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高悬于空,星云尽数隐去。
一场大幕即将拉开。
自始至终,小胖子都显得耐心十足。
他就像一个跃跃欲试的猎手,眼里闪烁着难掩兴奋的光芒。
月色散落下来几缕,那道娇俏身影始终神色淡淡,看不出丝毫惧色。
何晚很了解小胖子这类人,或者说了解疯子的思维方式。
她猜想,这仅仅是一道开胃菜而已,不会轻易要了两人性命。
或许,还有更让人难以接受的东西,在等着他们。
才迈出一步,何晚眼神一晃,身前就多了一道高大身影。
男孩儿回头朝她笑了笑,神色异常柔和。
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何晚想看的再清楚一点,小嘴微张,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
小胖子已经给了二人一次逃跑的机会,这一次不可避免。
而身体状况不佳的陆迟,逃跑尚且不行,更遑论与恶犬相斗。
简直跟送死无异。
似是看出陆迟眼底的胆寒,小胖子蓦地咧嘴一笑。
“别怕,我会让安安点到为止。”
“只要你的表现能让我满意。”
“我会再给你们,半个小时。”
但牲畜总归是牲畜,怎么可能懂得点到为止。
这是一场最原始的搏斗,却注定是碾压式的。
月色低迷,几缕寒风掠过眼角,略冷。
何晚默默凝望,眸子里闪过一丝不忍,于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
那道高大身影,双腿似在止不住地颤抖,发自本能般的。
而他正对面的恶犬,獠牙尽显,凶态毕露,如一支脱了弦的箭飞奔而来。
人是一种视觉动物,眼睛是最灵敏的感官,面临凶悍的活物,会产生恐惧感,产生胆怯感。
须臾间,空气中已多了一份最原始的血性。
只剩下两个动物的本能。
除开一个不慎,陆迟被那条恶犬咬下一大块衣袖,好几次都有惊无险。
可渐渐地,陷入一阵疲乏无力。
他中毒许久,能坚持至今,纯粹靠心中的信念在支撑着。
他本就是局中人,更是不可或缺的一角。
骤然间,刻骨的疼痛传来。
先前被小胖子包扎好的伤口,猛然迸裂开来。
陆迟低下头,只有一双豆大的眼珠猛地闯入眼帘。
眼珠里满是凶恶残暴,正牢牢咬住自己的腹部。
利齿入肉,形如刀绞。
这一刻,只有难以描述的痛苦在肆意燃烧。
时间仿佛走得缓慢了些。
眼看着这一幕,何晚心里揪成一团,就在那一刹那,她仿佛能感同身受。
而他最直观的感受,该有多痛。
小胖子打量着两人的神情,很满意的吹了个口哨,恶犬霎时松了口。
陆迟应声倒地,冷汗直流,眼里的几分恐惧堆积着,还未来得及褪去。
腹部处的衣衫早已染红一大片,颇为骇人。
小胖子慢步走向陆迟,好似要收获猎物的猎人,眼底满是不屑。
见状,何晚蓦地上前几步,双眸微眯,立在陆迟身前。
藉着黑夜,眸中的狠戾被尽数掩盖。
她在计算距离。
只有一次机会。
人往往会在志得意满之时,丧失了警惕心。
短短几步路的时间,在此时此刻却显得煎熬。
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小胖子步伐未停。
“小哥哥我真替你不值,你差点丢了半条命,小姐姐就只会冷漠观望。”
何晚瞥他一眼,神色淡淡。
这种低级的挑拨离间,只会浪费口舌。
可小胖子浑然不觉继续说,“这还只是个开始,好玩的还在后头。”
他咧嘴一笑,“但我可以给你们一次机会,一人活,一人死。”
这是第三道选择题。
何晚没吱声,怎么可能理会这些胡言乱语。
精神紧绷,牢牢看向前方即将靠近自己的小胖子。
只要一击即中,就能暂时脱离眼下的险境。
不论如何,她一定要保那个大男孩儿安全无虞。
三步......
两步......
一步。
蓦地,自脑后却传来一阵剧痛。
时间停滞了,所有的一切,都停滞了。
眼前是那么清晰无比,却也那么模糊不堪。
何晚的绝对理性,在这一刻,坍塌得不成样子。
一种酸涩埋在喉咙口,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怎么也散不掉。
隐约间,她全身都在止不住的颤抖。
她不做选择,但并不代表别人不做。
此时此刻,即便只是转身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她不敢,一点不敢去做。
后脑勺再痛,哪比得了心尖上被砍了一刀。
月明星稀,晚风醉人。
入目可及的,只有陆迟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而他的双手,正捧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几缕清辉洒下,将人性的丑恶展现得淋漓尽致。
没人不畏惧死亡,更遑论已经在敲门的死亡。
是了,没错啊。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谁不自私呢?
何晚缓缓垂下眼,直至阖上。
是她想的太理所当然,自认深谙人心的她,以为总会有例外的。
可这世上的感情,从来都不是等价的。
即便深爱多年的夫妻,或许都经受不住死亡的考验。
更何况他们呢,才认识了多久,能有几分了解,又能有几分情谊。
一碰即碎罢了。
之前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何晚曾想到很多东西,包括最坏的打算。
她真的不怕死,只怕失去自己世界里的那一道曙光。
哪怕倾其所有,她也愿意去保住那份曙光。
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这两种方式,根本就不一样。
漫漫长夜,踽踽独行,那双狭长的眸子里,很快失去了一切色泽。
那份曾驻足一瞬的曙光,不复存在。
......
......
乌城,长安街。
自从李安惠创办了一家民间孤儿院,许多流浪街头的儿童都有了归处。
十多年来,李奶奶先后收养了五十多名弃婴,大多是乌城本地的,但也有外来的。
孤儿院内一阵沉寂,依稀看不见半个孩子奔跑的身影。
院门口的阶梯上,一位穿着灰色连帽卫衣的女孩儿正坐在角落处,帽子将小脑袋遮得严严实实。
一张娇嫩的小脸还透着青涩,狭长的眸子里却带着一份成熟。
她坐的位置,太阳一点都照耀不到,灰暗且冷。
她从小就不喜欢光,眼睛会痛。
女孩儿双眸微眯,却始终望向暖阳倾洒过的那些地方。
她来到这家孤儿院已经九年了。
院里大多孩子四肢不全,或是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疾病,整天都只能躺在冰冷的床上度日。
在这里,真的很难交到朋友,哪怕只是陪着说说话的人。
大院里人挺多,但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像她一样,每天独自坐在院门口的阶梯上,静看日出日落。
有时候她会想,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好像,一点没意思。
谈不上厌世,更不算反社会,只是没找到有趣的东西。
半响,女孩儿将身旁的毛绒小狗娃娃抱在怀里。
这是李奶奶今天送她的生日礼物,院里的每个孩子过生日那天都有份。
可她没觉得高兴。
这份好,不属于她一个。
蓦地,从院内走出几个小男孩儿,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
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圈子划分,孤儿院也不例外。
身体健全的孩子,自然会凑到一块儿玩。
“你叫什么啊?”有人问。
女孩儿没搭理。
孩童时期,总是有一种天真的想法,若对一个女孩儿有好感,就想欺负她,想看她哭鼻子。
有个胆大的,将她怀里的毛绒小狗娃娃抢了过来,暗自期待着她的反应。
然而,自始至终,女孩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没劲......”那群熊孩子以为她是个聋哑人,随手将娃娃一扔,一溜烟的跑没影了。
女孩儿抬眸,望向男孩儿们的背影。
很容易就能想到,这些人是才被李奶奶收养的。
否则,院里的孩子,根本不敢招惹她。
而那些倒霉孩子,今晚会发现在自己的床上多了只可爱的蟑螂。
布娃娃孤零零的掉在地上,恰好是暖阳与灰暗的交界处。
女孩儿却没起身去捡的想法。
因为有一个小男孩儿正朝着她,一步步走来。
初见是个很美好的词,男孩儿带着暖阳,身后仿佛构建出一道庞大的花海,斑驳绚烂。
他捡起地上的小狗娃娃,拍掉上面的灰尘,交到女孩儿手上。
“妹妹别怕,哥哥保护你!”男孩儿昂首挺胸,一副大侠风范。
女孩儿掀了掀眼皮,语气淡淡,“所以,你等那些人走了,才敢出来?”
她早就发现这个人了,从头到尾都在一旁默默观望。
男孩儿脸一红,很老实,“我,我不是对手,他们人太多了。”
女孩儿冷着脸没搭理,下意识望向他身后的暖阳。
琦色朝霞相伴,璀璨耀眼,缓缓勾勒出一抹光怪陆离的红。
女孩儿怔了怔,一时竟移不开眼。
小孩子的想法总是直来直去,不加掩饰,男孩儿盯着女孩儿看了半响,蓦地将她头上的帽子掀开。
一头柔顺的长发,顺着肩头散落开来。
对此,男孩儿一时竟看呆了。
“好漂亮......”
他皱着眉,似在想着什么夸人好看的词语,最后卯足了劲也只憋出了“好乖”一词。
女孩儿眉头微蹙,淡淡瞥了他一眼。
眼神很淡,蕴含十足的警告意味。
但男孩儿看不懂,发现她冷着脸的样子不好看,前倾身子,开始挠她咯吱窝。
瞬间打破寂静,空气中都弥漫着女孩儿的笑意。
“哈......别......我怕痒......”
即便再早熟,她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
等男孩儿消停后,一份委屈莫名涌出,她想止住哭意,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女孩儿仅是无声的流着泪,晶莹又清晰。
男孩儿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好像做错了事。
虽然不明白到底哪错了,但他这人老实,有错就要弥补。
直至无数金辉照亮这一片灰暗,男孩儿蓦地福至心灵。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剥掉糖纸,直接把糖塞进了女孩儿嘴里。
很甜。
一缕暖阳顺着女孩儿微翘的嘴角落下,直至遍布全身。
在之后的许多日子里,两人于院门口的阶梯上,不期而遇。
男孩儿总是自称哥哥,一副行侠仗义的高手模样,但真遇到事了,跑得飞快。
以前,女孩儿总是独自坐在阶梯上看太阳,现在却平添了份期待。
以至于,成了习惯。
好景不长,直到一月后,女孩儿要离开这里了。
她被一个中年男人收为养女。
三岁的孩子,往往就能记事。
即便九年的时间过去,女孩儿仍一眼就认出了何三水。
那个曾抛弃过她的人。
那天,男孩儿看得出来,女孩儿的情绪很低沉。
所以,他一个劲儿的往女孩儿嘴里塞糖。
撑死她......呸,只是想让她开心点。
分别时,余晖将两个小人儿的影子拉得很长,相约明日再见。
她想告诉那个男孩儿她的名字,还有,不能忘了她。
但是,男孩儿失约了。
小孩子忘性大,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总有些更有趣的东西吸引注意力。
当天,男孩儿收到陆平晖送的一套雷欧的光碟,窝在家里看了整整一天。
女孩儿则在孤儿院门口默默等待,直至太阳落下。
后来,即便许多年过去了,她仍对此耿耿于怀。
人的海马体是会损坏的。
但何晚永远都忘不了,在乌城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男孩儿硬塞进她嘴里的那颗糖。
甜进心坎。
......
......
这是一场为何晚量身打造的戏码。
戏的名字,“摧毁信念”。
摧毁一个人的肉体有多简单,但信念太难。
信念,那是一种坚不可摧的东XC在内心深处。
天色渐沉,月色寡淡,蝉鸣声断断续续地,裹着凛冽寒风。
那道娇俏身影整个人都冷了一度,狭长的眸子中,已失去所有光彩。
小胖子在一旁默默欣赏这场大戏,心中一阵愉悦迸发。
于心底,一份崇拜之情油然而生。
若按他的一贯想法,至多是在折磨肉体一途下功夫。
可父亲的谋划,却是直指内心的信念所在。
父亲,简直是这世上最伟大的艺术家。
良久的沉默,月下两人一阵无言。
陆迟缓缓抬头,看向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的娇俏少女。
“对不起。”语气中只有十足愧疚。
何晚抬了抬眼皮,眸子里已没有那道高大身影的容身之处。
她起初面无表情,慢慢地,嘴角微翘。
寂静长夜中,只有一句淡漠进骨子里的话语。
“你没资格跟我说对不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