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吃过精心烹煮的朝食。卢娘拉着长孙玥依依惜别。
走在出村的山路上,三人沉默寡言。李正和文兴想着与长孙玥的分别场景,长孙玥则思虑着父亲的音信。
不觉来到苏府,又听了一遍没有消息的言语。苏贵自己也感忧虑,虽知长孙冲的来意,却也只是托付照看好长孙玥,对朝中政事仅寥寥几句带过。长孙玥在桃花村一连住了有两个多月的时光,此时仍没有父亲的音讯,难免忧心。苏贵一面宽慰长孙玥,一面托人往长安打探。
李正和苏文兴见长孙玥整日忧心忡忡,也希望能快点得到长孙大人的消息,纵是离别苦,还是想看到那个整日挂着笑眼的长孙玥。
话又从头,自贞观年间妹妹长孙皇后的早逝,让长孙无忌哀痛不已。儿媳长乐公主也在诞下长孙玥后香消玉殒。家中女子的接连早逝,长孙无忌有力难使,落下心病。太宗皇帝李世民痛失爱女,也是伤心得几度晕厥,纵是有无上的皇权也回天乏力。长孙无忌只得转求于神灵,亲往慈恩寺中寻求化解之法。经高僧指点需隐瞒住长孙玥的身份,免其背负功名,所以一直没有公开长孙玥便是长孙冲与长乐公主的女儿,这也成了长孙家的秘密。
长孙玥自幼聪慧,无论是容貌还是品德都与长孙皇后无异,在家中倍受宠爱。长孙无忌也在百忙之中常常把长孙玥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家中虽暂得天伦安宁,朝中政局却日渐严峻。自武则天登上皇后宝座,便伺机打压朝中旧臣,培植自己的势力。随着武后党的加官进爵让朝中官员嗅到了捷径,武后的势力日益壮大。
长孙无忌手握大权,曾极力反对立武则天为后,早就势同水火。奈何长孙无忌是圣上李治的亲舅舅,太宗皇帝李世民最倚重的开国重臣,位居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又一手扶持了李治登基,实是功盖寰宇,权倾天下。武后也苦计多年没有找到能扳倒长孙无忌的时机。但无疑长孙无忌已经成为武则天攀登权利顶峰的最大绊脚石,必将除之而后快,这场权利争夺战已是迫在眉睫,一触即发。
且说长孙冲送长孙玥到播州后,当日就马不停蹄的赶回了长安。刚进家门便急着先找父亲长孙无忌询问朝中局势。
敲门进到书房内,见长孙无忌正在书案前提着笔。长孙冲作揖道:“父亲,我回来了。”
长孙无忌抬头看了一眼长孙冲,问道:“玥儿安置妥了吗?”
长孙冲低头道:“已安置妥当。”
长孙无忌吁了口长气:“好,好,安置好就好。”说完继续伏在书案上挥着笔。
长孙冲忧心朝中局势又恐惹父亲烦忧,立了许久才问道:“我也走了些日子,不知现在朝中的局势可有什么变化?”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道:“武后野心勃勃,又提拔了不少心腹,恐怕是要对我下手了。”
长孙冲直勾勾的盯着父亲道:“难道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了吗?”
长孙无忌擎着笔停了下来,平静的说道:“孩子,我已是位极人臣,你姑母布贤德于天下,为世人称颂,我们可不能毁了长孙家的一世英明啊,功过就留给后人来评说吧。”说完蘸了蘸墨继续在案前挥毫。
长孙冲沉思无语,心中虽有不甘但深知父亲的远见卓识,呆立了许久后默默离开。
此后长孙冲每日都会到父亲的书法外徘徊片刻。这日又来到书房前,被长孙无忌听见,朗声叫道:“冲儿,你怎么不进来?”长孙冲忙推门进去,给父亲行礼,还未等开口,长孙无忌道:“你过来帮我看看,我新修的几条《律疏》可有错漏之处。”长孙冲忙接过来细读,关于朝中之事,还是只字不提。长孙冲虽是担忧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这一日清晨,天才刚泛了点白。宅外传来急重脚步声夹着马蹄声,让忧心难眠的长孙冲猛的坐立起来,心感不详,慌乱穿上衣袴往父亲的房间奔去。刚走出房门,就闻得大门外声振屋瓦的敲门声越敲越紧。长孙冲疾步奔到父亲房间,推门而入差点与长孙无忌撞了个满怀。见父亲身着紫袍衮冕,腰悬金鱼袋,衣着庄重整齐,正欲出门。长孙无忌伸手整了整长孙冲身上的衣襟,淡然道:“终于还是来了,走我们去看看。”拉着长孙冲颤抖的手往大门走去。
家眷、下人们听到这非比寻常的敲门声也帽歪衣斜的堆集到了大门前。长孙无忌目光扫了一圈,说了句:“把门打开。”下人颤巍巍的上前开门。
门分左右,见一年轻的将军按着刀一个大步迈了进来。长孙无忌瞧着面生,想是新提拔起来的无名之辈。紧跟着身后的兵卒手持兵刃分左右两排涌入,将长孙家众人团团围住。那年轻的将军站在当中厉声道:“圣上有旨,长孙无忌与李巢勾结谋反,即刻押往大牢,抗命者斩!”
长孙无忌苦笑两声道:“皇帝到底是把我这个舅舅给忘了。”
长孙无忌全家被一众官兵押往大牢。当日大理寺就判决将长孙家抄家,长孙无忌改任扬州都督被流徙黔州,长孙冲等家属被流放岭南,此消息一出,天下震动。
长孙玥在播州焦急的等着消息,见后院有信鸽飞来,便发足奔去。其他人也不约而同的来到后院。
苏贵从鸽腿上取下小竹筒,扣掉白蜡,取出信帛来。长孙玥怔怔的看着苏贵,仿佛要从他凝重的脸上看出信的内容来。
苏贵看到传来如此凶讯不禁心头一震。又踟蹰该不该把这个噩讯告诉长孙玥,担心她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打击而有何不测。回想长孙冲不远万里到播州来把玥儿托付给自己用意非浅,若不说此事早晚天下皆知,又能瞒多久?
正踌躇间,长孙玥看出苏贵的面色沉重,信的内容似乎不好,急忙问道:“义父,怎么了?是不是有我爹的消息了?”
苏贵看着长孙玥,心想此时须得思虑周全,才不负恩人重托。思前想后此事也只能瞒得了一时,若长孙冲此次何不测,恐长孙玥更难以接受,一番斗争后还是决定让长孙玥知晓。将手里的信帛递了过去,宽慰道:“玥儿,你别太担心,事情也许不如信里说得严重。”其实心里清楚,传信的人十分可靠。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苏文兴和李正照看好长孙玥,急忙将苏福叫到一旁商议。
长孙玥看完信后,如枯死的花木般僵立在原地,眼神呆滞,随后开始瑟瑟的抖起来。
见到如此情形,苏文兴和李正也慌了神,扶着长孙玥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苏文兴又从长孙玥的手中拿过信来,与李正两人看完后都觉此事太大,像两只受了惊吓的山猴,一言不发的默默守在长孙玥身旁。
苏贵与苏福经过一番商议后,过来宽慰道:“玥儿你别太担心,就算圣上不念无忌大人拥立之功,血肉亲情总不会不顾,也许是一时糊涂,不久便会还长孙家清白。”
苏贵深呼了口气顿了顿,看了眼苏福后又道:“我们已计定让福叔即刻去途中截你父亲,问明实情,再作打算,我们就安心在此等着福叔的消息吧。”
长孙玥依旧面无表情,大家也是束手无策,只得将长孙玥扶回房中,让丫鬟日夜照看。
苏福匆忙收了行装,带了两个得力的帮手,挑了三匹快马。算了算押解长孙冲队伍的行程,应该能在辰州截到,便火速往辰州赶去。
一路风餐露宿,辛劳自不必细说。苏福等进了辰州探听得押解队伍未到,先找了间客栈休息。次日黄昏,押送长孙冲一行的队伍也到达了辰州,押送的队伍正好在辰州驿站过夜。乘着昏暗的夜色苏福到驿站四周打探了一番,密不透风的守卫根本没法进去,更别说要接近长孙冲。
苏福回到自己的客栈与二人商议后定下了假扮卖茶人的计策。三人连夜高价筹备好茶壶、茶碗等,又买了些上好的羊肉用来招呼押送的军官。
次日天还未明,便提前出城十多里地。寻一路口处支了个棚来摆上吃喝,等着押送长孙冲的队伍。候不多时,押解长孙冲的队伍如期来到。苏福吩咐二人招呼官兵们吃喝,自己则拎着茶壶、茶碗逐个斟茶,伺机去与长孙冲对话。
长孙冲也早望见苏福,见苏福端茶过来压着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苏福低声道:“得知消息我与老爷心急如焚,不知道如何是好,请大人吩咐?”
“我这边你们不用管,去黔州我父亲那里,见机行事,不可莽撞。”长孙冲说着话,眼光不停的往四周扫,“走吧。”
“是。”苏福正欲起身离开,长孙冲又道:“玥儿怎么样?”
苏福顿了顿,长孙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长孙玥如何好得了,说来也只能让长孙冲徒增忧心,宽慰道:“玥儿...我们会照顾好玥儿的,大人请放心。”长孙冲微微点了点头,苏福佯装无事继续招呼着。
等押解长孙冲的队伍离开后,便飞鸽传书回播州传讯,三人又即刻奔黔州而去。
长孙玥在播州忧心难眠,茶饭不思,身体渐已虚弱难支。整日坐在窗前望着后院信鸽来处。李正和文兴白天虽一直陪在长孙玥身边,但也是难得一言。
这日见有信鸽振翅飞来,长孙玥猛的起身,头一晕险些摔倒,幸得李正和文兴扶住,才扶着往后院走去。
苏贵已先在院中手里拿着信帛,见长孙玥他们走来,便道:“玥儿,福叔在辰州与你父亲碰上面了,你父亲叫我们赶往黔州去与无忌大人汇合,以观后变,我想此事定是有转机。”长孙玥泪如珠链般涌了出来。
苏贵怜惜道:“玥儿,你看你最近瘦成什么样了,有什么想吃的就吩咐丫鬟们,自会给你备好。我即刻去与苏福汇合,你在此安心等我们的好消息。”
长孙玥哀求道:“义父,您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我想去看看祖父。家中遭逢大难,我不能独自苟且。”
见长孙玥如此伤心,苏贵也很难受,说道:“承蒙大人看重,把你托付与我,就是想保你平安,我若再带你去险地,岂不有负重托?”苏贵叹了口气,“可见你这几天日渐憔悴,如此下去……恐怕......。”
李正见长孙玥日渐憔悴,早已是忧心如焚,插言道:“玥儿她几乎颗米未进,这样下去只怕身子也吃不消了。”
苏贵也连声叹息道:“是啊,唉….”暗忖:长孙玥金枝玉叶,哪经得起这般折腾。若有个三长两短,全是自己无能所致,岂不愧对长孙冲昔日厚恩。不如先哄着长孙玥吃些食物,再带她去黔州,虽是犯险总比在家饿死的强。又来回踱了半天,才下定决心道:“那我们就一同赶往黔州与福叔汇合,不过玥儿你要先吃些东西,不然可没有力气赶路。”
“嗯嗯…”长孙玥拼命的点着头。
苏贵过去拍了拍苏文兴的肩膀说道:“文兴,你也长大了,这肩上该能抗得起些事了。你留在家中变卖产业,多集金钱财宝,日后自有用处。”苏文兴眼神突如其来的坚定,格外稳重的点头应下。
苏贵又看着李正道:“你与文兴一同长大,情如兄弟,就留在这里帮帮文兴。”
听到长孙玥要前往黔州时,李正就已暗自下定决心要随长孙玥同去。攥紧双手道:“我...我又不懂行商之事,倒还练过些拳脚,我想和你们一同到黔州去,或许还能帮上点忙。”
苏贵却思量:李正年少跟去了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且此去说不定会遇上什么凶险,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如何跟卢娘交代。语重心长的说道:“此去黔州危险重重……”
李正瞧出苏贵的心意,打断道:“贵叔,您不是常教导我们要以信义为本,如今...朋...朋友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苏贵见李正态度坚决,有情有义,也不忍拂了这股气概,欣慰的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长孙玥扭过头来哽咽道:“谢谢你,正哥哥。”
李正有些无措:“没...没什么。”
丫鬟们端来饭菜,长孙玥拿起碗筷来往嘴里赶,泪珠顺着白如脂玉的脸颊滑到碗里,又和着米饭一同吞下。
苏贵将家中诸事安排妥当后,连忙收拾行装,给长孙玥备了辆马车,一同往黔州驰去。
这边长孙无忌的队伍正浩浩荡荡往黔州进发,皇帝下旨沿途州县出兵护送。途经万州时,不知何时身旁窜出一小卒压着声道:“我是万州刺史裴晟之子裴继,我父亲于城外安排好了人马,随时可以救大人于水火。”
长孙无忌定睛打量此人,身姿挺拔,眉宇间英气逼人,确与裴晟一般无二,低声道:“不可轻举妄动,圣上并没有与我对质谋反一事,就将我流徙黔州并叫沿路发兵护送,恐是有人设计好了圈套,等我发难。回去转告你父,绝不可因我善动刀兵。”
“这……我立马回去禀告父亲。”说完裴继伺机离去。
裴晟召集了一批江湖上的好手,又挑出军中的精兵强将乔装改扮,正蓄势以发。裴继匆匆奔来将长孙无忌所言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裴晟赫然而怒,为长孙无忌鸣不平,怒道:“看着朝中这些小人猖狂,实在是……。事已至此,我们也不能让长孙大人丢了威严。”随即带着手下的精兵强将,江湖豪侠,陆续潜入黔州,伺机而动。
皇后武则天虽将长孙无忌定了罪,但仍顾忌皇帝他日又念起亲情来,翻案重审自己的苦心经营恐怕都要付诸东流。又费尽心机从皇帝那里诓得旨意,派遣礼部尚书许敬宗往黔州审查长孙无忌谋反案件的其余同党。从京中派了三十名千牛卫精英与许敬宗日夜兼程赶往黔州,暗中下了诛杀令。
此时的黔州可谓是杀气腾腾。苏贵、苏福、长孙玥、李正等正往黔州聚集,他们能否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