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东比梅子小了整整五岁。
这注定着他在家里受宠的地位。即使李秀华和秋生时不时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对自己的孩子一视同仁，尽管李秀华随时挂在嘴上的是“别人家是重男轻女，我们家是重女轻男。”即使梅子和姐姐玉芳都长得圆圆胖胖，小弟玉东却瘦的像根竹竿，可变化还是默默发生。
变化最快的是肖爷爷。从前，肖爷爷一年都难得来秋生家几次，更不用说带东西来了。现在，肖爷爷隔三差五就来看看自己的乖孙子。时不时带点水果。虽然，那水果就是被风吹落在地上，肖爷爷一脸心疼捡起来的樱桃，或是被虫或鸟雀咬过，卖不掉的桃子，秋生还是会乐呵呵地收下。过年的时候，肖爷爷专门从老房子到秋生家给孩子们发压岁钱。梅子高兴地蹦蹦跳跳，已经六岁的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爷爷给的压岁钱。玉芳已经懂事，她看着弟弟手里的十元钱，再看看自己和妹妹手中的两元钱，心里愤愤的，却也无可奈何。
李秀华忍不住揶揄道：“你终于也是有爹疼的孩子了。”秋生讪讪地笑笑，他确实从肖爷爷那儿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温暖。
不仅肖爷爷，就连一向刻薄的杨春燕也对秋生一家好了起来，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和善。尤其是对玉东。玉东三岁的时候，电视里正热播《新白娘子传奇》《西游记》和《太极宗师》。玉东天赋极好，才听了几遍就会像模像样地唱他们的主题歌，而且不管人有多少，都能边唱边跳，毫不怯场。杨春燕见过玉东唱跳的样子，喜欢得不得了，时不时都要逗弄玉东：“东儿，给大伯母跳个《新白娘子传奇》的《千年等一回》，大伯母回去给你煮肉吃。”玉东真跳了，跳得极为卖力，杨春燕也真煮了肉，煮的还是隔年的腊肉。
随着孩子慢慢长大入校，秋生家的生活愈发拮据起来。肖爷爷做主，把春生家刚下的小牛犊卖给秋生家。其实肖爷爷也做不了什么主，只是自己拿出了两百块钱的私房钱补贴给春生，让他少收一点秋生的钱。秋生知道这件事后，竟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对李秀华说：“我爹从来就嫌弃我，嫌弃我爱闯祸，嫌弃我不听话，甚至嫌弃我头型不圆，长得不好看。可是，他竟然会拿两百块起出来帮我。我真是沾了儿子的福。”李秀华不知说什么才好。
秋生看着玉东，眼神愈发温柔起来。这个孩子来的真好。
可是，再好的孩子，也有让人忍不住抓狂的时候。
玉东五岁的时候，邻居的小孩儿都有了自己的自行车。看着小伙伴儿们骑着车横冲直撞的样子，玉东羡慕极了。他回到家对秋生撒娇：“爹爹，给我买个自行车嘛，华华，乐乐他们都有，就我没有。”秋生有些惭愧，虽然一辆自行车也就一百来块钱，可家里确实拿不出这个闲钱。秋生摸着玉东的脑袋轻声哄到：“玉东乖，等爹挣了钱给你买。”玉东瘪瘪嘴：“那要到什么时候？他们都会骑了，就我不会。”秋生一窒，快速地想了个办法：“那你把你的木陀螺拿去和他们交换吧，等他们玩儿木陀螺的时候，你就骑他们的车。”玉东琢磨着这个不知道是不是办法的办法出去找小伙伴玩儿了。
他有一个木陀螺，是秋生给他砍的，砍的极好，而且磨得光溜溜的，每次拿出去都引来小伙伴羡慕的目光。可是孩子的兴趣来得猛，去得快。很快，大家对玉东手里的木陀螺都不感兴趣了。
玉东捏着木陀螺小跑着去找乐乐他们一起玩儿。老远就听到自行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乐乐和华华高声欢笑的声音。玉东赶紧奔过去，原来乐乐骑着自行车，华华追着自行车几步，腾地一下跳到了自行车后座，自行车剧烈地摇晃了几下，两个人连人带车摔在地上。两个小伙伴没喊一声疼，笑的直不起身。玉东羡慕极了。
很快，乐乐又起身推起自行车，对华华道：“我又骑，你又来跳。”华华兴奋地大叫：“好，看我这次不坐稳才怪。”玉东连忙道：“我也来。”华华瞅了一眼玉东手里的木陀螺道：“我先来，我过了才该你。”玉东点点头，兴奋地追着车子，看着华华跳上去，又摔倒。等乐乐再次推起车，华华又做好了往车上跳的架势，玉东急忙道：“该我了，该我了。”华华心里还想玩儿，灵机一动对玉东道：“我再玩儿两盘好不好。”玉东不依：“你说话不算数。”华华小男子汉的气概瞬间勃发：“好，你等一下。”说着快速折回家去，边跑边说：“你们不准先玩儿，等我回来。”
乐乐和玉东真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等了两分钟。然后，华华就骑着自己的新自行车回来了。他把新自行车往玉东眼前一推：“你先玩儿着这个，我再玩儿两盘好不好。”玉东连忙点头。华华的自行车是几个小伙伴里最好的，也是最新的，平时都舍不得骑出来。
华华又乐呵呵地去追乐乐的车，鼓着劲儿往车上跳。玉东看着眼前的自行车有些爱不释手。他轻轻地擦了擦龙头把手，才小心翼翼地骑了上去。平时只有在乐乐骑车累了的空档才能骑一会儿，所以玉东不怎么会骑车。车子顺利地动了起来，玉东又些许紧张。很快，兴奋取代了紧张，玉东越骑越快，把乐乐和华华都甩在了身后。感受着风迎面吹来，玉东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双臂，放开了龙头，就像华华平时耍帅时的样子。
车速依旧很快，可玉东却丝毫没有注意，依旧张开了双臂。直到下一秒，“嘭“的一声摔倒在地上。华华的新车倒在一旁，车轮还在簌簌地转动。玉东膝盖上一阵剧痛，撩开裤子，一条条血痕触目惊心。玉东咧咧嘴想大哭一场，可转眼就看到华华的自行车左侧的龙头把手已经折断，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玉东懊恼极了，心里害怕极了。弄坏别人的东西要赔偿的道理，他是知道的。可家里拿不出钱，他隐隐约约也是知道的。就在这时，乐乐骑着车，拉着华华闯了过来。华华终于成功了。可这份喜悦很快就被取代，华华挥着拳头：“赔，你赔我的自行车。”玉东嗫嚅道：“我赔不起。”华华也干脆：“赔不起找你爹啊。走我们一起去找他。”说着拉着玉东往回走。
到了玉东家里，玉东看着秋生有些害怕，贴着墙根站着不敢说话。华华对秋生道：“三叔，玉东摔坏了我的自行车，你赔钱吧。”秋生看了看华华，看了看自行车，说道：“也没怎么坏啊，让你爹给你换个龙头把手就好了啊。”华华急了：“怎么可能，我那是新车。”秋生嗤了一声：“新车怎么样，坏的只有龙头把手，赔你两块钱得了。”华华哇一声哭了出来：“你赖皮，你赖皮，我的车一百块买的，赔钱，赔钱。”玉东怯怯地看着秋生，他真的希望秋生能赔了钱，然后那辆车就属于自己了。
华华的哭声招来了不少邻居，还有他的奶奶刘太婆。刘太婆佝偻着身子，拐杖着地发出铿锵的声音。刘太婆轻蔑地看着秋生：“肖老三，赔钱吧。我孙儿的自行车坏在你肖家人手上，你老肖家就要赔钱。要是不赔钱，我跟他没完。”刘太婆年轻守寡，带大五个孩子，是村里出了名的胡搅蛮缠。秋生看着虎视眈眈的刘太婆，又看看哭的稀里哗啦的华华，伸手把站在墙根的玉东薅了过来，一把推倒在地，一阵的拳打脚踢：“要你去耍别人的自行车，要你把别人的自行车摔烂，要你这条狗命有什么用。”玉东在地上翻滚着求饶大哭，秋生却不停手。华华吓得够呛，急忙往刘太婆怀里躲去。刘太婆也愣住了，都忘了去拉玉东一把。
李秀华刚从地里回来，就看到被打得满地打滚的玉东，还有红了眼像一头发怒的豹子的秋生，眼泪刷地落了下来，拉住秋生就是一耳光：“我拼了命生下来的，你今天就是想打死他，也要先问问我同不同意！”秋生蒙了两秒钟，接着撕心裂肺地喊道：“我就打死这个败家子，打死了他我就去吃药，我就去坐牢，给他抵命。”李秀华把玉东护在怀里：“要死你自己死，没人管你。你要再动他一下，我跟你拼命！”秋生“唉”地叹了口气，在檐槛上坐下，闷闷地生着气。李秀华看着怀里快要晕过去的孩子，仿佛看到了当年从玉梅鼻腔里流出来的擦也擦不完的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就一分来钟的时间，李秀华就悠悠地醒了过来。一睁眼看见秋生那张读不出表情的脸，伸手就往怀里摸，却不见了玉东，吓得一个激灵就要跳起来。邻居黄嫂子一把按住她：“你要干什么。”李秀华这才看见玉东乖乖地躺在黄嫂子怀里，恹恹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黄嫂子连忙拉起围裙给她擦眼泪：“不要哭，这里这么多人。”李秀华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见李秀华醒来，刘太婆松了口气，拉着华华对秋生道：“肖老三，这自行车我们自己修，你也别把孩子弄得要死要活的，给谁看呢。”秋生也松了口气。华华推着自行车跟着刘太婆回家去了。没人知道为什么刘太婆那天那么好说话。只是村里人都打趣秋生：“整个肖家村，就你制住了刘老太婆。”
谁也不提李秀华心里有多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