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莉兹觉得，自己在错误的时间，来到了错误的地点。
自己不应任由本能行事，不应前往曼纽尔，置身于天罗地网之中。
不该这么做。
现在，自己即使想退怯，也退无可退。
久违的曼纽尔。
空气都是不自由的。
上次看到直穿穹顶的尖塔，还在五年前。自己只有十四岁，回忆中这座高塔的颜色还要更加深邃，更加压抑，但这次仔细看，才能发现在极高处有些闪闪发亮的银色微光。
仿佛在在边境的夜晚能看到的，天空中的点点繁星。
仿佛边境。
她甩甩头，撇去多余的思绪。如果之前多愁善感还有空。现在就不是时候了，回来曼纽尔，自己有事要忙，而且还是很多事。
摆在明面上的第一件事就应该是向教会的总部述职，自己这次回来不算容易，而是代表了在戈埃德尔开拓领的教区来报道工作。自己也是据理力争了好久，才争取到这个机会。而和在边境那自由的风气不同，越是靠近曼纽尔，规矩便越多，人员管理便愈发繁琐，自己不容做出什么丢脸的举动。
她就算再天真，也不会把坎格尔笑脸蔼蔼地“轻松些，不用太拘束，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样子不是什么坏事”当真。她在曼纽尔求学几年，也明白这个城市的样子。
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合适的理由，她甚至没有机会踏上通往曼纽尔的列车。
而绝大多数人也的确没有，或者说，那些没有的人必然会在一路的筛查中被赶下车去。
普莉兹很有些口干舌燥，她第一次感到后悔，就是第四次向国家安全部的督导解释自己去曼纽尔的原因。并且把自己特意放在行李箱最外的隔间的介绍信拿出来的时候。
尽管里面的内容她都已经倒背如流，但还是得拿出来，还是得把前因后果仔细解释，还是的介绍写信的人和自己的关系，还是要说明自己那稍微有些让人在意的出入凭证。
如果不是详细的时间不同——三次在下午，一次在晚上——甚至让人产生一种时空轮回的错觉。明明陆路也差不多，但在火车上就是如此烦躁。
有这个想法的不止她一个。
隔壁的房间，有一个小孩在第三次被盘查的时候奶声奶气的声音让她记忆犹新。
“这个？我是不是经历过了？”
“不，你会习惯的，在曼纽尔。”
工作人员的声音温吞有礼。
当时的这句话就将她拉回了王都的肃杀气氛中。
久久无言。
他们对戈埃德尔的人盘查的一向很严格。普莉茨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下了列车，依据在视线内高耸的尖塔判断。自己差不多在市中心，她做好下车的准备，又应付了最后一波探员后，才拖着一个重重的行李箱，踏上喧闹的站台，在出站窗口前又和怀疑的审查官斗智斗勇了许久，才算正式踏上了曼纽尔的土地。
令人疲惫。
拖着不算大，但却很重的行李箱走出车站的时候，还没到中午。
一个人还是太不方便了，她思索着要不要花上一笔小钱让车站的巡查人员搬运一下自己的行李箱，但意识到这里不是戈埃德尔，可能行不通，还是让他们看着自己的箱子，自己去叫车夫来比较稳妥……
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当她抬起头去看拍自己肩膀的那个人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余的。
“塞尔，你是代表枢机团来接我的？”
年轻的表情一僵，玩味的耸耸肩：“你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你的回答呢？”
“像你想的那样。”他微微一欠身，随即去够旁边的箱子，“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这段时间都由我来接待你，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通过我来转告。”
这个条件比她预想的宽松许多。
“也只有你认得出我吧？”
“也是。”塞尔说，“我们毕业之后就没见过了吧，五年，还是六年？音信全无。”
她无视了塞尔语调中的假意嗔怪：“但我一眼就认出你了，还是那样。”
“你倒变了很多。”
熟识的青年声音不大不小的嘟囔。
她踹了塞尔一脚，但没怎么用力。
这种话总让人有种岁月催人老的不快感。
青年做了个鬼脸，便不再言语，而是朝后招了招手。普莉茨这才注意到和塞尔一起来的还有辆的马车，简朴但够用。
“这是你喜欢的风格吧？”她踏上马车，闻到柚木里的香气，“都有自己的马车了？”
“教团认可的，我的喜好接受度最高。”塞尔笑笑，“说起来，你不也差不多。”
“我沾了你们的光。”
塞尔不赞赏的说：“谁沾谁的光？”
基本上，这一代的青年人，算是遇上了好机会，新的开拓领意味着无数职位的组织变动，而这些变动早在前几年便已经接近提供了大量宝贵的机会，其中也不乏闪光者。
只不过，对普莉茨来说也未必是件好事。
塞尔恭敬地将普莉茨迎上马车，又超马车夫耳语了几句。
车轮缓缓向前。
一开始，普莉茨还感觉有些拘束。她自己光是曼纽尔的颜色，似乎都比戈埃德尔暗淡不少，让人忍不住压抑。只是坐在他对面的塞尔微笑着的样子，像极了五年前。
仿佛回到了旧日时光。
“认真的。”塞尔清清嗓子，“这批同学中你露面的最少，如果不是还有些音信，不少人都会怀疑你是不是死了。”
“是这样吗？”
“你自己想想吧。”
“我……”
正想要争辩几句。普莉茨有些心虚起来。
扪心自问，一般来说，大部分毕业的人，要么是安安稳稳的驻扎在一个地区，要么是跟随一个巡回教士团在既定的线路上来回游荡。无论是哪种情况，往往少不了互通音讯，虽然人的流动很困难，但信件总是活泛的。
像她这样“消失”的修士，实在不多。
“谁都没想到你最‘自由’。”
“我也没想到自己坚持了这么久。”
一开始只是受到别人的鼓动，一时兴起，准备四处逛逛，等个一两年，便选一处自己习惯的地方安定下来。如果不是借着自由修士的身份，想要多转几个地方，很有些困难。
而后来……
“什么风把你钉下来了？”
“心血来潮。”
“我可不信。”塞尔吹了声口哨，“你该编个好点的理由。”
“别人这么理解就够了。”她叹口气，也没指望老熟人对这句话信以为真，“我这次有点事想找威兰财团处理。”
塞尔皱着眉头：“他们的总部在杰克敦。”
“我要找的东西在曼纽尔保管，贵族相关的。”普利茨摸着车把手，心绪不宁，“不过说到底，这些事情只是顺便，你明白的。”
“当然，叙职，叙职。”
说起这个，又是一团烂账。
坎格尔司祭被人事变动打了个措手不及，要和安全部派出的新的地区负责人接洽——教会从来都是安全部的重点观测目标，会永无止境的斗智斗勇下去。而新来的负责人审查也颇为细致，居然开始翻旧账，一件件棘手的往事拖住了很多人，以至于本身都尽量保持中立的坎格尔都无暇他顾。
所以明面上，她才自告奋勇前来报道。
虽然普莉茨同时也有些私人目标。
塞尔果然还是喜欢这些八卦：“威兰那个，你很急吗？”
“不，顺道而已，只不过我想确认一下。”
她不想再往下谈。
好在塞尔也知道她的意思，不再追问，而是慢慢悠悠的介绍起其他同学的近况。塞尔说，他们这一批同学，但凡回一趟曼纽尔，几乎都要和他见一面的，再加上“不像某些凉薄”的人“隔绝了音讯”，他们也常常写信交流近况，所以对那些同窗进来如何。塞尔似乎有说不完的故事。
这也合普利茨的意，虽然她并没有兴趣主动去了解接触自己那些老同学，但如果只是听听他们身上发生的种种故事，还算有意思。
她一向都是个很礼貌的听众，在到目的地附近时，塞尔正兴致勃勃的谈着克蕾雅狗血的三角恋情。
“……到了，下次再讲。”
“你……”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塞尔收了声。普莉茨抱怨几句，便也敛敛兴致，透过车窗，开始观察起来。
曼纽尔的教区在整个城市的东北方，挺有规模的。接待来者的旅馆，虽然也对外人开放，但还以其他的教士和神官为主。
而且，大多都很虔诚。
刚走近旅馆的大门，她就看到几个人旅店的大厅里布道，为首的是个清瘦的牧师。
“我们必须取得公义——更多的公义，藉慈善和个人的善举来矫正社会问题恰如杯水车薪，我们应该调正我们的社会机器，使财富的创造者拥有财富。”
他的思想在这里或许称得上激进，至少旁边的塞尔一副见笑了的表情——她印象中自己这位不偏不倚的同学，称得上“中庸”的代名词——不过比起在边境所见，倒也称得上保守。
下面虽有议论，但小声，克制。
“你反应有必要这么夸张吗？”
“你习惯了？”
“还好，你们也习惯了吧。没什么反应。”
“不。”塞尔努努头，示意坐在最前排的大块头，“他到时候要攒一番大的。”
“是吗？”
“不过还好，反正听个热闹，这边的话都当不了真。”
聆听的有其他教士，也有平凡的信众，但无论如何，人数不少。至少比她在边境见到的人多得多，那边的神官最常常见到的，就是在满目疮痍的佣兵踉跄而归时为他们处理伤口。
而不是纯粹的理论宣讲。
熟悉的味道，但不令人讨厌。
塞尔帮她确定了预约好的房间，又非常善解人意的一起布置好陈设——也因为有过长期游历的过往，普莉茨知道怎么打点自己的行装。
“以边境标准来说，你的生活还真清俭。”
在开着门的房间里，塞尔大大咧咧地躺在床上。
“你以为那边是什么妖魔鬼怪？”
“行。”他在床上打了个滚，“你这次要住半年？”
“对，我这么想的。除了那些任务之外，稍微进修一下。毕竟来曼纽尔的机会不多，一次多干点事比较好。”
听到这句话，塞尔一愣吗，反而忍不住笑了笑。“是你不多而已……不过突击解决也有你的风格，还有，如果有什么其他的不便跟我说，我会解决的。”
“当然。”
又随便唠叨几句，塞尔便告别，虽然他看上去还有聊不完的话——比如那令人在一的三角关系，但普利茨一副舟车劳顿的样子，还是让他知趣的闭了嘴。
等塞尔离开房间，关上门，整个房间便安静下来。
她默默在心中祷告着，希望神能在她的面前继续出现，但这次没有。
这次没有，不像上次。不像教会里大多数人，她真正相信神的存在，并且更少见的是，是神将她引导到这里来的。
命运般的指引。
叙职并非虚假，找威兰公司也却有其事，但她来到这里还有个更重要原因，教会要利用她的魔法为教会“做点实事”，于前些日子召见她。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在漫长的巡游过程中，她逐渐意识到自己能力的发动条件，虽然条件比较微妙，比较严苛，但非常有用。
就是，还是真的微妙，真的苛刻。
寻物。
她能察觉到物品所在，前提是自己没有见过的物品，则需要借助描述，描述的越精细，她便越能清晰的寻找到物品所在的位置。而教会安排她四处游历，意图之一就是迅速磨砺她的见闻，希望能让她能通过形容，更确切的获悉，更精确的定位，锻炼自己的力量。同时与教会中央的各种琳琅藏品隔绝开来。
仿佛冥冥中注定。
她任由自己的思绪回到两周前，那一天，夜半时分，自己突然惊醒，迷离的前往在女神像前，不自觉的祷告起来。那时候已经入夜，神像并不清晰，她也只是作者日课的做法，重复祝词，但幽深的声音若隐若现的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让她骤然惊醒过来。
“去曼纽尔。”
那时的她抬起头，环顾四周，没有旁人。
“去曼纽尔。”
重复一遍后，一切便归于平静。
一切像幻象一般。
她所在的教堂规模甚小，夜间只有自己一人值班，神父虽然忠诚和蔼，但也嗜酒如命，那一天喝了个烂醉，早早上床。
若不是记的深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检查了一圈，教堂四周的反魔法容器并没有破损和失效的现象，也不像有旁人潜伏的恶作剧。
不过她早就知道会这样，从一开始，就清清楚楚的知道，不会有结果。听到这圣洁的声音当下，她便明白，这是神谕。
不知时隔多久，降下的神谕。
真真切切的神谕。
教会私下流传的一种说法是。每隔三五年，神便会选择一人，降下神谕。
他们其中有人会明言自己受到了神谕，却有更多人否认。但无论如何，这些神谕的降临是明眼人事后可以推理，或者归纳出来的，收到这些神域的神官，往往会选择遵从，并且做出一些不自然的表现，很大程度上，他们都能够达成自己的目的，即使其中充满了惊人的运气和种种不自然的偶然和巧合，然后在达成自己的使命之后，迅速湮没。
这么说并不确切。
物理上湮没的人是少数中的少数，大部分人依旧活了下来，依旧精心侍奉着神，但是身败名裂的斯考尔让人印象太深，十五年前，这名接收到神谕的牧师经过精心策划和一系列不自然的巧合，闯入了铁塔高层，瓦解了其中部分防御系统，在那边套了个天翻地覆，然后从最高层一跃而下，摔了个粉身碎骨，他的信仰连同血肉一同奉献给了上苍。
这在当时引起了渲染大波。
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坚信，他是所能见到的最“虔诚”的神官，性格温和，也极为审慎，求知求道。
事后在众口纷乱中最有说服力的解释，便是神谕，尽管有人想要封口，但这个事实本身还是在教会内部惹起了渲染大波，在教会内部疯狂流传。
这不过是那些狂热的，难以理喻的神谕中的冰山一角。
私底下来说，她觉得这些神谕都会篡改人的心智，让人变得虔诚和狂热，所以她也感到敬重和畏惧，她敬重自己的神，也愿意为止付出很多，但唯有一点是她必须坚持，必须保留的，那就是，她的自我。
所以，这一起的神谕和她原先预想的大不相同。
如果不是检查的时候，她确信自己拿着的蜡烛在窗边留下了蜡油，她或许会觉得，昨天发生的种种只不过是一场幻梦。自己未曾前往祈祷室。
但就算如此，她也只是觉得昨天不过是自己意识模糊的幻听而已，因为除了这种圣洁的，温和的规劝之外，没有任何强迫性的要素，她仔细的检查自己是否“有所改变”，而她比较熟悉的佣兵发现她的疑惑，也只是认真的摇摇头，说她没什么改变的地方。
一切就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但旋即，不饶人的形势便目不暇接的接踵而至，谢塔尼亚到来，拖住了教区长，新的消息到来，勾起了久远的回忆，秘密信函到来，夹杂着枢机厅的热忱邀请，曼纽尔，这个地点便明晃晃地摆在了她眼前，构成了漩涡的中心。
直到那时，她才有些确信，自己真真正正的接受到了神启。
它不会强迫里去做什么，会把一切先决条件准备好。
之后的一切也理所应当。
她诚恳的，虔诚的向神献上祷告，只不过，理所应当，没有任何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