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英正被血娘黑鸦鸦的利剑指在胸口,面上已被吓得全无人色。李正中了瘴毒头昏胸闷蹲在地上对发生的事已全然不闻。血娘手上提劲厉声怒道:“我只问一遍,你们是怎么闯进岛来的!”舜英嘴唇不断颤动,却无半字吐出。此时从桑林坡上陆续奔来了许多绿衣少女,有的手持晃晃利剑,有的攥着朔朔长矛,还有的紧握桑木弓,箭扣在弦上扬手即发。
眼见血娘的利剑若稍有抖动便会刺破舜英胸膛。桑林上传来一阵疾呼“血娘!血娘先莫动手!”,见一紫衣女子从蜿蜒的石径上急奔下来。舜英见紫衣女子奔就近才回过心神,这紫衣女子正是林中的救命恩人,眼中猛冲出几滴泪来。
紫衣女子道:“她二人正是我之前在林中救出的几个少年,这少年与岛上的女孩是同伴,不知是哪里的人,我见他伤势太重就安置在岛外的木屋中养伤,却不知怎的会闯到这里来。”
血娘还剑入鞘,冷冷道:“是你教她们入岛之法?”言语中尽是责备之意。
“我并没有教他们进入灵岛的方法。”紫衣女子盯着舜英要她道出原委。舜英想到是李正带着进来的,便欲回头,又猛然想到血娘最恨男子恐会对李正不利,一时犹豫硬生生的把头僵住。但舜英闪动的眼珠已将自己的心思暴露无遗。紫衣女子上前抚慰道:“你尽管直说无妨,我们不会妄杀好人。”舜英才缓缓道出是跟着李正进的血灵岛。
紫衣女子过去看了看蹲在地上的李正显是中瘴毒已深,蹲在地上已不能言语,便吩咐身旁的绿衣少女去取药来。
少时,一个绿衣少女提着一竹筒水和一颗紫黑色的药丸来灌李正服下。约过一盏茶的功夫,李正冒了一身热汗,才渐渐恢复了神智。
李正抬头见到血娘也不由得一惊。紫衣女子之前在林中见李正身受重伤口中鲜血喷溅怒吼制止吐蕃人侮辱秦小玉,对这个有情有义的李正颇有好感。轻迈几步走到李正身旁,温言道:“你是如何进到血灵岛中来的?”
李正答道:“我识得此林中的阵法,故斗胆走了进来,只是想问问我的同伴秦小玉怎么样了?绝无冒犯之意。”
紫衣女子奇道:“你在何处学到的阵法?”
李正道:“这阵法是我师父教我的,只是他老人家不喜俗世,我也不愿吐露他的尊号。”
血娘突然两眼放光,朗声道:“你过来我单独跟你说两句。”
李正偷瞄了一眼剑鞘,暗忖:若有把兵器防身就好了,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只见血娘和李正走到一旁避开众人,说了没几句,李正便给血娘作揖行礼。血娘眼中似乎泛起了泪光,竟拉着李正的手,循着石径快步往岛上走去。留下余人皆惊诧不已。紫衣女子深知血娘素来冷傲,平时极少说话,许多在岛上生活了几年的女子都没能与血娘说过一言。
紫衣女子叫舜英拾起李正的剑鞘跟在血娘和李正后边上了桑林坡。舜英想象中的血灵岛应是阴森恐怖,满地骷髅尸骸之类。翻上桑林坡才知山上是别有洞天。巍峨青山朱楼点错,略眼一数也有三五十间,左右两条一丈来宽的釉青石径画成一个圆。山上满是奇树异花,和风飞来阵阵清香。数条小径交错在中心的一间恢廓的青砖房,约有三丈高,十来丈宽阔,当间挂着一块朱红巨匾上写‘天蚕房’三颗金字。
三五成群的绿衣少女从桑林中转出来,背篓里装满了刚摘的细嫩桑叶往天蚕房盈盈而行。
李正是第一个上岛的男子,绿衣少女们都不住频频回头打量着。左弧石径奔下来一个身形熟稔的绿衣少女,李正心中喜极疾步迎了上去,那少女正是秦小玉。两人经此大难恍如隔世拥在一处,泪如泉涌。
见此情景,不少绿衣少女都害羞的侧转身去,又忍不住偷偷斜睨。年幼的女孩却瞪大双眼如痴的瞧着。舜英是一脸的艳羡跟着掉下几滴泪来。紫衣女子瞧着出了神,似乎在寻忆往事。血娘眼眶微润,猜想此时这张布满煞气的红巾下面应该藏着一张温情的面孔。
李正捧起秦小玉的俏脸来查看,脸上的指痕淤青未散,用拇指抹掉脸颊的泪水。小玉也抬起纤手来抹掉李正脸上的泪珠,又摸了摸李正的胸腹。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道:“你的伤好些了吗?还疼不疼?”也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此等默契,如幼童一般笑着。
舜英先走过来拍了拍李正的肩道:“这位就是秦小玉姑娘吧?”
李正猛的点了几下头。
秦小玉问道:“这位姑娘是?”
舜英道:“我就是被吐蕃人抓来绑在马车上的女子之一,我叫舜英。”
秦小玉瞥了眼李正,佯嗔道:“正哥哥的嘴够快的呀,先把我的名字和你说了。”
舜英媚笑道:“你可别错怪你的正哥哥,他刚睁眼口中的血还没吐干净就要找‘小玉’,我想不知道都难。”
秦小玉甜笑着,脸上蔓延的红晕几乎要掩盖住了淤青。
紫衣女子与血娘走了过来,紫衣女子对舜英说道:“这位姑娘你跟我来,我送你回家去。”
听到让舜英离开,李正有点不知所措,想着说些什么能让舜英留下。
还没等李正开口,紫衣女子又道:“非是我们不留客,这岛上的规矩是绝不许外人踏入岛内半步的,今天已经破了例了,望你出去后也不要跟任何人说来过血灵岛,你所见岛上的一切也不要提起半句。”
舜英道:“好,谢谢你们救命之恩,我舜英不是恩将仇报的小人。”舜英拍了拍李正的肩头道:“那我走了,你来扶风县见童县尉时,记得也来找我玩。”李正还想开口又不知说什么好,只点点头。
舜英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你可别食言。”
李正又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见紫衣女子和舜英走远,血娘才道:“非是我不留她,我这岛内都是些柔弱的女子,若有外人闯入后果不堪。”秦小玉到听得糊涂,心中满是疑问,舜英不能留,怎么我们却能留?也不好再询问。
李正和秦小玉跟着血娘进了一处幽静的阁楼,匾额上写'枕霞阁'三字。楼内无甚摆设,转到楼上当中摆一张周身雕花的红木桌与四张胞生的长凳。血娘推开绮窗,一阵阵清风徐来。李正和小玉不禁望着窗外的湖光山色心旷神怡。
血娘关切的问着师父玄黄道人的情况,从身体胖瘦、精神状态、发色、饮食等,任何细微之处都没有遗漏。小玉此时才知血娘竟也是师父的徒弟。李正给血娘描述着师父现在的样子,血娘也给李正和小玉说起当年师父的英姿。想到师父现在白发苍桑血娘又难过得掉下泪来。李正和小玉看血娘悲伤难以自制,问血娘为何不去看望师父。血娘只叹说当年做了件错事师父不肯见她,不准踏足他的那片地界,但具体因为何事却又未言明。
直到有绿衣少女前来禀报说酒菜已备好,血娘让她们把酒菜端来,又嘱咐绿衣少女说玉珠回来时请她过来,绿衣少女应诺而去。
少时几个绿衣少女便用桑木编的木篮拎着酒菜,一个接一个的拎到小楼里来摆了满满一桌,酒肉飘香,有荤有素,嫩鸡肥鱼一应俱全,虽不及在播州苏府和万州刺史府的大宴上酒菜品种丰盛,色香却更胜一筹。
血娘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师弟、师妹,师姐我样貌丑陋,希望别吓到你们。”
李正和小玉摇头同声道:“不会!?”
血娘除下斗笠,又摘掉蒙面的红巾。李正和小玉虽然已有准备,见到血娘的脸时,还是不由得心中一怔。倒不是因为血娘的相貌丑陋,相反血娘凤眼蛾眉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但是这张美丽的脸上被划下几条触目惊心的伤痕。血娘道:“还是吓到你们了。”
两人摇着头,小玉道:“没...没有,师姐你这么美,不知道是什么人把你伤成这样?”
血娘脸色瞬变,眼中杀气陡生。让李正和小玉心生惧意,又不知该说什么。这片刻的默然,让小玉后悔不该如此唐突发问,小楼内的空气格外凝重。
终于等到血娘开口道:“伤我的人已被我杀了,这伤痕也永远都不能复原了。”说着便给李正和小玉斟酒、夹菜。又端起刚斟好的酒来,道:“伤心的往事不提也罢,今天我们师门相逢,是个该高兴的日子。来,与师姐同饮一杯。”说完血娘举起杯来咕噜噜一饮而尽,两人见血娘这么豪爽,虽然身上有伤也把酒喝了。
血娘又给李正和小玉斟满酒,说起当初跟师父学艺之事,不光传授武功、阵法,更是不厌其烦的教自己读书写字等等。三人边说边饮,李正和小玉酒量欠佳,又有伤在身只得小口作陪。血娘则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的往肚里灌,说到情深处时不禁掉下泪来。李正、小玉也和血娘说起被困枫林,然后放火烧林等趣事,又惹得血娘格格的笑起来。
此时‘啪啪’两声敲门声,听见玉珠略喘的声音道:“我回来了。”血娘连声请进屋来。
玉珠满面喜悦的迈步进来道:“李正,小玉你们来得真好,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这十几年来第一次听见紫青的笑声。”说着两眼微红。李正和小玉对视一眼,暗道原来血娘叫紫青。
血娘拉着玉珠在身旁坐下,为玉珠满了一杯酒,对李正道:“师弟,这位是我血灵岛的执事程玉珠,多亏她在外听闻有女子失踪,追查到林中救下你们。”
李正忙站起来躬身道:“多谢...多谢程执事的及时相救,否则后果真是不敢想象。”小玉颤巍巍的站起来欲言却止,行了个礼。回想起在林中险些被辱,不禁堕下泪来。
程玉珠拉起小玉的手,笑道:“还好有惊无险,现下师门得遇,总算是个圆满结局。”
血娘对李正道:“师弟,别叫程执事显得太见外,玉珠与我情同姊妹。她天资聪颖,武艺早已是与我不相上下。她虽年长你们许多,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就叫她玉珠姐吧。”
李正和小玉点头应诺。
血娘又端起酒杯来,道:“我也该好生谢谢玉珠才是。这些年来血灵岛多亏了玉珠苦心经营,才有了今日这番景象。女娃们养蚕织绸自给自足,颇有盈余。血灵岛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无人敢踏足此地,这皆是玉珠的功劳。”说完血娘又举杯仰面一饮而尽。
玉珠也将杯中酒饮尽道:“若没你相救,难免受辱惨死,那得这十几年的好日子过。”
日月更替。楼外月黑风凉,楼内掌灯酌饮,四人皆有醉意。
血娘又提起师父玄黄道人来当日的苦心教导,潸然泪下。小玉问道:“师姐既如此思念师父,何不回去探望,其实师父嘴硬心软。”血娘默然不语。过得少时才缓缓道:“只因我当年违背了对师父的承诺,师父不再肯见我。”
小玉又奇道:“师姐当年跟师父作了什么承诺?你只需多说说好话,他肯定会原谅你的。”
李正和玉珠虽然觉得小玉问得鲁莽,但也好奇血娘当年作了什么承诺,等着血娘回答。
血娘望着小玉苦笑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这个秘密我埋藏了这么多年从未与任何人说起,连玉珠也不知晓。今日借着醉意,与你们说了,或许心里会痛快些。我除了脸上的疤,身上还有着无数的疤痕。”
血娘顿了顿,似在平复心情:“我名叫聂紫青,家住在昆仑镇,爹爹在四十岁时才生下我,对我极尽宠爱。在我十六岁那年上元节,我与邻居苏婧一同上街看灯。遇到了本镇的恶霸冯燊,冯燊见我生得秀丽,偷偷尾随到无人处将我掳走。苏婧逃回去报了信。我父母去报官,谁知他们竟是蛇鼠一窝,推三阻四不肯去抓人。我父母忧心我的安危,跑到恶霸冯燊家中去要人,那冯燊竟然胆大包天纵容家奴将我父母活活打死!”
说道此处血娘凝眉咬牙,浑身发抖。玉珠见状抓起血娘的手来,又取出手巾来擦掉血娘额头的汗珠。血娘又端起酒来喝了,才续道:“我当时被囚在一间黑室之中,只有无尽的恐惧。从此便被冯燊百般凌辱发泄兽欲,稍有反抗便是一顿毒打。本想一死了之,冯燊却威胁说我要是死了便要去杀我父母,我当时不知我父母已被他打死,受尽凌辱。冯燊见威胁奏效,此后更加变本加厉,有时喝醉了便用刀在我身上乱划。这样的日子足足一年之久,便是阿鼻地狱恐怕也不会比这更可怖了吧。”
说道此时别说是血娘本人,李正、秦小玉、程玉珠无不毛骨悚然。
李正忍不住要跳过这段痛苦,问道:“那师姐是如何才得逃脱?”
见血娘终松了口气道:“这要感谢给我送饭的丫头春红,那天冯燊不在家,春红动了恻隐之心,跟我说了我的父母早在一年前就已被打死。我当时悲愤难鸣,只想一死了之。春红不忍见我横尸当场,便偷偷带我从后门逃了出来。我一身破衣烂衫,又恐被冯燊追来抓住,便逃进了深山。我手无缚鸡之力也难以活命,更别提报仇了。谁知我命不该绝,在山中遇到了恩师,师父见我浑身伤痕,衣不蔽体,便将我带回去,容我在茅屋养伤。我身体也渐渐恢复。无意间见到师父练功,这让我看到了报仇的希望。我几次求师父收我为徒,师父说我眼中戾气太重怎么也不肯答应。我便一直跪在师父门前,把我的遭遇一一说了,若师父不肯收我,我只想一死了之。最终打动师父开门,说没想到人间还有如此惨事,才答应收我为徒。不过跟我约法三章,首先得先学文,后学武,且日后除了恶霸冯燊外,不可再多伤性命。此后第一年师父只教我些基本的练功法门,其余时间便是读书写字,又传我九宫八卦阵。第二年才开始传我武功,直到第三年师父才准我下山来报仇。我回到昆仑镇当晚便潜到恶霸冯燊家中,将冯燊杀死,他的家奴、家眷见我鬼魅般身法,都被吓傻了,还当是厉鬼来寻仇。我欲将丫鬟春红带走,一问才知自我逃走后,她们就对春红百般拷打折磨,后来被冯燊的妻妾们折磨至死。有丫鬟说春红死的时候浑身的毛发被拔净,牙齿全被敲落,死状极惨。我一怒之下忘了对师父的承诺,将冯燊的妻妾家奴共一十三人全数杀死。”此时血娘脸上罩满杀气。
少时,才又道:“我将冯燊家中的钱财珍宝装了满满一车,又在宅院里放了把火,我才驾着马车将钱财珍宝奔到深山之中掩藏。师父得知我杀伤了这么多人命,便不再肯见我,命我此生不得再踏入枫林一步,若是再乱伤性命,他便会亲手将我斩除。无奈我才寻得此处三面环水,且有崖壁天险做屏障,只有东面的树林可以入岛来,我便在林中布了师父所授的九宫八卦阵,又故放烟瘴,让旁人万难入岛。把劫来的钱财运来岛上,请人搭建房舍,专救天下苦命女子。又给此岛取名血灵岛,自称血娘,终日红巾蒙面示人,令敌人不战而怯。”
血娘看着玉珠平和道:“自打救了玉珠回岛后,便为我们谋划了这养蚕织绸的生计,不至于坐吃山空。”
又对李正道:“这岛上全是柔弱的女子,若是被恶人侵入,后果不堪设想。”
窗外挂一轮上弦月,湖风幽幽。
夜深,四人皆已微醉。血娘叫来绿衣少女领李正去备好的屋内休息。小玉忽道:“师姐,我想和正哥哥一起睡。”李正倒知其意,血娘和玉珠不知,惊愕的看着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