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儿?
白茫茫的雾气将我笼罩。我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事物是朦胧的,使我只能小心摸索。唯脚下略带潮湿的土壤和偶尔拌了我一下的树枝告诉我现在身处一片树林。
过了一会,我像是终于走出了树林,眼前的白雾逐渐散去,事物也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穿着青白色罗裙的少女,她靠坐在一颗歪树前,秀丽的长发用一枝梨花枝松松挽起,些许头发随微风轻晃。她右手握着黑瓷酒瓶,酒渍淌在她白如玉的手背上。不知为何,心里就认定了那里面的酒是桃花酒。
我看着她,也只能看着她。
我突然便动不了了,仿佛被定在原地。少女在这时回过头,是一张明丽干净的脸。可那张脸上却满是泪痕。少女看着我,湿漉漉的眼里像是钻进了一整个森林的雾气。
我慌了,像是被什么揪住了心脏,有什么哽咽在喉咙里。突然有了些莫名的情绪。我突然想冲上前去,想抱住她,想问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便这样成了一个人。可我动不了,我像被什么东西紧紧的抓着。身后的白雾在这时又将周围的一切包围,也包括眼前的少女。
我哭了,眼泪止不住的落下。
你是谁?我终于发出了声音。
之后,我便从梦里醒来。一个激灵,我猛地仰起了头。
我听见了水声,周边很冷,却又很热。
在片刻迷惘中,我逐渐对周围恢复了感知,终于确定我还活着,并且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梦。
脑袋终于不是昏沉的了,清醒,舒服了很多。唯周边忽冷忽热的水流却令我难受。我想睁眼看看周遭的环境,看看我在哪,再看看傅说,可眼睛却依旧睁不开。我动了动手,手还是可以活动的,抚上眼睛,才知那儿被绑上了纱布。
一种莫名的慌张与恐惧在心里油然而生。熟悉的冷意将我包围。
我伸出手,下意识喊出了伯隐的名字。
喉咙很痛。喊了一会,我开始咳嗽,却依旧小声地叫着伯隐的名字。
我又想起了一个人流浪的日子,黑暗将一切吞噬,我躲在稻草朵里瑟瑟发抖。外面是人们的喊叫声,混着利剑刺过的声音。我害怕这样的声音,却又怕这声音停下时的寂静。那是死亡带来的寂静。我不敢离开稻草朵,这是我唯一的避难所,即使这避难所可能脆弱不堪。
我靠着稻草朵里偶尔落下的水活着,肚子饿了便挖地里的虫子做食。活着这样艰辛,我却小心翼翼拼命的想要活下去。这是我最恐惧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都生活在黑暗中,不见一丝光亮。于是,我开始害怕黑暗。
光与影在我脑中交织着。
很快,呼喊便成了哽咽,我快在恐惧中崩溃。
终于,我听见了有人在水里游过的声音。
“小夭。”是傅说的声音。我从未听过他喊过我名字,但此时却显得那么亲切。我胡乱伸手在水中抓着什么,最后抓到了傅说的手。
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希望。
他顺着我抓着他的手将我拉入了怀里,然后道:“我在这里。”一遍又一遍。
我哭着,本能的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厮杀在我面前浮光掠影,那是我来自记忆深处的害怕。
“我在这里,现在的黑暗里不只是你自己。别怕,小夭。”傅说低沉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他抓着我颤抖的手,极力安抚着我。
然后,他又抚上我的眼,动作轻柔:“你的眼睛只是受了伤,会好。”
“会好的。”他道。“小夭,别怕。”
我吸着气,终于开始平静下来。
莫名的,恐惧开始散去。
黑暗中,又听见傅说的低喃:“我一直在。”像是自言自语。
好久,我才稳定了情绪,松开了傅说。他也松开了我,与我拉开了距离。但我依旧拉着他的衣袖,像是抓着浮木。
在这黑暗里,是两个人的一呼一吸,傅说并没有扫开我抓着他的手。
“我怕黑。”我哽咽着道,解释着自己刚刚的失态。
“我知晓,是我的过错,我回来的太晚了,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禁一顿。
抓着傅说的手僵了片刻。脑中有些片段忽闪,最后清晰的是在兵营见到傅说的场景。
那是在主国的军营。作为六国的谋相,傅说也帮着练兵,且处理一些军营的事务。我去找伯隐谈几天陛下生辰的事,在等伯隐从营帐出来时,就看到了傅说。
从前只是在过重要节日时,我才能在大殿上远远的瞅上傅说一眼,也未看得真切,只知道我们这个谋相是个外表俊秀清冷的二十来岁的少年。
这时才看清他的模样。
军营中各路人行事匆匆,表情严肃。一个侍卫匆匆忙忙的托着木盘过去,木盘上还放着几盏精致的杯盏。我随口问我身旁的侍女:“那杯盏好看的过分,不知是哪位将军有这么好的眼光。”
经过侍女的一番解释,我才知道那是陛下赐给谋相傅说的。不禁脑补了傅说在大殿上那一副清冷的模样,和这浅色琉璃盏也是配的很。正想着,眼前的侍卫却一个没注意,摔倒了。那琉璃盏也尽数掉在地上,一个个摔碎了。他恐慌的跪在地上,在前面的管事公公拿着木尺抽打他的背:“你是瞎了眼看不清路了,这都能摔倒。你这一摔可把我们这些人的命都摔没了啊!”
我想着这侍卫怕是凶多吉少了,还在心里为他叹气,就听到有人喊了声:“见过谋相。”
下意识抬头,就见到了一袭青衫的傅说。因是刚从宫中的书阁过来,他的手里还握着一卷竹简。心想,这岂止是俊秀,傅说这副模样就如出自水墨画里的神祇一般,略显淡漠的眉眼,如玉的脸庞,真真好看的不像来自人间。
他见到面前的情景,微皱了眉,开口:“发生了何事?”
那管事公公便跪在他面前,将刚刚发生的事向他叙述了一遍。
一直听说六国谋相傅说做事冷酷,杀伐果断。心想这侍卫的命在他眼中也如在那些贵族眼中一般,只是和草芥一样,没什么差别。更别提这微不足道的侍卫还摔碎了陛下御赐给他的的杯盏。可傅说听完了,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开口:“无碍。”
“谋相,这是陛下赐予您的……”,公公愣愣的开口。
“无碍,你们退下吧。若陛下问起,你只需说是我不小心摔碎的。”然后他又看向了跪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的侍卫,依是淡淡道:“既是你摔碎的,那你便留下将这些碎片处理干净。”
那侍卫显然还没回过神来,直到一旁的管事公公说了句“还愣着干什么?你这没眼的,还不赶紧谢过谋相?”他才慌乱的向傅说磕头谢恩。那虔诚与发自内心的感恩的模样让我想到祭司典礼上那些祭司跪拜神明的模样。
而傅说看着朝他跪拜的人,绝色的脸上不见任何情感。便只是看了一眼,他便转身离开了。唯那脱离了死亡的侍卫还将头磕在地上,唯一旁的我还愣在原地。
在这分分杂杂的六国里,突然感受到不一样善意。我轻喃:“六国果真有一个和神明一样的谋相。”
“太子妃可不能让他人听去了这话,神明是不能乱提的。”侍女在身旁提醒我。我笑了笑,没再说话了。
我是不大忌讳这些,我只知道摔碎了陛下御赐的物品,按照六国的律法是要砍头的,可傅说就这样将事情轻飘飘的带过,并将事情揽在了自己身上。
“谋相在说些什么?谋相救了我,百虫之毒,无人熬的过去一天,可谋相却带我上了神山,让我活了下来。谋相自己也受了伤,可却依旧答应了伯隐的请求,只身带我来到了余山。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谋相本没有过错的。”回过神来,我开口,喉咙因受了伤,说出的话有些嘶哑。
“圣女……”
“只是挂名的虚位,谋相刚刚还唤我小夭,现在不必那么拘谨,就像刚刚那样唤我便好。”我打断他。
他像是在思索,许久,才答了个好。
“这便好了,不知道为什么,谋相唤我名字时,我觉得很亲切。”我轻声道。
水滴低落在水面,傅说没说话。
“谋相是怎么救的我?”我又问道,“我中了百虫的毒,没人在中了这种毒后还能活下来,世人都道百虫的毒只有神明才解得了。”
“这里有神明吗?”我开了个玩笑。
在片刻沉寂中,伴着水流声,傅说开口:“这里有神明。”
意料之外,是肯定的回答。
我不禁讶然,又想到了六国山神的传说。不见光的黑暗里,是两人的一呼一吸。
“这里是余山的哪?”我喃喃问。
“余山的鹿池。”傅说回答。
我听说过鹿池,那是之前余山脚下的老人提到过的神池:“山顶的百岁洞里,蕴着一湖神水,是山神疗伤的地方。村里有人得了病,山神心善,有时也会带着病人上山,进百岁洞养病,病好了再由山神的神鹿送下来。”
我之前想着或许只是村民误打误撞上了山,饮食了这山上的灵物,然后误以为是山神所为。可现在鹿池的水在我四周流动,就像是在印证山神之前的存在。
“余山有山神,她保佑着余山岁岁安。”傅说的声音清冷,合着水滴落在石壁上的清响。
脑中突然便闪过昏睡前傅说的轻喃。那么难过,那么窒息的轻喃。
余山岁岁安,听起来那么美好的词,可那声轻喃却像浸在寒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