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琴房外暖阳笼罩,幽深空荡,隔间分布于走廊的两排,远远望去,黑乎乎的一片。
即便三中专门为学生们设立了琴房,但年久失修,况且大多数人不会浪费时间在音乐一途。
一副人迹罕至的样子。
重点在于隔音效果糟糕。
咿咿呀呀的声音渐渐传出,带着点节奏感。
陆迟耳朵灵,凝神听了半响,表情逐渐古怪起来。
霎时心如明镜,他扭过头才发现另外几个男的皆面色如常,似早已习惯。
陆迟很老实,“这是学声乐的在练嗓?”
见身旁的好友们都憋着笑,余甘温和一笑,“这么说也对。”
接着,他直接上前打开其中一个比较大的隔间。
嘿......这家伙。
陆迟反应很快,急忙捂住何晚的眼睛。
何晚一怔,没阻止,“怎么了?”
少儿不宜。
陆迟随口解释,“有人在为爱鼓掌,呸,应该是合理切磋。”
隔间打开后,入目可及是一片黑暗。
余甘率先走了进去,随意扫了眼房里正忙着生命和谐的那几人。
温和的笑意不曾褪去,“换个地方吧。”
神色依旧温润如玉,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语气。
陆迟站在房外没进去,半响就看见不少人从房内走出,男男女女,面带潮红。
他难免愣了一瞬。
还是多人运动?
见余甘已解决好场地问题,陆迟拉着何晚慢步走进琴房。
整个房间的色调偏暗,墙角生了绿油油的小苔藓,不少琴盒乱摆放着,谱架钢琴架子鼓都通通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想来,平日里几乎没人到此练琴。
“好一个风水宝地。”
自然明白陆迟的潜台词,余甘只是温和一笑。
陆迟也只是随意打趣下,事实上方才那几人衣裳完好如初,没干什么太出格的事。
很快,琴房内聚集了不少人。
大多是女生,一时莺莺燕燕的,眼带桃花,视线皆被那道钢琴前的白衣身影所吸引。
其中还有不少人望向何晚,皆是好奇探究的目光。
今天可是周末,却因余甘弹琴一事转瞬间就能号召这么多人。
由此可见其影响力。
不多时,一曲淡雅优美的音乐声抚过耳畔。
白衣少年浑身带着一股迷人的气质,白净的手指在琴键上起舞,全身心沉浸在谱写天籁之中,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旋律充满柔和而朦胧的魅力,寂静幽澜,饱含诗意,轻缓中偶尔透着一点沉思。
夜曲奏鸣,是谁在低吟浅唱?
直到一曲毕,一抹余韵依旧萦绕于耳畔挥之不去。
琴房内,女孩儿的欢呼声高低起伏。
陆迟始终在一旁默默观望,心里大概有了底。
不负盛名。
嗯,虽然听不懂余甘弹的如何,反正就感觉很上档次。
这种人可不像胡乐那种一根筋的,应该不大好忽悠。
但总得尝试下。
思及此,陆迟走到余甘身旁,先夸赞,“此曲脍炙人口,明朗动人,老余果然无愧于‘钢琴诗人’的雅号。”
余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接着谦逊摇头,“矮子看戏罢了,这首《降E大调夜曲》我也只是生搬硬套,毫无创新。”
遇到高手了。
陆迟心中一顿。
余甘口中的“矮子看戏”可以理解为自嘲,也可以指代人云亦云的他。
没有标准答案,全凭如何理解。
但是,降E大调夜曲啥玩意?
四周围观的女孩儿们大多开始窃窃私语,她们来这儿可是听余甘弹琴的。
但有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半路杀出,不让他继续弹奏天籁。
可恶啊。
陆迟始终神色如常,没在意那些小声嘀咕。
“老余过谦了。”
接着话音一转,“对了,你学钢琴多久了?”
一身白衣的余甘坐在钢琴前,身穿黑色衬衫的陆迟则站在一旁。
一黑一白,相映成趣。
看上去好像是后者的气势更胜一筹,毕竟站着。
可是,陆迟宁愿坐着跟余甘说话。
站着多累。
听闻陆迟的话,余甘只是温和一笑。
“我在父亲的教导下从三岁开始学琴,十二岁才真正喜欢上钢琴,肖邦先生曾讲‘让音乐本身去说话,不把主观臆想强加给听众’。”
一顿,“乃至肖邦先生的二十一首夜曲我都曾细心研讨过,纵使人各有所喜,但我致力于人们沉迷音乐的如痴如醉。”
那还挺讲究。
陆迟沉默了瞬。
蓦地福至心灵,他低头看向余甘,嘴角一勾。
“老余我考你个小问题,此时此刻,比如我们脚下的垃圾用一个袋子能装得下不?”
余甘不明其意,皱了皱眉。
“如果,再加一个?”
听到这,余甘霎时恍然大悟。
“你的意思是......”
“音乐一途学无止境?装满一个袋子后总会有下一个袋子的存在。”
陆迟被噎了下,差点没站稳。
好半响,才硬生生地回答,“我是想说......装,你继续装。”
偌大的琴房内,落针可闻。
四周围观的女孩儿大多为余甘义愤填膺,开始对陆迟指指点点。
可余甘好似浑然不觉般,很认真。
“受教了,是我目光太过短浅。”
随即,他自嘲一笑。
“音乐本就博大精深,有许多人穷尽一生或许都装不满几个袋子,但我浸淫音乐多年来竟不知所谓。”
一副完全没听明白陆迟话中含义的模样。
自始至终都温润如玉,谦逊有礼。
陆迟敛了敛眸,这人很难激怒,喜怒不形于色。
那就换一种办法。
算是为了满足自身恶趣味,让一个总是温润如玉的人突然翻脸。
思及此,陆迟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
“老余,在你看来最有价值的一首钢琴曲是什么?”
事实上,因陆迟先前歪打正着评价余甘的那一首曲子,让后者误以为他对音乐一途也颇有见解。
那一首《降E大调夜曲》本就是肖邦先生的夜曲中最脍炙人口的一首,也是最明朗的一首,具有其典型的早期作品的风格,那时的肖邦先生早已无愧于“钢琴诗人”的雅号。
半响,余甘温和一笑。
“如果仅是我个人观点的话,应该是《升c小调幻想即兴曲》?这首曲目的内容深奥且富于幻想。”
“或者是音型极其复杂的,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其实,陆迟丝毫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并不妨碍,偶尔装模作样的摇头点头。
蓦地,余甘余光一瞥。
一双桃花眼里倒映着那道娇俏身影,“亦或是理查德·克莱德曼演奏的《梦中的婚礼》。”
对此,陆迟一脸似笑非笑。
“但你应该明白,梦想和现实总是有差别的。”
余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老余你说的那几首曲目都不错,但我觉着都不算。”
余甘在短暂的一愣后,一脸谦逊的站起身。
这是想虚心请教的意思了。
陆迟给了身旁何晚一个安心的眼神,无视许多隐晦的轻视眼神,一脸坦然的坐在钢琴前方。
既然已经有了打算,做戏就要做全套。
时间仿佛走的缓慢了些。
方才钢琴前的那道白衣身影眨眼间就换成一位黑衣少年,四周观望的不少女孩儿心生不满,出于涵养,却也没多说什么。
洁净悠扬的琴声抚过耳畔,交错的黑白键孕育着轻缓的旋律。
何晚始终默默望着陆迟的身影,狭长的眸子里染上一分柔和。
眨眼间,那位黑衣少年已沉浸在了曲目中,整个人渐渐洋溢着一股子自信,嘴角带笑。
围观的人大多不置可否,可在潜移默化之下,也被这道熟悉的旋律所感染,逐渐唤醒记忆深处里的种种过往。
时间长河滚滚而逝,有几人能抓住时光的小尾巴?
且不论其他,陆迟弹得很认真,近乎全身心的投入到了这首《致爱丽丝》。
此时此刻,心境一阵祥和。
事实上,陆迟姿态做的很足,一副高手模样。
可在余甘这种钢琴行家前面弹奏这么一曲小儿科,确实小巫见大巫了。
不过,陆迟实在只会弹这一首上课铃,还是简易版的。
之前宋阑珊曾想教他原版的,可陆迟觉着太难学不会,只好退而求其次。
一曲毕,道道余韵不绝于耳。
陆迟停下演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即便他曾向宋阑珊学过一段日子钢琴,但还是初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弹奏,难免紧张。
四周环境变得平和些许,不少人已没有起初的小瞧模样。
心中一顿,陆迟忽地感受到一道怯怯的目光传来。
他扭过头望去,人群中站着一位红衣少女。
一身红色连衣裙,一张乖巧娃娃脸上满是纯真,一头乌黑长发顺着肩头两边落下垂在胸前,额前散落几缕细碎刘海。
给人感觉小小的一团,目测大概也就一米六出头。
似感受到注视,年姚白嫩的脸蛋上霎时染红一块儿,埋下脑袋,握紧小拳头轻轻的晃了晃。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加油鼓气的意思。
陆迟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清纯的女孩儿,一双杏眼不染尘埃。
像一张干净的白纸,容不得半点玷污,造物主过于偏袒了。
......唔。
突然身子一颤,他腰间的软肉被人掐住,甚至还重重的拧了拧。
一回头,就看见何晚一副神色淡淡的模样。
陆迟讪笑了下,余光一瞥,那位红衣少女已不见踪迹,如幻觉般。
他没多想,眼下的正事更重要。
他一点没起身的意思,望向站在一旁沉默着的余甘。
嗯,两极反转。
没想到吧,现在轮到你站着回答问题了。
陆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嘴角一勾。
“老余,你觉得这首《致爱丽丝》如何?”
“化繁为简,洗尽铅华。”余甘不吝赞道。
这首独立钢琴小品虽技巧简单,却具有柔美动人和短小精致的特点,更遑论其作为许多中小学的上课铃,对于大多数人的价值明显更高,意义更加深刻。
余甘眼中闪过迟疑,俯下身压低了声音。
“A小调转C大调时,有个音弹错了。”
陆迟只是皱了皱眉。
实际上,在场围观群众对音乐一途皆算作外行,自然挑不出其中差错。
可凡事总有例外,从人群中渐渐走出一位化着淡妆的女孩儿,开始出声奚落陆迟弹奏那首曲子上的差错。
义正言辞的,各种辞藻更是信手拈来,言语抨击不断。
陆迟霎时黑了脸,也没出声解释,看上去无法反驳。
他眼里只有余甘一人。
琴房内一阵沉寂,许多人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念叨着譬如什么“蜉蝣撼树”“不自量力”之类的言语。
墙倒众人推是常态。
更何况陆迟于那些人来说只能算作陌生人,而余甘则不同。
眨眼间局势反转,更有好事者将方才陆迟和余甘的弹奏比作斗琴,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被众人围攻的陆迟好似羞愧难当,最终还是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直到手上传来柔软的触感。
何晚始终一言未发,却一直站在他身后。
陆迟心口一暖,接着看向余甘,神色低沉。
“老余,我......”
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余甘朝众人抬手示意。
“同学们先别急。”
他整个人仿佛带着一份特殊的人格魅力,转瞬间琴房内恢复一阵沉寂。
紧接着,面向众人温和一笑。
“大家都想错了,其实这位朋友用心良苦,他身体力行的告诉了我们‘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的道理。”
他瞥了眼呆楞住的陆迟,语气莫名,“斗琴也好,其他也罢......”
“是我输了。”
陆迟愣在原地,好长时间没反应过来。
真厉害。
......
琴房闹剧就此落幕。
夕阳还剩半个,整个三中都披上一层厚厚的金辉。
一片绿化林中,三道模糊的剪影透过枝叶缝隙肆意摇曳。
陆迟抬眼望向在前方带路的白衣身影,敛了敛眸。
事实上,他先前是故意弹错的。
为了卖一个破绽。
他想看看,余甘的反馈。
他当然清楚,余甘不可能跟着众人一起嘲笑他,大概会选择置身事外。
怎么也没料到,其应对方式竟这般不合情理。
试想,但凡是一个正常人,情敌就在自己眼前犯了过错,不将其放大还说得过去,但出声救场也太过分了。
因为就算帮了忙,也得不到任何收益。
起码收益何在,陆迟还没能想通。
这样子的人,只能有两种解释。
一种是真正深入骨髓的谦谦君子,至于另一种......
一路走去,陆迟向余甘旁敲侧击问了许多事,大多是关于何晚的。
余甘知无不言,很好说话。
在他视角中的何晚,在那五年里几乎算作独行侠,从不与人交际,整天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更从未笑过。
说到最后,余甘还特意提到,当何晚初一来到三中时,在最开始的一两年里成绩都是年级倒数。
就好像什么都不会,即便是人们根深蒂固的常识。
“但她很聪慧,成绩只进不退,迄今为止三中都流传着她的传奇。”
在余甘眼中只有十足的欣赏。
陆迟没吭声,若有所思。
他瞥了眼默默跟着的何晚,笑了下。
“你先去校门口等强叔,我跟老余有点男人之间的小秘密。”
何晚闻言双眸微眯,多看了他几眼,随即朝校门口走去。
待人走后,陆迟才敛了笑容。
要不,发余甘一张好人卡?
怎么说,也从他身上获知了这么多信息。
思及此,陆迟转身看向余甘,很认真,“余甘,你是个好人。”
缓缓从远处那道娇俏身影上收回视线,余甘一双桃花眼里满是不舍。
他对着陆迟温和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极度隐晦的轻视,“你也是。”
“陆迟。”
果然。
陆迟心中一顿。
对话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
他深深的看了余甘一眼,毫不拖沓的离去。
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余甘在原地驻足良久,脸庞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
忽地,有一片树叶顺着微风飘到手上。
他随手将其捏碎,低声喃喃,“父亲只给了我五年的时间。”
似突然想到了什么,蓦地咧嘴一笑。
一排白牙,显得格外干净。
“可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