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晨曦微亮的时候,赵子晋从自个儿的床上醒了过来。
他翻了个身子下床,套上鞋子出来屋子外头。
小院里,赵氏已将昨日没晒干的黄茅草拿出来在院子里摆开,坐在石碾子后头的小板凳上开始干今天的活儿了。
见赵子晋出了门在打水洗脸,她喊了他一声道,“晋儿,娘给你做了馒头搁锅里热了,你等会儿去吃哈,别给放凉了。”
赵子晋这会儿正在用草刷刷牙,便从鼻腔里里“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他刷完牙后,来到院里的水缸前面,勺了瓢冷水倒在脸盆里,然后伸手掬了把冷水拍在脸上,顿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
接着他甩了甩头,用干棉布擦了把脸,脑子里突然想起来自家昨夜睡觉前惦记着的事情来。
等他从厨房里吃完两个馒头出来后,便准备去隔壁的隔壁的小胖墩家。
他和娘打了声招呼,然后打开了自家院门。
结果刚踏出去一只脚,低头便瞧见了门槛外头正躺着一个摔得稀巴烂的黄皮灯笼。
赵子晋弯腰将这坏了的灯笼捡起来,扭头对赵氏喊道,“娘,咱家昨晚挂在外头的灯笼,不知道被谁给踩坏了!”
正在舂草的赵氏一听这话,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走了过来。
她一看到赵子晋手里抓着的那盏破灯笼,立即上前几步伸手将儿子手中的破灯笼夺下,猛地丢回到地上。
要知道昨儿个夜里是中元节,那些个鬼鬼祟祟的东西都会走上街来,谁知道这灯笼是被什么东西碰到打落的,自家万万是不能再碰的。
赵子晋不解的抬头看她,赵氏却是面沉如水道,“这灯笼坏了你就别管了,娘等会拿簸箕来收拾一下。还有,你这么一大早的出门是要上哪儿去?”
“我,我就出去随便逛逛。”
赵子晋支支吾吾了一句。
赵氏听出他没说实话,心里猜想自家儿子大概又要跑到去哪里疯玩了。
“行吧,别跑太远,晌午的时候记得回家吃饭!”
“知道了,娘!”
赵子晋说完这话,见他娘又回去干活了,这才转身出了门。
他出了门后往右走,穿走过隔壁家那扇总是紧闭着的大木门,前头的那户四四方方的青砖大瓦房便映入了眼帘。
这户人家便是常跟他一块儿玩的小胖墩胡项的家了。
赵子晋过来的时候,胡屠户已经收拾完了两箩筐的猪肉,用扁担挑着准备去到菜市街上的自家摊位上去卖了。
他刚一打开门,就瞧见了站在外头的赵子晋。
“咦,赵家小子,今儿个天还这么早你就来找我家小项了?他这会儿还睡在床上没起呢……”
胡屠户说话的声音很洪亮,听上去中气十足。
他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蓄着一把短黑胡子,生的一副浓眉大眼,外加腰粗膀圆、体形高大,是以赵子晋每每仰头看他,只觉得自家眼前仿佛站着一座小山。
“胡大叔,我今天不是来找项哥的,我是来找你的。我想跟你学卖猪肉,我要赚钱,然后去上学堂。”
这几句话是他昨天晚上琢磨了好久才想出来的。因为怕胡大叔觉着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所以他试着像大人们一样,言简意赅的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听了赵子晋的话后,胡屠户先是一愣,又看了看前者的那副瘦竹竿样的小身板,不禁摇了摇头。
可看着赵子晋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他到嘴的拒绝话又稍微缓了缓。
“你来找我说这事儿,跟你娘说过了吗?”
“没有。”赵子晋摇了摇头,又补充道,“我没跟我娘说。我是自己来的。我想上学堂,娘说家里钱不够,所以我想自己想法子挣钱。我听项哥说过,胡大叔你一天能挣很多钱……”
胡屠户听到这里,把眼一瞪道,“你别听我家那小子胡说,他到现在连大钱和小钱能买几袋面都分不清楚呢!”
“子晋啊,你听胡大叔的话,快些回去吧!这动刀子杀猪卖肉的不是个简单的活计,累着呢,你大叔我从早到晚劳累下来,一天也挣不到几个大钱。你啊,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听到对方开始赶人的话了,赵子晋顿时有些急了。
他来之前早已将胡屠户看作一条粗大腿了,压根没想到这会儿对方根本就不给腿给他抱。
说到底,还是这孩子的心思太单纯了些,对于很多人情世故都不太了解。
若是赵子晋来之前将此事与赵氏说了,后者也同意了,由自家大人亲自领着上门再提些东西过来,请胡屠户将自家孩子当个学徒带带,就当是学门混饭吃的手艺,学上几年就出师,那倒也还有成事的可能。
可这会儿他一个十来岁的娃儿,自个儿跑来别人家里,上门就说要跟着别人赚钱,人家又听到你家大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事儿,哪有随口就答应的道理?只能出言打发了。
此时心急之下的赵子晋,忍不住开口开始推销起自己来了。
“胡大叔,你别赶我走啊!我,我有力气的,我能干活的!”
胡屠户瞟了一眼这小子那还没有山鸡腿粗的小胳膊小腿,心道就你这田鸡似的小身板,要是真能有把子力气能干活,我姓胡的能把眼给抠直咯。
“行了,子晋,你回家去吧,就别在这儿跟你大叔我瞎耗功夫了。这事儿你自个儿做不了主。你先回家跟你娘商量去。大叔今儿个还赶着出摊子呢!”
胡屠户说着便挑起了两担子肉来,出了自家屋门,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赵子晋心里头不愿意放弃,这会儿见胡屠户要走,就眼巴巴的跟着他后头,一只手托着对方的一只沉甸甸的大竹筐,一边小跑着跟在人家后头。
好在胡屠户毕竟担着百来斤的猪肉,他起先走得急,赵子晋跟在后头连走带跑着追着,后来他走得慢了,赵子晋也就跟住了。
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人就这样并排着走在清晨的巷道里。
晨时的雾水,打湿了石头巷子里不少人家门前的几洼菜地。
透明的露珠顺着嫩绿的叶尖无声滑落,掉进一只趴在叶杆上休息的蜗牛脖子里,凉得它忽得将脖子一缩。
远处的天际,鱼肚白的天空早已泛出了淡淡的青紫光。
接着便是一轮红日,从那波涛如海的云端里一跃而出,不知不觉间爬到了天幕上,与另一头行迹还未彻底隐退的月亮摇摇相对着。
等胡屠户和赵子晋两人穿过晨雾,赶到菜市街上时,这会儿的菜市街上早已热闹起来了。
卖鸡卖鸭卖鱼的,洗菜堆菜贩菜的,虽然白水城里买菜的人家这会儿还没出门,但菜市里已经是人声鼎沸了。
第一次来到菜市的赵子晋,一时间只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十分新奇。
你瞧,那水里的鱼儿都在鼓着腮帮子吹水,窝在它们旁边的鳝鱼泥鳅们却是拼命挤成一团,好似在争夺着什么宝物。还有那拴在木桩上正在嚼着草吃的绵羊,发现你在看它时,它也会抬起一双黑油油的眼睛看着你。
赵子晋一面看得眼花缭乱,一面跟着胡屠户停在了后者的摊位跟前。
到了地方后,胡屠户也不招呼赵子晋,自己抬手就将箩筐里的整块猪肉呼啦一下倒在了案板上头。
赵子晋凑了过来,站在一旁看着,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点什么忙。
胡屠户将肉上案板摆好后,便拿出了自己吃饭的家伙。
那是一把把整齐的插在一个大牛皮袋子里的刀具,每一把看上去都是寒光四射、格外锋利。
胡屠户先取了一把剔骨尖刀,沿着猪肉的骨肉相连处,将大块的胸肋骨、脊柱骨、筒子骨都一一剔了出来。
然后他换了把宽刀,给整块的猪肉翻了个面,刀背沿着猪皮连番拍过然后抬手一整排的“嗖”得刮下去,那一层白亮亮的猪毛就都粘在刀面上了。
赵子晋无比认真的看着胡屠户的一举一动,有时看入迷了竟忘了自己此时还在一旁干站着。
这时一个酒楼厨子模样的人走到了胡屠户的摊位前,他也不和摊主打招呼,而是先挑拣起了案板上那些被剔出来的筒子骨。
等他眼尖的挑出来两根略粗的后腿筒子骨后,才对着胡屠户来了一句,“老胡,来十斤五花肉,还是要老地方的。”
胡屠户也仿佛才发现他这个人一般,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接着他放下手里的宽刀,换了把不宽不窄的切肉刀。
一整板的五花肉被他几刀下去后,露出来方方正正的三寸瘦三寸肥的正宗五花肉来。若有人靠近了去看这五花肉,还能瞧见一层晶莹白腻的油花从肥肉的部位渗出,飘着一股淡淡的肉香味。
胡屠户将他切下来的这方五花肉拿去过秤称了,正好十斤肉,不多不少。
那酒楼厨子模样的人在听他报秤的时候,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开口道,“再加三根筒子骨。”
胡屠户应了一声,然后取了几段红绳替他将肉和骨头都系好,放进对方搁在地上的大菜篮子里。
“喏,东西都在这儿了,一共是两百六十文,您给两个半大钱就行。”
一旁的赵子晋听到这里,掐着手指算了一下,一个小钱是一文钱,看来一个大钱应该就是一百文钱了,两个半大钱就是两百五十文……
等他算完这些,那人已经给胡屠户结完了账。
他弯腰提起沉甸甸的菜篮子,看了眼胡屠户的那排刀。
“你有这把子好力气,完全可以换个地方使,搁这小肉摊子上,有点埋没了。”
胡屠户闻言咧嘴笑道,“我就是个杀猪卖肉的,有什么埋没不埋没的?谢您关心了,慢走不送哈,欢迎下回再来。”
这人脸上并没有半点笑意,他只是深深看了胡屠户一眼。
“定海城这次又输了。”
留下这句有些没头没尾的话后,他便转身走了。
胡屠户听了这话后,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了。
他举头看向白水城东面的那片天空,像是要远远的看到那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此时一直被冷落在旁的赵子晋凑上前来,小声的问道,“胡大叔,定海城是哪里啊?”
胡屠户低头看了他一眼,知道这小子刚刚肯定是听到那多嘴的人说的话了。
他伸手摸了把自家的短须,神情认真道,“这定海参嘛,是刚才那个厨子擅长的一道菜。那厨子以前做这菜总是做不熟,被我嘲笑过几回,所以他后来每次把这个菜做熟了都会告诉我一声。”
赵子晋一愣,难道他刚才听错了,那人说的其实是“定海参这次又熟了?”
看着胡大叔那一脸认真的神情,赵子晋还是隐隐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