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雪势渐小。
银白色的积雪使得夜色格外明亮。冬至已过,天越发的冷。今年的冬天严寒异常。师徒两人所在的石头村又正处在大周王朝版图的最北边,黑水城所辖的一个小小村落。入冬以来因天寒而冻伤冻死之人,在这个小村落里已然时有坊传。只是约摸圣主鞭长莫及,还难以顾全这偏远贫瘠之地。
大周王朝的都城镐京城正处中原地带,水土肥沃。向南则气候渐温,至于最南边传闻四季如春,最是宜居,但那里多蛮夷之族,不愿与外族往来,是以大周朝的百姓向来少有涉足。越往北走,气候就越发严寒残酷,大周王朝比邻的极北之地尚有一国名曰罗刹,此处常年水冰地坼,据说当地百姓皆身负熊皮虎袄,能饮烈酒百杯,各个高大威猛,骁勇无畏。
冷冽的夜晚给人一种诡异静谧的错觉,似乎一切事物甚至连五官感知都被这空气冰封凝固。
丑时一刻,屋外没有风。杨老头和徐意早已入睡了。这师徒俩戌时三刻便会入睡,寅时一至即起床练拳,这习惯无论风霜雨雪,酷暑严寒,向来是雷打不动。
“嗖,嗖”,忽然两声极轻微的衣袂带风之声在院子里响起,两条人影瞬时如同凭空出现一般,暴露在银白色的雪地上格外显眼。不过这两条人影自墙外一跃而入,却不像贼盗,只是直挺挺站在院中,再无声息。这情形若是普通人看来怕会吓个半死,直以为半夜闹了鬼怪。
这两人一个矮胖一个瘦高,有趣的是,那瘦子本已极瘦,却穿了一身极宽松的大氅,整个人如同拢在一方大布袋之中;而胖子反是着了一件黑色紧身夜行衣,肥硕的身躯把衣服撑得几乎爆开似的。两人落地后,先是对望一眼,随即把目光锁在杨老头和徐意正睡觉的小屋之中。
半晌,那瘦子咧嘴似是笑了笑,对着胖子一努嘴,率先朝小屋走了过去。胖子无奈的摇摇头,也只得跟上。四下本是寂静无声,然而却听不到两人的脚步声音。这瘦子还好,体型瘦小,如果刻意掩饰,不发出走路之声自然容易些。可那胖子看上去足有将近三百斤,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踏在积雪之上未见其丝毫蹑手蹑脚之意,竟也是毫无声息。如果此时有修行之人在场,仅凭这两人的呼吸和落足之轻重,便可判断出二人必是已然达到神气内敛的拳术高手。
小院儿本就不大,这一瘦一胖两人几步便已走近,不过离小屋窗子尚有丈余远时,这两人却是不约而同俱都停下脚步。
胖子抬头看了看天,雪飘得似乎更大了些。随即他又指向瘦子。那瘦子瞥了一眼,又向着屋内努努嘴,意思是让胖子来看看。
胖子只得隔着窗户向屋内望去。夜色明朗,这两人又目力极佳,因此倒也能把这屋内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小屋窗前置有一张书桌,上面整齐摆放几卷竹木书简,一把茶壶,一盏油灯,只是这油灯似满是灰尘,也并无灯芯,看来是久已未用。再往里看,则是一张农家火炕。杨老头与徐意正睡在其上。
说来这师徒二人睡觉的姿势也颇为奇特,旁人若见了,估计会觉得十分滑稽。原来那杨老头和徐意均是头朝里脚对窗而卧。杨老头两脚心相抵,双腿分别撇到两侧火炕之上,如同下半身圈了一个圆,而两手又左下右上附在头顶,两条胳膊便也各自从身侧圈出个椭圆来,远远望着就像这人刻意摆出三个圆圈的模样。
再看徐意这边,却是个右侧卧的姿势,只是见他右手枕在头侧,大指抵住耳门,食中指盖在前额山根印堂之处,整个左臂则环抱到右侧肩头,两个膝盖也极力向上蜷起,正与两肘相抵。乍看好似个胎宫里的婴孩儿一般。
若以这师徒二人睡觉的姿势,常人怕是都不能入睡,遑论这般一动不动直到醒觉。
却说屋外一胖一瘦两人把目光全投在火炕上这师徒二人身上,还未来得及有何举动,屋内正熟睡中的徐意便只觉得自尾闾一阵悸动,猛地一股热流从整条脊椎督脉长强穴处冲将上来,登时灵台清醒,一下子弹身而起。猛地双眼射出两道精光,正好隔了厚厚的窗纸对在胖瘦两人身上。随即低声道,“姥爷,外面有人盯着咱们。”
徐意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没吓到身边的杨老头,反倒是把屋外那两人骇的不轻。胖瘦两人不自觉一侧身,互望了一眼,均是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之神情。尤其那胖子一脸骇然,竟低呼出声道,“犬守夜的功夫!”
瘦子见胖子呼出声来,已露了行踪,不禁笑骂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练不成,别人也练不成么。”
单说屋子里师徒两人。杨老头自然也觉察到屋外的情形,喃喃道,“瓜儿啊,睡觉睡觉,两个兔崽子见不得人,大半夜鬼鬼祟祟跑来,不要理会他们。既然不想好好从正门进来,就在外面冻着吧。”后面这句,明显提高了一些声量,却是故意让屋外那两人听到。
瘦子听了杨老头这讥讽,不禁“嘿嘿”干笑两声。抖了抖身上薄薄一层积雪,拍拍胖子肩头,道,“师父啊,我们兄弟俩这跋山涉水顶风冒雪的,找您找的可够辛苦的,本来还想着给您一个惊喜,谁成想倒是我俩让——让咱这小师弟吓了一跳。”这瘦子说到小师弟三个字的时候明显语气一顿。
“是两位师兄。”徐意扭头看向杨老头道。
“嗯,除了这俩兔崽子,这穷乡僻壤的,谁会大半夜像个吊死鬼似的戳在外头。”
徐意还是头一遭听自己这姥爷开别人玩笑,不禁也开心地哈哈笑了起来。随即纵身一跳,便窜到了门口。“姥爷,我去接两位师兄进来。”
这一胖一瘦两位听师父又是挤兑又是把自己说成吊死鬼,也只得苦笑一番,眼巴巴望着徐意来给他们开门。
“哼,去吧,姥爷一把年纪了,半夜被吵起来可就不好睡喽。”杨老头也自坐了起来悠悠道。
徐意心知,自己的姥爷从未这般和别人开过玩笑,今日两位师兄到来,他一定是心情极好。
心中想着,徐意已经打开了房门,上前两步抱拳躬身道,“两位师兄!快请进屋,刚才多有得罪,还请师兄见谅。”
他刚才不知是两位师兄在屋外,是以气机鼓荡,却是把他俩当成了匪人,修行之人对气机颇为敏感,刚才三人眼神交汇,已然是能觉察出各自隐含的心念,因此徐意这才说多有得罪。
胖子兀自拱手道,“徐师弟,小小年纪就修成了鸡司晨犬守夜的功夫,师兄佩服佩服,无怪你,是我二人刚才唐突了。”
那瘦子也抱拳朗笑道,“多谢小师弟开门。”
当下师兄弟三人进了屋,见杨老头正盘膝坐在炕头,胖瘦两人忙上前以头杵地跪拜道,“不孝弟子郑由、曹放,叩见恩师!”
那胖子正是徐意的二师兄,姓郑名由,字子胜。瘦的那人名作曹放,字飞龙,是徐意的三师兄。
杨老头望着跪在面前这两人,正是自己二十年未见的亲传弟子。他向来把自己那三个徒弟当成自己的孩子,只是因为当年的一些事情,让这师徒四人几如陌路一般。今日再见,杨老头心中自是唏嘘不已。微微叹息一声,道,“起来起来,二子三子,让为师我好好瞧瞧你们。三子还是那么单薄,二子怎的这般胖了?”杨老头看着子胜那紧裹在夜行衣下肥硕的身躯,不禁笑骂道,“你这身子,翻墙进来,也是难为了。肯定又是三子出的主意吧。”
徐意早已搬来凳子,又递了水来给两位师兄。他是头一次见到这两位师兄,只是觉得这一胖一瘦鲜明对比的身材,便心生亲切。又见姥爷和这两位师兄久别重逢,相谈甚欢,家里难得如此的热闹,自是高兴不已。
却听曹飞龙欢喜道,“师父您老人家和小师弟待在这小山村中倒是安逸,不过苦了我们师兄弟,这些年来可是无时无刻不想着打探您老的行踪。”
杨老头板着脸对曹飞龙道,“越发油嘴滑舌。”
“师父您这话说的可是冤枉徒儿了。不信您问子胜师兄。”曹飞龙可怜巴巴道。
“师父,小三说得不错。这些年我们确是一直在四处找您,不成想您跋山涉水到了这黑水城以外之地。”郑子胜附和道。
杨老头微微叹息一声,道,“为师当年便就是不愿见到你们几个,才来到这遐方僻壤。当真是时过境迁了。”
杨老头略一迟疑,才开口问道,“二子、三子,你们两人——也都成家了吧?”
子胜飞龙听得师父发问,互望了一眼,这才同声答道,“师父挂念,俱已成家。”
杨老头点点头,又自摇了摇头,言语微颤地喃喃道,“为师本该去的,本该去的······”
“师父。”郑子胜颤声道,随即又将一团肥硕伏在杨老头那瘦削身躯之前。
曹飞龙赶忙也道,“不打紧的,不打紧的,如今我们师兄弟可是要给您老人家安顿好住处,也好让我们尽尽孝道。”
“师父,大师姐和小——友峰师弟从来没怪过您,我们几人都晓得当年之事本就是奸人陷害——”
杨老头摆手打断了郑子胜的话,“你们心中所想为师明白。罢了罢了,不提了。”
曹飞龙见杨老头意兴阑珊,忙嬉笑道,“师父您老人家可不知道,接到您的绢书传信,我和二哥可是快马加鞭赶了两天两夜,当真是连马腿都快跑断了。您老人家此番万不能再抛下我们这几个不孝子了。”
杨老头哼了一声,对着曹飞龙笑骂道,“知你心思灵巧,小时候便撺掇你师姐师兄净出些鬼主意。到如今也已近不惑之年,怎地还是小孩子一般。”
“师父您这话说的,在您面前,我们几个可不就是小孩子么。”曹飞龙又笑道。
杨老头也难得爽朗笑道,“耍些贫嘴!好啦,二子,三子,你们俩赶路辛苦,也当先好好休息一下。咱爷儿四个明天再好好唠嗑。”
郑曹两人点头称是,也不再多言。当下四人依次躺好,徐意边上正是二师兄郑子胜,这胖师兄见徐意又摆出那如同胞宫中胎儿般的睡姿,压低声音道,“徐师弟,你这蟠龙功修习了多长时间?”
徐意回道,“自小先跟姥爷学的蛰龙卧,十六岁那年时候开始盘五心朝天,直到去年打通气脉,真气破了那十二重楼,从此开了小周天,跳过生死关以后,姥爷这才教我修的蟠龙功。”
郑子胜听罢,呆呆地望着屋顶,数息后才长舒一口气,喃喃道,“十六岁······十六岁就跳过生死关了么。”说着,他把身子转向徐意,只是成了左侧卧的姿势,也摆出这蟠龙功的样子,却因肚子太大,双膝实在提不上来,只得作罢,又恢复成四脚朝天仰面而卧,叹道,“这些年离了师父,功夫也荒废了许多啊。”
“二哥,早叫你减肥的,就你现在这样子还想修蟠龙功,就算是不小心修成了,你这条龙——那也得是猪婆龙吧。”三师兄曹飞龙小声嘀咕道。
“快四十岁的人了,在你们师弟面前都不晓得羞臊二字么?”杨老头骂道。
郑子胜登时涨的满面通红,低声道,“师父教训的是。弟子愧对您之前的栽培了。”
曹飞龙却嘿嘿笑道,“师父您这一把年纪了,睡觉的时候不也是还在练那还阳功么。您是——打算返老还童啊?”
“哼,好啊三子,很好。这么多年未见,明天为师可要好好试试你的功夫长进了多少。”说到“长进”这两个字时,杨老头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曹飞龙顿时语塞,不过他生性活脱,自小跟了这位师父行走江湖时着实闯下过不少祸事,自也少不了挨师父的责打,是以杨老头如今这轻描淡写的几句“恐吓”怕是难以再令他内心掀起任何波澜。
不过曹飞龙倒也明白分寸,说笑几句后也便蒙头睡去。
一时屋内重归寂静。二师兄郑子胜却在心中想到,“徐师弟怎地叫师父做姥爷?不过照徐师弟的修为来看,这是把精气神都敛到脊椎大龙了啊,扭转体内乾坤,调和阴阳。这可不单单是一身拳脚功夫了,修为至此,周身四下,旁人但凡稍有注意力加在身上,体内之神机立刻就能警觉,自然而然便会做出反应,人练到了这个境界,也就有了野兽一样的感知,不说手上功夫怎么样,单是这份感知力,啧啧,可怕啊。犬守夜的功夫,当年师父可是都没修成。”
这二师兄郑子胜伸个懒腰,把手枕到头下,又想到,“记得师父以前说过,若是修到精气神内敛至脊椎督脉,在道家眼里,便是已到了搬运铅汞的境界。二十岁的时候,我离那明劲还差着老大一段,也不知道师父是哪里找到徐师弟这么个奇才的。老三啊老三,来的路上你说要和这徐师弟过过手,看来明天你是不光要挨师父的胖揍,若是再吊儿郎当的寻徐师弟麻烦,那便有你受的了。”
空寂夜色霎时间更显静谧,良久,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淡淡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