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寒暄过后,多纳泰罗领着张元佑来到后厅,向他展示自己的作品。
张元佑只瞥了一眼,便羞红了脸,不再看了。
“他怎么不穿衣服?!”
“你问出了我也想问的。”一旁的张择端无奈摇头,对张元佑解释道。
“我跟他们说了,这样的画挂到外面去,非得给那些酸臭儒生给骂死,要是传到朝廷那些大儒的耳朵里,一个有辱斯文的罪名就扣下来了。”
“不不。”多纳泰罗脑袋摇起来像个拨浪鼓,目露不解地看着二人。
“你们怎么不能理解这画里的深意呢?”
“况且上帝按照他的模样创造了人,描绘人体的美不就是在描绘上帝的美么?”
“我们不信上帝。”张元佑和张择端一口同声的说道。
“我们有着不同的信仰。”达芬奇拍了拍多纳泰罗的肩膀,道:“大宋信的是他们的祖先,信的是老一辈人的经验,他们活在当下,不像我们被宗教所束缚。”
“难道你还想回到黑暗的欧洲去吗?那地方可没咱们信仰的上帝,住在那的,是恶魔。”
张择端闻言,调笑般问道:“你是要抛弃自己的神了?”
“不。”
达芬奇摇头。
“上帝依然在我的心中。”
“但自从来到大宋,我便一直困惑。”
“为什么信仰上帝的欧罗巴人如今还处在缺衣少食,水深火热的战争之中?”
“而万里之外的大宋,一个不信仰上帝的国度,却歌舞升平,繁荣昌盛呢?”
达芬奇说着,面容有些沮丧。
“是上帝抛弃了他的子民吗?”
“不。”
“是因为我们受到了教会的蛊惑,他们歪曲了教义,用以巩固他们的权利,愚弄着我们这些人!”
“而我们对于圣经里的话,也从来都不会质疑。”
“这种毫无用处的“信仰”,我称之为怀有希望的无知。”
“但你还是信上帝的,对吧?”多纳泰罗有点难以置信的看着达芬奇,虔诚的目光中带着质问。
“瞧。”达芬奇手指了指多纳泰罗,笑道。
“这就是你大摇大摆拿着自己得意的人体画作给大宋的儒生们看后,他们的样子。”
“甚至可能会更糟。”
“而且有一点我必须得纠正你,多纳泰罗。”
“你作画的风格和手法,不是从千年前信仰宙斯等众神的古希腊人那学来的吗?即使现在的希腊人信了上帝,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的先祖并不是为了描绘上帝之美而发展出人体艺术的事实,不是吗?”
“至于你问我是不是还信仰上帝。”达芬奇却是直言不讳,点头道。
“我当然还信仰他,但是我信仰的上帝,和你们信仰的,不能说不是同一个,却又有点儿不一样了。”
“达芬奇兄一番高论,着实给我惊呆了,佩服佩服。”张择端眼珠子一转,若有所思,拱手俏皮似地笑道,随后又看向张元佑和多纳泰罗。
“其实我和达芬奇兄的看法一样,不过他的说法并不局限于欧罗巴的上帝,还能套到大宋身上来。”
“你是说,你们的大皇帝?”多纳泰罗面露惊讶,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择端这不过十五岁的毛头小子。
张择端一愣,无语的看着多纳泰罗,说道。
“想什么呢?”
张元佑也无奈一笑,出声解释。
“他说的是儒家。”
“知我者,炎端也。”张择端笑道。
“儒家?”这回换达芬奇不明白了。
“儒家不挺好的吗?”
“人尚无完人,一家之学,又何以谈的上完美?”张元佑不住摇头,笑道。
“家父十多年前与曾大人辩论时曾说过的话,想必正道兄也有所耳闻?”
“岂止耳闻,令尊的名声在儒生口中都烂成啥样了?”
“令尊说了什么?”达芬奇问道。
“大致上就是说,儒家仅仅是宣扬德治,却没有法治。”张择端替张元佑解释道。
“也就是说,它仅仅是从理想的情况出发,告诉你应该遵守道德,却没有说如果你不这样做,我会怎么惩罚你。”
“重视德治和人治,没有法治,便是儒家最大的缺点。”
“其次是固步自封、墨守成规的传统。”
“孔子法先王,从周礼,他的思想有很浓重的复古倾向。并不是说复古就一定是不好的,毕竟诸子百家学说也都各有千秋嘛,但儒家只知效法先辈,不重视或者说是抵制创新思想,对大宋的未来是非常不利的。”
“最重要的是鄙视劳动。”
“孔子本人就说过“君子远庖厨”,这便导致了儒生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学知识脱离了实际,那就无法从现实中总结经验,与时俱进,更谈不上进步了。”
“那你们又要如何去改变这一现状呢?”达芬奇有些好奇,问道。
张元佑并未打算回答,而是看着他,反问道:“那你是怎么改变自己对上帝看法的呢?”
“我不是说了吗?”达芬奇不解。
“我就是因为来到了大宋,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疑问,就。。。。。。”
还没说完,他便被张元佑打断。
“所以,想要动摇一个坚定地信仰,最难过的一关是什么?”
张元佑笑着,将父亲曾经抛给他和弟弟的终极一问,甩给了达芬奇。
“是骄傲?是欲望?”张元佑歪着头,双手在空中舞着。
“还是无知?是感性?”
“都不是。”他道。
“是坚信,是丝毫不容置疑的坚信!”
“当一个人对某件事抱有怀疑时,他的眼睛是睁开的,耳朵是听得进去话的。”
“但当他坚信不疑时,他的眼睛就闭上了,耳朵就听不见了。”
“所以我爹曾经说过——他宁愿要无法回答的问题,也不要不能质疑的答案。”
“而改变一切的方法,就写在“质疑”这两个字里。”
达芬奇和张择端闻言,都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我说你们有完没完?”那边正进行着对人性,对宗教的拷问,这边的多纳泰罗却是不乐意了。
“我只不过就画了幅画,你们可真能说,还掰扯出这么多东西来。”
说着,他看了看三人。
“你们不是说不能故步自封吗?”
说完他指了指自己的作品。
“看着画一上来就觉得有辱斯文,不还是遵循了儒家那套仁义礼智信?”
“可这画真有这么不堪入目吗?”
“这跟我在欧罗巴时画的那些妓女完全不一样好吗?”
说着,多纳泰罗的眼眶有些泛红。
“话说你们的关注点在哪里啊!?”
张元佑和张择端愣了愣神,不知道为什么多纳泰罗反应会这么大,不过理的确是这个理,两人也有些怪不好意思的,便再一次看向他的作品。
达芬奇倒是双手环抱,一脸看戏的笑意。
细看之下,张元佑才发现画里蕴含的深意。
那画上是一个半躺在椅子上的裸体男人,初看时不曾在意,此时才发现他的肚子直至大腿都被涂上了污糟糟的鲜红,嘴瞥向一边,似乎是因为构图的原因而看不见鼻子,可仔细一看又觉得别扭,最后张元佑才发现,原来不是被挡住了,而是根本没有鼻子。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三角形状的窟窿,颇为煞人。
他皱着眉,似乎很是痛苦,在额头上挤出一道道沟壑,他的两条腿大喇喇的张开,像是两根毫无生气,钉着铰链的木头似的。
手里则拿着一株花,臂膀搭在扶手上,顺着花枝往下看,便能瞧见与四周冷色调格格不入,闪着银光的十字架。
最令人害怕的是,他腿间的那个部分,涂着一片黝黑中带着红的褐色。
“我叫它《神父的爱》。”
多纳泰罗面露伤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