你家长辈认识,较真起来,我便是托大喊你一声师妹也不成问题。不过你如今落难于此,我虽难以提供援手,但也能保你平安离去,就是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谢子青笑时,她才得以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只见他约莫二十左右的年岁,眉目清秀,只是面上隐隐露出几分倦容,言谈之间露出令人咂舌的大气,她一时想不起谁家子弟竟能在如此年岁便有如此骇人的功夫,虽说谢子青言及双方有旧,但她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子青见她没有回答,便淡淡的说道:“功夫不到家,没能第一时间得手,就不要希望下次得手了。忘忧府遭此变故,把守保护必定更加严苛,你便是养好了伤,也不见得能潜入府中,难道说你有非要刺杀那世子的理由?”
闻言,她满脸羞惭,但也知谢子青并非有意羞辱,便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客栈里很安静。
谢子青看着她,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道:“难道孤坟他已经年老到了昏头昏脑的地步,非要将这事交给你来做?”
“天下难得出几根好苗子,就不要拿去糟蹋了。”
谢子青的视线落在她有些僵硬不自然的脸上,即使是隔着一层面具,也能猜得到底下的她该是多么的愤怒,但他毫不理会,说道:“外出的时候记得摘下面具,这种关头还带着面具出门就是自投罗网,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不要外出,在客栈里安心修养。”
此言甫毕,那掌柜拿托盘捧了一件物事上来,状类香囊,其上绣着诡异的图案,一时似满天星斗,一时又似人间百态,但仔细看去,又恍觉那只是繁杂深奥的偏僻文字,掌柜将它交到她手上,说道:“此地身处夫怀京城,但能清净如此多年,不被些世俗闲人打扰,少不得此物的几分功劳,姑娘你若是要外出,切记万万不可遗落此物。”
掌柜一言,仿佛洪钟大吕,惊醒了有些走神的女子,她一下从那件物事上回过神来,下意识就要将香囊还回去,摇头道:“此物贵重……”
掌柜不接,并道:“孤坟先生手中也有一物,与此香囊类似,只是能破开客栈外的迷阵,别无他用,姑娘收下便是,无需顾忌。”
女子心下讶然,能在一国京城布下如此迷阵,其背后势力定然不可小觑,她有些疑惑的转头,却没有看到谢子青的身影,等她再转头回来时,便是掌柜的身影,也已然消失不见。她在原地伫立半晌,见谢子青与掌柜的不再出现,这客栈又显得十分诡异,她捉摸不透谢子青二人的想法,索性便将担忧放在一边,收了香囊,有些不甘的回房去了。
面有倦色的谢子青此刻正盘膝坐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运功调理着体内气血,驱除着经脉里那些犹如附骨之疽一般不肯散去的剑意。
等他再睁开眼时,刚好看见掌柜将一碗殷红如血的汤药放在桌子上,他脸上没有半分厌恶,一脸平常的走过去将那碗汤药喝了下去,掌柜的端详了谢子青一阵,说道:“三年未见,大公子的实力愈发深厚了。”
谢子青叹了口气,道:“可惜陆师兄实力虽高,却是伤了根本,难以调养,否则以他的天赋根骨,这几年早已臻至大宗师之境,我又如何与他一路抗衡而来?”谈及这位陆师兄,谢子青一时间百感交集。
掌柜感慨道:“大道三千,造化自由,大公子的选择我们也无从干涉。”
谢子青略过此事,问道:“据我所知,孤坟并未收徒,这姑娘又是从何处得了孤坟的传承?她身具七窍玲珑心,却又像是并未尽得孤坟真传,不知孤坟此举又有何深意?”
提及孤坟之名,掌柜面色微变,道:“这姑娘名唤柳灵莺,乃是陈国青州人氏,七年前适逢陈国大变,青州那些本已式微的强盗马匪趁机收拢势力,拉帮结派,与陈国朝廷相抗,至今已有五年有余。柳姑娘一家便是在当时惨遭毒手,只得柳姑娘一人幸存。”
掌柜说到这里,不无惋惜的深深叹了口气,接道:“自从二十五年前的浮屠血祭发生后,孤坟先生就一直在追寻背后真相,片刻不曾停歇,就在当年,先生得知青州也出现了血祭一事,便匆忙赶往青州,但遗憾的是他最后还是没有查到真相,而柳姑娘,便是先生在血祭现场救下来的唯一一人。”
谢子青记起一年前才见过一面的孤坟,这位早在江湖销声匿迹的杀神如今已是须发皆白,风尘满面,看上去就像是随处可见的落拓潦倒之人,他不由得怔怔出神道:“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掌柜苦笑道:“杀妻之仇,灭门之恨,本就是孤坟先生放不下的执念,纵使真凶远在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他也不会放下。”
“柳姑娘被救下后,便长久的跟在孤坟先生身边,她本想拜先生为师,但奈何她眉目间依稀有先生夫人的模样,又同样姓柳,以至于先生最终还是没有收她为徒,反而是认她做了义女,传了她一些用以防身的本领,不过朝夕相处之下,除了涉及根本的心法秘诀,柳姑娘还是将先生的本领学了个七七八八,我想,这也是柳姑娘会以刺客身份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谢子青冷笑一声,道:“还算他有良心,没有将那本心法秘诀传授给柳姑娘,不然便是毁了她。”
说着,他叹息一声,道:“也许正如师妹所言,我的身世最后还是要落在陈国,而青州,也是我此生避不开的地方。”
掌柜见他神色哀然,忙宽慰道:“公子天资聪颖,根骨非凡,可见尊上亦非常人,细细寻来,定会水落石出。”
谢子青不置可否,只道:“也许如此。不过按照师妹所言,我接下来倒是要往青州和紫霞城走一遭了。”
说到这里,掌柜呆了一阵,道:“只是……”
他话并没有说完,谢子青便止住了他,说道:“从他离开的那一天起,便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无非是人选不同罢了。”
掌柜也知此事绝无更改转圜可能,方才也只是心头不忍,下意识的开口,此刻见谢子青面色平静,时辰也不早了,便知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他将谢子青送出客栈,站在那面随风飘摇的幡布下,喃喃自语:“这江湖,又要乱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