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空中的一轮圆日,不知不觉已西移许多。
金红色的晚霞横铺在天际,远远望去,连绵不绝。
白水城西城区,赵子晋正甩开自己的双脚,连走带跑的朝自己家的小院往回赶,就好像他的身后正在有什么人在追赶他一样。
他穿过了一户户院墙用砖瓦砌着的人家,又抬脚跳过一处低洼的小水坑。
被他越过的小水坑,肮脏的水坑光面上,倒映出碧蓝的天空和几朵干净的白云。
拐过几条狭窄的胡同巷子后,一户看上去有些破落,屋顶上盖着茅草的土坯房映入了赵子晋的眼帘。
他不禁加快了几分脚步,来到自家小院门口站定。
只见他一只手搭在略微生锈的门铁环上,另一只手动作轻巧的推开门漆早已斑驳脱落的院门,悄无声息的将门推开了一道两指宽的缝隙。
透过门缝,他看到了自家小院里还晒着的那堆黄茅草,以及一个脑后盘发、扎着深蓝花布头巾的妇人。
妇人正蹲在地上背对着他,双臂时而上下摆动、时而前后摆动,似乎是正在舂凿碾磨着什么东西。
赵子晋屏住呼吸,悄悄地踮起脚尖,将自家的瘦小身体挤进了这道细细的门缝里,然后他继续轻手轻脚的将被自己推开的门重新掩上。
等做完了这一切,他正要往自己的小屋走去,身后却突然冷不丁的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晋儿,将门拴给闩好了再回房。”
赵子晋身子一怔,他转过头看了眼那个依然背对着自己的妇人,疑惑的问道,“娘,你怎么知道是我回来了啊?”
只听他娘头也不抬的回道,“能在外头玩到这个时候才归家的,咱们家除了你还能有别人?”
听到这话,赵子晋只得吐了吐舌头,又重新回到院门后头将门拴给闩上了。
接着他挪着步子,来到自家娘亲面前蹲下。
他娘正在不停的搓着晒干的黄茅草,再将它们放进一个石缸里头用捣药杵捣碎,然后再用双手抓起碎草渣子,将它们搁在磨草碾子里来回的碾碎。
这位看上去年过三旬的妇人,不断做着重复搓草、捣碎、碾草的工作,细细的汗珠子从她的额头和鼻翼上沁了出来,在夕阳的光照下闪闪发光。
赵子晋蹲着看一会儿。
像这种看娘磨碎黄茅草的事情,他从五岁一直看到了十岁,早就看腻味了。也只有娘才会有耐心,每天都反反复复的做着这同一件事。
石头做的磨草碾子在石槽里来来回回的滚动着,发出颇有节奏的“骨碌骨碌”声。
赵氏做了会儿活后,停了下来,扯起脖子上的一方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她看了眼自己身边像是在蹲着发呆的儿子,开口问道,“晋儿,你是不是饿了?等娘把手里的活干完,就去给你做晚饭吃。”
赵子晋这会儿低头看着自己眼前那一堆晒到干枯的黄茅草,这东西很像是秸秆,又细又长,尖尖的地方有时候被戳到还挺疼的。
他用手给黄茅草打着结玩,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后,才仰起小脸看着自家的娘亲,说出了自己憋在心里的那句话。
“娘,我想去上学堂。”
赵氏还在擦汗的手,突然一颤,她放下汗巾,扭头看向自己的儿子。
“是谁告诉你说要去上学堂的?”
“没人告诉我,就是我自己想去了。”
赵氏嘴唇抖了抖,对上儿子那双黑亮的眼睛,她默然的垂下头去。
“这事儿等娘干完活,晚上咱吃过饭了再说吧。”
赵子晋听到这话,便觉得自己去上学堂的事情可能成了一半。
为了增加剩下的那一半成功的可能,他立即无比勤快的帮他娘干起了活。
这一套枯燥乏味的活儿,他早就看会了。抱草、捣碎,然后放进石槽里让磨草碾子压得碎碎的,之后再把这些黄茅草碎放进一种黑黑的汁水里。
这种黑黑的汁水就有些神秘了。
娘一直不告诉他这东西是用什么做的,只说这些水是用来给别人写字用的。娘还叮嘱他这东西不许喝,喝了会肚子里长虫,虫还会从肚子里钻出来。
那种画面,他光是想到就觉得害怕。
这种黑色的汁水闻上去还有些臭臭的,他才不会喝呢。
话说赵子晋的父亲早在他五岁那年,因为官府征召所以参军北上去了,直到今天也没有回来,是生是死,官府里也一直没个信儿。
起初他还总是缠着他娘问爹什么时候会回来,可后来日子长了,渐渐的,他也就不问了。
这会儿娘俩儿干完了活,将院子里剩下的黄茅草都收进了柴火棚下的草垛子上。
这小院里一共就一间土坯房,还有半间厨房,一个木头搭起来的柴火棚子。柴火棚的边上还开了块小菜地,养了几只母鸡。
赵氏干完活便去厨房做晚饭了,赵子晋则是跑进了屋子里。
此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子里也跟着有些黑漆漆。
赵子晋一进屋就能看到一个简陋的中堂,中堂右侧旁边靠墙脚的地方放着一个佛龛、里头供着一个他不认识的菩萨。
菩萨眼前还搁着一张两尺来长的小供桌,供桌上放着个铜香炉,里面赵氏上午进的三柱香,这会儿已经烧尽了。
往左拐就是睡觉的地方了,里面摆着的都是些简单的衣柜、短桌、床脚踏,两张不大的板床被一道木门隔开了,分成了内外两间。
赵氏夜里睡外头守夜,赵子晋就睡在里面的小房间。
他这时已经进了自己的小房间,来到床边上,猫下身子从床底下掏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旧木盒来。
这里头装的都是些他在外面捡来的各种小玩意儿,还有些是他和邻家的小伙伴们玩游戏的时候赢来的东西,比如像是弹弓,河里摸来的光滑白石子儿,还有一些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的铜像手臂。
赵子晋对着自己这百宝盒里的东西,看入了神。
等他回神的时候,却是赵氏在喊他吃饭了。
赵氏在饭桌上点了盏昏黄的油灯,蜡黄的灯光照着桌上的一碗荞麦面、一碟玉米面做的窝窝头,还有两碟子腌菜。这就是母子俩今天的晚饭。
赵氏自己拿起一个窝窝头就着咸菜吃了起来,她见赵子晋洗了手坐过来吃饭了,便将那碗上头飘着些许油花的荞麦面推到后者跟前。
“晋儿,你先吃面,要是吃不饱就再吃点窝窝头。”
赵子晋应了一声,然后一手拿起筷子,一手端着面碗,夹起一筷子热乎乎的面条往嘴里送。
荞面做的面条很粗,吃在嘴里有点像是被河里的细沙子在舌头上滚过的感觉,但又很有劲道。
面碗底下还放了几片自家菜地上掐下来的油麦菜,应该是娘用猪油炒过,因为叶片上还带着一股子油香味。
今天的面里也没有放鸡蛋,应该是家里的母鸡又不下蛋了。
赵子晋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就着腌菜,一口一口的将碗里的面吃的干干净净,连汤也都喝完了。
这一次,他变得很有耐心。
直到赵氏收拾完了碗筷,准备了热水,让他收拾一下去睡觉的时候,他才重新提起了之前的话头。
“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学堂啊?”
赵氏正端着一盆热水过来,听到儿子的话后,她没有做声,只是将水先搁在了儿子脚边。
赵子晋以为马上就要洗脚了,正准备脱鞋,却被赵氏伸手拦住了。
“晋儿,你等会儿再泡脚,娘差点忘了一件事了。你去把放在中堂边上的那盏黄皮灯笼,拿到咱家门口去挂上,还是挂在以前的那个老地方。”
赵子晋“哦”了一声,连忙从床边的脚踏板上坐起,一溜烟跑去了中堂。
他到了中堂便看见一盏黄皮灯笼正挂在墙边上。
当他取下灯笼罩的时候,发现里头已经放着一根通体漆黑的蜡烛了。
赵子晋没有多想,只当这蜡烛是娘提前放好的。他取了旁边香案上的火引子,点燃了这根黑蜡烛后,就将黄皮灯笼的罩子给放了回去。
这灯笼没有提手,只有一根细铁线从顶端穿过,赵子晋两指夹着铁线,将灯笼提出了自家的院门,然后将其挂在院墙边上突出来一截木楔子上。
等他挂完了灯笼就准备回家的时候,忽然瞥见斜对面的那户人家,门口挂着的却是一盏红皮灯笼。
这红皮灯笼远看上去有些不透光,似乎还在飘悠悠的转着。
赵子晋伸手挠了挠头,那家人好奇怪,怎么挂的灯笼颜色和自家不一样?
他关好了院门,插上门拴便回到了屋子里。
屋中,赵氏刚为他铺好了床铺。
赵子晋重新坐在床边的脚踏板上,一边自己脱鞋泡脚,一边问道,“娘,我刚才看见咱家斜对面的人家挂的是红色的灯笼,跟咱们家的怎么不太一样啊?”
赵氏正在抹桌子的手顿了一下。
“不一样就不一样,灯笼的颜色可多了去了。”
赵子晋又出声问道,“娘,那我什么时候能去学堂啊?”
这次赵氏没有再回避这个问题了。
她放下手中的抹布,走到自家儿子跟前,俯下身子摸了摸后者的小脑袋。
“晋儿,上学堂需要花很多钱,娘还没有攒够那么多钱,所以咱们家现在还上不了学堂……”
赵子晋眨了眨眼睛道,“上学堂要花很多钱吗?可是娘,我们家为什么没有钱啊?”
赵氏一听这话,鼻子就有些发酸。
子晋他爹这一走就是五年,家里的担子一下子就都落在她一个人肩上。子晋年纪又小,正是玩的年纪,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平时也舍不得叫他干活。
可她一人之力毕竟有限,能操持着这个家不倒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钱来供孩子去学堂上学啊?
一想到这里,赵氏不禁悲从中来,眼泪珠子像是掉了线的珍珠,一颗颗的从脸颊滑落,掉在手背上,砸落在脚下干硬的泥土地中。
赵子晋一见他娘落眼泪,整个人就急了,登时双脚踩着脚下的洗脚盆,站起来急忙喊道,“娘,我不去学堂了,您别哭了!娘,您别哭了啊,我不去学堂了……”
赵氏听着儿子的这番话,却是哭得更凶了。
她上前几步,一把搂住了自家才齐腰高的儿子,摸着后者身上隔着一层衣服下那瘦巴巴的骨头,她的心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她知道,都是因为家里没钱买肉吃,才会把孩子养瘦成这样。
“子晋我儿,都是娘对不起你!是娘没本事,不能给你买鱼买肉吃,娘也没有本事供我儿去上学堂,教我儿日后也能做个出人头地的人……”
赵氏说着说着,便想到了儿子日后那一片暗淡无光的前程,整个人不觉已哭成了一个泪人。
赵子晋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他娘说的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听到娘悲戚的哭泣声,他的眼圈也不知不觉的跟着红了起来。
“娘,您别说了……”
在他眼里,他娘才不是什么没本事的人!
娘她每天起得比家里的鸡还早,睡得比隔壁家的阿黄还迟,他娘就是这世上最最勤劳的人了!
既然娘说家里没有钱,那他明天就自己出去挣钱!
隔壁家的小胖,总说他爹胡屠夫每天靠卖猪肉能挣多少多少钱,那他明天也去跟着卖猪肉!
他决定了,他要靠自己攒钱去上学堂,绝不让娘再为这件事操心!
此时的赵子晋已在心中悄悄下定了决心。
赵氏这边抱着儿子哭过了一场后,心里积攒了这些年的压力也终是散了些出去。
待止住了眼泪,她便打发儿子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
她自己则是在收拾完外屋的东西后,将那方自己惯用的小短桌挪到床跟前,借着剩余的油灯,开始继续做夜里的活儿。
白日里,她磨碎那些黄茅草,是为了做一种最廉价的草头墨。
这种墨水是学堂里的那些蒙童们刚开始练字的时候会用的,因为量大又便宜。
可即便是这种一壶卖五个大钱的墨水,自家也是用不起的。
眼下她就着昏黄的灯火,是在做一种鸡毛笔。鸡毛是自家养的鸡身上掉落下来的,做笔的细竹管子是她从竹林里一根根找来的。
似鸡鸭鹅这类家禽的毛做成的笔,素来是没什么人用的。
学堂的那些孩子们最不济用的也是兔毛做的紫毫笔。
但是一支紫毫笔,得卖到二十个大钱,这都已经是自家三个月的口粮钱了。
原先她也只是想试着做些便宜的笔,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收。
今天听到儿子说想去上学堂的话后,她才决定做些笔来看看。若是真的不好用,她再想法子去弄些羊毫或者是黄鼠狼的毛来。
屋子里头,一灯如豆,赵氏静静的低着头在做活。
里屋中,外出玩了一天的赵子晋还在床上躺着,想着自己该怎么挣钱,可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此时白水城中,深夜已悄然降临。
千家万户的门口,今夜都挂出了各色的纸灯笼,红的、黄的、白色……灯笼的数量之多,几乎数不胜数。
当一阵凄寒的夜风吹过时,整个白水城里陷入了一片无声的死寂,只有无数只彩色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着。
夜空中,一大团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乌云忽然遮住了空中的月亮,大地上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光芒。
在这片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