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暮春时节,即便是处于北疆苦寒之地的咸兴府也已被温暖统治。从荒凉的盖马高原吹来的风非但没有对当地的人们带来伤害,反而正使温度宜人。
一名白衣文士自咸兴北门出城,一路与北城关市场上的各个小贩谈天说地,询问物价。就似一个出外郊游的年轻士人。
城外客栈
阿銑独自坐在自己屋中,一手扶在桌子上,一手握着茶杯,但却迟迟没有送入口中。
白日里三方达成同盟,由盖子雄抽调一支由平安北道女真部落组成的三个步兵队跟随阿銑前往协助毛福攻伐长崎,而老将军留下来为大军准备咸鱼、鲸油、粮秣等必要的北伐战略物资。
事情发展的如此顺利,但阿銑却觉得有些心绪不宁,因为太安静了。
在盖文秀身边多年的他很清楚,以盖家复杂的内部形势不可能因为盖子雄的几句话就被轻易盖过,哪怕他是盖家功勋最重的老将。
党内无党,帝王思想;派内无派,千奇百怪。这是后世天朝太祖的名言。而盖家也不能免俗,原来盖家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家族内部渐渐分成了内外两门。
内门为百年来家族各分支血脉发展出来的军事贵族;由于盖家百年来一直处于海上盗寇和中央高丽王权势力的两面包围的局势下,其门下子弟也没有像中原各王朝那样被养成草包,反而英才辈出。他们历代积累,便组成了现在的内门亲贵部队。
另一支便是以平安北道生活的女真生番部落为组成单位的外门贵族部队;这一支主要是由各代家族嫡支对北方的攻打而得来的。大多被编为步兵队,由各代家主亲领,
而阿銑的主君盖文秀此次出征的主要军队便是由家主亲领的各步兵队和大兴当地武人势力组成的。
阿銑一边思考一边将茶水送去嘴边,但却觉已凉透,苦笑了一声,便喊道:店家请帮我换一壶茶,但出乎意料的却是并没有应答声。
没过多会,一名白衣文士提着一壶茶走进了房间内,替他换上了新茶。
阿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文士开口了:本人李宪,乃金国枢密使李思训的次子。
阿銑仍然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这个人既然来了,就不需要他多言。
看来阿统领还是不愿意与在下交谈,也罢,直入正题把!我是否该称您为韩公子呢?
阿銑为之虎躯一震,有些恐惧的看着眼前的文士,那文质彬彬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世间最恐怖的存在。
李宪说完语气不再戏谑,冷然道:韩威,本相州韩家权门庶子,大金建国之后被其父韩遵道送于河中府名门柳家客居,之后被号称金剑银枪的柳锐收为义子。
话锋一转:然韩威悖逆无伦,竟与其师妾室有染,柳锐将其逐出师门,韩威竟带其妾室逃出河中,远逃塞外。
李宪轻轻一笑:好一段英雄佳人的美谈,不过看韩兄现在的境况,想来美人已去了吧。
阿銑一脚踢翻了桌子,却似张了眼睛一般向身旁的李宪砸去。
噔噔噔,只听到几声响,待二人站定之后,那张柳木桌已经化成了木屑,四处横飞。
阿銑心知此人目的怕就是要自己的命了,转身便要跳窗逃走,奋力一撞却感到了一阵刺痛。
这是大金特制的铁扎网,韩兄可服气。
卑鄙,阿銑知道自己已着了对方的道,而身体的麻痹无力也证明了对方在网上涂上了剧毒。此人虽为名门显宦之后,但行事之凌厉恶毒却着实了得。
李宪笑了两声转身离开,他不远万里从大金来到这高丽偏远之地,可不是只杀一个阿銑就结束的。
盖子雄宅邸
盖子雄带着儿子盖虎来到了自家的后院,后院极为宽敞,其间也没有中原名士讲究的园林假山,空旷的空地依次摆放着用油纸包裹的火绳枪、弓箭,刀枪剑戟依次的在武器架上拜访着,有专供骑兵跑马的小型训练场,有以滑轮轨道铺设的移动靶。如果不知道,可能会认为这是一座训练场。
盖子雄虽已年过五旬,但却不需人搀扶,护从,就这样边散步边对儿子说: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这是一句很唐突的问话,作为儿子,盖虎却只能老实的回答:是。
盖子雄笑了笑,文秀这孩子,能力是有的,但毕竟还年轻,不够老辣。
是,盖虎仍然是一副恭然受教的模样。
盖子雄的声音开始略带沉重:为父与新浦结盟,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盖虎来了兴致:是为了为家主在前方征战的大军提供军饷。作为年轻人,他还是不能接受就这样一战未打便降于肯特军的事实。
哈哈,盖子雄拉着儿子走到将台上让儿子坐下,却又变成了宛若万年寒冰的万军之主:冷千寒,开始吧,朋友们,你们也开始吧。
盖虎有些不明所以,但整个后院却接连发出惨叫声、刀剑划破喉咙劈断骨头声以及生命隐约的流逝声。
只见后院的东北角开始零零散散的距离,聚成一支小型部队,开始向点将台冲击而来。
只见一名身着肯特箭装的男子以极快的速度前进,仿若幽灵。
冷千寒以自己极为刁钻的步法进入敌阵,拔剑如闪电,其招式简单,但却极为狠辣,没有任何花招。
首领看到自己的护卫几乎被斩杀殆尽,横刀在前,欲与对方搏斗,却忽觉自己身上一痛,便已倒地。
刺客们没了首领,顿时乱作一团,冷千寒又已极快的身法离开,整个过程如同鬼魅。
坐在将台上的盖子雄突然对儿子说道:你自幼从军,军中杀法功夫就不必说了,可你是我盖子雄的儿子,日后也决不可只是个一勇之夫,明白吗?
盖虎仍然沉浸在冷千寒的杀人过程中,他也算是军中好手,但从未见过如此干净凌厉的人,不他已经不算是人,而是杀人的鬼。而更另他震惊的是,他的父亲麾下有这样的高手他竟然不知道。
想到这里,他不敢回答父亲的话,只敢应了一句是,而后院之中却又从院墙的突门进入了数十名骑兵,刺客们由于没了首领,不断被骑兵们轮番冲刺。
这些骑兵跟随盖子雄二十年,尽是百战馀生的勇士,他们相互配合,眼看就要将刺客们屠杀殆尽。
盖虎赶忙对父亲问道:无需留下活口吗?
盖子雄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为父一生在军中厮混,经世济民是不懂的。
盖虎知道父亲这是要指教自己:父亲威震平安南北两道,国内咸安,虽未治民,民自安。
盖子雄没想到儿子能有这种见识,不由老怀甚慰:虎儿,你要知道军队和国家很像,只不过人数多少而已。
此时的后院中已经恢复了安静,骑兵们在打扫战场,将刺客们火化,一切都有条不紊。
冷千寒,你去一趟阿銑居住的客栈,我觉得他已经出事了。
盖虎看着老父,疑惑的问道:那父亲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提醒他呢?
这就是为父要教你的东西,凡执掌军国之人都要明白,这天下大势如海涌动不止,而军国便是海上行舟,大小不同而已,横海巨舰固然有其生存之法,但一叶扁舟却也可以安然生存。
说道这里老将军摆了摆手让儿子退下,自己则返回书房处理军务。
盖虎宅邸
作为盖家老将盖子雄的嫡长子,盖虎很早便提枪上马,也立下了不少功劳,获得了封地宅院。
午夜惊醒,看着身旁妻子熟睡的安详,盖虎的思路渐渐清晰了起来。
父亲对待刺客们的屠杀;明明知道阿銑有可能会遇刺,但不加以提醒,只是让冷千寒在事后跟踪调查;对盖文秀的支持;和新浦军合作攻打位于长崎的巨鲸帮。
这一系列的决策串联起来便奠定了父亲的政治倾向和掌舵能力。
正如父亲所说,乱世之中,局势动荡,宛若大海中的波涛汹涌,自己的父亲身为家主离开之后盖家的掌舵人就必须要处理的几个重大事件。
从局势上来看,盖家投降肯特军,损失最大的就是在咸兴府以及平安南道拥有大量田宅人口的内门亲贵势力。而作为外门胡族部落,他们所处的平安北道因为地处蛮荒土地贫瘠、气候寒冷,肯特军不可能对当地有太深入的开发,而且也需要这些部族来完成对北方契丹势力的布防。
作为掌舵人父亲必须拥有足够的钱粮来供养自己的基本盘,即外门的胡族军队,但又不能彻底的得罪内门这些亲贵武将。所以才对这些刺客痛下杀手,死无对证。
而文秀虽然是对盖家长老势力真正的屠杀者,但其身为盖家家主,父亲既然选择支持他,便只能将阿銑丢出来当替罪羊,这就是阿銑作为盖文秀的刀必然的命运。
盖虎想通了这一切却又觉得毛骨悚然,政治斗争中死无孑类,父亲说自己不懂经世济民,却也不错,有时候的政治本身便属于黑暗的交换。
那自己又该如何呢,父亲对阿銑的冷漠无情,对刺客们的心狠手辣,只怕虽然自己为其嫡子,真正需要牺牲的时候,他也不会有丝毫心软吧。
盖虎却发现妻子已经醒来,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
盖虎突然有些明白了父亲话中的含义,作为一个厮杀汉,只能在政治利益的交换中沦为牺牲品,那自己为什么不能变成棋手呢?纵然不能成为横海巨舰,就算是一夜扁舟也比沦为别人的刀子要强吧?
转过身保住妻子柔声说道,我们换个地方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