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后,白水城长汀街上。
青石板铺成的整齐路面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在走动着。
道路两旁栽种的桑树和榆树正是枝繁叶茂,身披黑白相间羽色的杜鹃鸟儿正蹲在一处枝头,拿眼斜瞅着对面树上正在搭窝的一对喜鹊儿,两颗黑亮的眼珠子时不时的转来转去,不知道是在盘算着什么。
朝这杜鹃鸟身下看去,便可瞧见上书“春来茶馆”四个大字的一方三角黄绸缎,迎着从树底下阵阵吹来的凉爽秋风,绕着边角打着转儿。
树底下蹲着一个年纪约莫在九到十岁的男娃儿,从树上往下看,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细绒黑亮的头发被分开向左右梳着,各扎起一个形如羊角的发髻。
这会儿他正扒拉着茶馆入口左侧的一扇门,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正聚精会神盯着茶楼里头,同时几乎是在竖着耳朵倾听里面说书人的声音。
“……那妖魔化作人形,如今露出真面目来,正欲食人,生啖人肉、饮人之血!却不料它身边早有儒道高人堤防于它!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儒道高人从袖中抛出一面两尺来长的白绢纸,将其凌空一抛,手持一支狼毫大笔,潇潇洒洒写下一首灭敌诗来!此诗一出,那妖魔立地伏诛!”
说书人话音刚落,下方座上的诸多客人们纷纷拍掌叫好。
“好!”
“杀的好!”
眼见周围的人都在叫好,一位坐在长凳上头,一手抓着炒花生,一手将花生往嘴里送的年轻后生,将手中还未吃完的花生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只见他歪鼻子斜眼的拔声问道,“好什么好啊!说书的,你还没说那位儒道高人写的是何灭敌诗啊!你把那诗念出来,也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都听一听,那位儒道高人写的是什么好诗!”
这年轻人方一开口,说书人何先生的后背脊梁上便起了一层冷汗。
他就知道自家觑见这混世小魔王坐在人群里,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没想到对方的发作会来的这般快。
何先生抬手想要拭一把脸上的汗,手刚抬起一半又放了下去。
整个茶馆里阒寂无声,坐在说书台下的众人都能清楚的听到外头树上的鸟儿在枝头蹦跶的细碎声响。
蹲在茶馆门口偷偷瞧着里面动静的男娃儿,心中有些纳罕何先生为何忽然就不说话了。
还有方才问话的那人又是谁?
他瞧着那人的背影十分眼熟,似是在茶馆里有人开说书席的时候,见着过好几回了。
他一动不动的等了会儿,远远瞥见何先生的脸色似是青白了些。
说书人何先生终是开口了。
“这灭敌诗我不能念。”
年轻后生笑了,拣起一颗桌上的碎花生就往自家的嘴里一丢,嚼了嚼道,“到底是不能念啊,还是你根本就不知道这首诗是什么,所以才念不出来啊?”
何先生猛一抬头,双眼中似有惊怒之光闪过。
他目光紧盯着年轻后生道,“明岳生,你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举头三尺有圣听!那灭敌诗无论我知不知道,都不能轻易念出口。否则万一惊动了什么,这个责任你能担待的起吗!”
明岳生正是那还在津津有味的嚼着花生的年轻后生。
听了何先生这话,他却是忽然笑了起来。
“别动不动就给人扣帽子啊,我知道,你不就是个连童生都还不是的蒙童,所以连灭敌诗都不敢念、不会念,怕犯了忌讳吗?”
何先生听了他这话,整个人浑身一颤,脸色已是难看到了极点。
“行了,你这说书故事,我听着也没什么意思。这几枚大钱,小爷赏你了。”
明岳生说着从袖中摸出几枚黄澄澄的内方外圆的铜币,拍在了桌子上,摇头晃脑的走了。
临一脚踏出门的时候,他一偏头便瞧见了那个常来茶馆门口偷听说书的穷小子。
这娃穿着一身洗到浆白的衣裳,头上还扎着对总角辫子,看上去约莫十来岁,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瞧着倒是挺唬人的。
明岳生笑着摸出袖中的一把短扇敲了敲对方的小脑壳,戏谑道,“你是谁家的小子?怎么总是来人家茶馆外头偷听说书呢?听人家说书,是要给钱的知道吗?”
被对方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头的男娃,抬头看了一眼之人,心道,我才不会告诉你我叫赵子晋,我家住在城西头呢。
想起了方才何先生在里头被这人逼迫的窘迫模样,他忽然鼓起勇气对着眼前之人喊了一句,“你是个坏人!你刚刚在欺负说书的何先生!”
“坏人?你才这么点大就能分得清好人和坏人了?”
明岳生笑得更厉害了。
他伸出手来扯了扯赵子晋的小脸蛋,惹得后者气鼓鼓的翻白眼瞪他,挣开了前者的那只魔爪。
也不知明岳生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他忽的收住了笑容,神情变得颇为认真的盯着赵子晋道,“小子,小爷我今天给你一句忠告,这人啊要是想不被别人欺负,就得靠自己的本事强大起来!这话你可得记牢了!”
明岳生说完这话,便迈开大步,朝着城东的方向去了。
赵子晋心道,哼,谁要记你的什么忠告?我还等着听何先生继续说书呢!
只是等他重新探出自家的小脑袋,看着茶馆里面的时候,发现客人们都已经开始散场了,何先生也在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赵子晋心中一急,糟了,刚刚他只顾着跟那个坏人说话了,却忘了里头的动静,莫不是何先生已经讲完了今儿个的故事了?
说书台上,何先生将自己的折扇、抚尺等物收拾进了一方青色的宽布包里,将包背在肩上,缓缓下了说书台。
下方一位常来茶馆听书的老客,此时拉扯着何先生的胳膊劝慰他道。
“何先生,那明岳生就是咱白水城里有名的小刺头的。他仗着自家老爹在城主府里当个账房先生,哥哥去年又晋了童生,平日里做事多半是趾高气昂的,您就别把他方才的话放在心上了……”
此人言辞恳切,话里行间也是在替何先生着想。
“我都省得的……”
何先生微微颔首,又向对方道了句谢,两人说了一阵话后才各自道别。
等何先生背着青色布包,一脚踏出了茶馆时,没走出多远,眼前忽然冒出来一个拦路的小童。
这小童梳着总角辫子,拦在他身前,仰起头来用脆生生的声音问道,“何先生,我能问问,你说书时讲得那些儒道高人,现在都住在哪里吗?”
一听这话,本来还是为方才之事情绪低落的何先生,一下子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这小儿,问我打听儒道高人的住处做什么?”
此子正是赵子晋。
只见他睁大了自己那双黑亮的眼睛,语气无比真诚的回道,“我要去找儒道高人拜师学艺!”
拜师学艺?
儒道高人可不会当你这个小孩子的老师,更不会教你什么技艺。
这个念头在何先生心头一闪而过。
看着眼前这个眼中充满了希冀和渴望的孩子,何先生知道,他方才心头的那番话,断断是不能说出来的。那无异于断了一个孩子对未来的念想啊!
是以,他伸手抚了抚赵子晋的小脑袋道,“儒道高人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你得先进学堂,成为蒙童,然后再考上童生。”
“考上童生,就能见到儒道高人了吗?”
听到这般天真的话语,何先生不禁长叹了口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此时尚且年幼的赵子晋,完全听不出来何先生那一声长叹中的心酸与唏嘘,这种复杂的情绪,他还要到十几年后方才能领会的到。
听完何先生的话后,赵子晋的小脸上露出了干净而又纯粹的笑容。
“那我就先去上学堂,然后做蒙童,再去考童生!等我见到了儒道高人,到时候我一定会来告诉何先生的!”
他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殊不知何先生已经打量了好几遍他那全身浆洗的发白的衣裳。
在看出赵子晋穷苦人家的出身后,后者心中不免轻叹一声,这孩子,已经没有希望了啊!
在读书这条路上,若是没有钱,连学堂的大门都迈不进去啊!
然而赵子晋浑然不觉这些,他在听到何先生的话后,便欢快的撒开脚丫子往城西头的自己家飞奔而去。
他今天光顾着听说书,看来又得晚回家了。
不过娘她每天那么忙,应该也不会发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