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朝把下面的信一页一页的翻过,这些是每次打仗之前都会写下来的,第一次打仗二十六个人写,第二次加了几个新面孔,原先的二十六的人,只剩下了十七个人,韩平昌没有留下第二封信,第二封信送到他的家中了吧!
第三场原先的人还有十三个,第四场还有七个。
里面有个性格一看就十分豪气的人,字迹豪迈不羁,第一封信还算写得认真,后面越渐敷衍,他好像没有亲人,写给的人他称作夫子,大概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
最后一封信,他写的“一场小仗,老子杀他的,没什么好写的,老子能回来。”
他没有回来。
战场上的热血那么冰凉,最后,藏在这一叠信的最下面,是一张明黄的信封,里朝定定地瞧着那封信封许久也没有伸手,直到身子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当今圣上姓“永”,写这封信的时候,圣上也在南疆,还只是一位皇子,并未登位,沈晖谕这封信是留给他的。
他难道是打小就看淡了自己的生死,还是这样的场面已经预想过很多次了,下笔如同看书写下的批注,如同下棋时的随性一笔,笔画随意流畅。
公事公办地谈论了由什么人接替他的位置,行军谋划他与皇上早就设想了他要是真死在战场上了该怎么应对。
最后才留了简短的一句,照顾好家母和家姐。
南疆那个地方,毒虫沼泽的鬼蜮,是用血肉之躯挡住的。有人再也没有回来,提到南疆两个字,只有无尽的不甘嘶喊痛苦。
里朝僵硬着机械地把信抹平,重新摆在箱子里,这箱子表面的棱角处已经磨破了藤条外面的那层皮。
蹲在地上的时间太久,站起来晕了好久,自己的脸上现在估计是没有什么血色,里朝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机械地命人把床上的纱帐拆下来,把鞋子都拿出去。
府里做事的大多是沈晖谕的兵,手脚麻利地把他的东西都拆下来,里朝紧紧地盯着他们把东西搬出屋子,屋子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少,里朝一边觉得自己神经兮兮地很可笑,一边忍不住地想发抖流泪,只能用手掐着门框,粗粝的木头磨着手指,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她再也呆不下去,找了马车疾驰到城外,从树林外面的道路一直往前跑,跑到两边峻山夹击的小道,再往前,就是西关城。
马停在马路中间踏步喘息,好像感觉到了人的慌乱焦躁,这是一条不好走的路,风一吹尘土飞扬的,但是神奇的是,今日阳光洒在身上,一点不觉得暖和,反而是寒风夹着尘土,刮在脸上,像带刺的草在脸上刮,刮着刮着,心跳得没有那么杂乱无章了。
小小和风揭开帘子,担心地看着握住缰绳的里朝,她们从来没有见过里朝这么慌乱的样子,眼神迫切地盯着远方。
小小和风对视一眼,“小姐,你怎么了?”
里朝听到声音,只是眼神流转了一瞬,似乎她也在想,她在干什么,但是她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就没有回答。
和风看着里朝茫然却坚持盯着前方的样子,“小姐,你是再等将军吗?”
里朝似乎被惊了一下,身子和眼眶一齐抖了一下,左眼的像是再也藏不住了,一滴眼泪盈满然后滑落,然后是右眼眼泪滚落。
她没有回答,只是有些失魂落魄地看着小小和风,不说话。
“小姐,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将军肯定很快就会回来的,你要再这里等着他吗?”
里朝把视线放空,不看向任何东西,慢慢地点了点头。
“将军不知道今天是在西关城还是在军营,我们回去派人去问一问,兴许将军不日就回去了……”
和风没有说完,被小小偷偷用手打断了,她用眼神示意,小姐现在就算是回去了,也心神不定的,还是让她再外面平静一会儿。
山谷的风从冷到冰凉,手被和风用衣服裹着,还是僵硬地握不紧,里朝想,如果有人从危险紧张的地方回家,他应该看到有人在等着他。
和风和小小都已经在犹豫着下一瞬就开口了,太阳快要落山了,必须要回去了。
前面原本低着头的马突然抬起头,后腿绷紧,精神起来,马车上的三人将视线齐齐转向前方。
疾驰的马蹄声起,沈晖谕冷着面蹙着眉头,一袭黑袍脖子上裹着的黑亮的绒毛在风中倒向后头,看到马车,长臂一挥,用力拉住缰绳,在马车前停下,下马走到里朝面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回事?”
里朝不敢置信地盯着出现在视野中熟悉的面孔,看着他走到跟前,还是紧紧地盯着他,盯着他的眉头,盯着他深邃的眼睛,盯着他被冷得有点发红的挺俊的鼻子,盯着他亲抿的嘴角,一个下午已经冻干了的泪珠又委屈地冒出来,她感觉自己是一个下午冻出毛病了,不受控制地就想哭,要是这会儿小小和风拉走她该多好。
可惜小小和风在沈晖谕走过来的时候,就麻利地下车了,跟后头跟着的高玙并排看着那俩人。
“怎么了?”沈晖谕沉声又问。
里朝艰难地把手从衣服里挣出来,风把头发吹到脸上,和眼泪粘到一起,沈晖谕把手伸到她的面前,正准备替她把头发理一理,里朝伸出手,在空中握住了沈晖谕的半只手。
沈晖谕愣了一瞬,任由她紧紧地握住,里朝的手,比这路边上的岩石都冷。
“先回府吧!”沈晖谕抬头让两个侍女上马车,他送她们回府。才轻轻一挣手,里朝反射性地抓住,抓住之后好像又犹豫了,准备放手,沈晖谕心软了,转手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从腰侧伸到后面,把里朝从马车上抱下来,“高玙,你用马车把她们两个送回府,然后把马车送出城,我们在城门会。”
小小和风这下听话地快速地跑着过来,爬上马车,高玙看着小小,跑到马跟前明显地拐了个大弯绕过了马,还有爬上马车那很怂的动作,莫名的眼熟。
里朝眨巴着眼,看着马车消失在视线中,手上传来另一个人的温度。她抬头看着沈晖谕,眼中还带着眼泪,不说话,就那么执拗地看着,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沈晖谕竟被她看得有些紧张,败下阵来,他伸手,把里朝的另一只手也包在手心,“往后拐过弯,风就没有这么大了,傻不傻,呆在了风最大的地方。”声音无奈堪称柔和。
里朝无措地小心地看着他,手轻轻动了一下,指腹拂过沈晖谕温暖的粗粝的手心,沈晖谕心里无奈地叹口气,帮她把披风的帽子裹好,拉着她走出了山谷,黑马在后头乖顺地跟着。
拐过这个弯,风被岩石挡住了一大半,脑袋没有冷风直吹着,温度急速回笼,直涨得脑袋疼,里朝身子晃了一下,面上不带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