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在外婆家待到了上学的年龄才回来,回来时姐姐玉芳已经上三年级了,弟弟玉东已经一岁半了,胖嘟嘟很可爱的样子。因为年龄稍微大了些,家里没有让梅子上学前班,直接跳读的一年级。
第一次进学校的梅子各种不适应,不知道上课要做什么,不知道老师布置的作业是什么,也不是道老师为什么不让她坐在她最想坐的第二排。虽然没有读学前班,虽然个子矮小,可是梅子成绩一直优秀,和姐姐玉芳一样,在整个乡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这是姊妹二人的荣耀,更是李秀华和秋生的荣耀。
梅子对于这些荣耀没有半点的记忆。在她记忆中的,是对钱和暴力不可磨灭的阴影。
上学第一天,李秀华心疼小女儿,就在柜子上给她留了一毛钱。那时的一毛钱对于学生来说可是巨款,可以买两个冰棍,或者买一个擦头,或者买两袋无花果丝。梅子拿着那一毛钱很高兴地买了一个一毛钱的雪糕。当雪糕融化在舌尖的时候,梅子觉得自己应该可以适应没有外婆的日子。第二天,柜子上还有一毛钱,梅子觉得心都飞起来了,更没想到的是,第三天还有。一天一毛钱的零花钱持续了两个星期。
两周过后钱就没有了。梅子有些怀念雪糕在嘴里融化的感觉。于是,她拉开了家里台面桌最右边的小抽屉。李秀华和秋生的钱平时都放在那里。梅子看着里面不多的钱,拿了一张熟悉的一毛钱。于是,梅子又回到了每天一毛钱的乐呵呵的生活。这件事,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包括每天一起上学的玉芳。
终于有一天,事情败露了。因为这一次梅子拿了五块钱。那时,班里来了一个很温柔、很漂亮的语文老师,梅子很喜欢那个老师,总想和老师走得近一点。可是,没有错误的作业让她甚至没有去改错的机会。后来,梅子发现了一个机会。她发现语文老师在教室里批改作业时,经常会遇到红笔没水的情况。每当这个时候,班上总会有人殷勤地献上自己的墨水或是自己的红笔。梅子对那些人羡慕极了,可是她没有钢笔,也没有红墨水。梅子知道,她的位子离老师最近,她可以在老师需要的时候第一个帮助老师,这样谁都没有办法抢走她和老师亲近的机会。这是梅子心里的小秘密。
拿到五块钱,梅子买了一瓶红墨水,又买了一只黄色的钢笔。当钢笔里灌满红墨水时,梅子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那一刻的满足和激动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形容。
可还没等到下午的语文课,李秀华就出现在教室门口。她把梅子拉倒一边,悄悄地问道:“梅女,你有没有拿妈妈抽屉里的钱?”梅子点点头。“拿了多少?干什么了?”梅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说道:“拿了五块钱,买了一支钢笔和一瓶红墨水,一支雪糕。”说着从裤兜里摸出还剩下的一块四毛钱。李秀华把一块四毛钱收进衣兜里接着问道:“你才一年级,又是学生,你买钢笔、红墨水干嘛?”梅子不说话。李秀华有些生气:“对妈妈要诚实!”梅子还是不说话。李秀华气哼哼地走了。
梅子心里一沉,放学回到家赶紧穿上了两条厚一点的裤子。
吃了晚饭,三堂会审就开始了。堂屋里,秋生坐在卧房的门槛上,李秀华已经哄睡了玉东和玉芳坐在梅子身后的长凳上。“跪下!”秋生一声怒喝。梅子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拿钱没有?”秋生问道。梅子不说话,因为她觉得每天拿的一毛钱是属于自己的。那个五块钱不是自己的,可是她已经向李秀华坦白了,为什么还要这样逼问自己?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五块钱是很不光彩的事,想亲近老师的小秘密更是不能让人知道。
想到这里,梅子跪得更加笔直,一声不吭。秋生很快就被惹怒了:“我问你拿钱没有?”说着拇指粗细的藤条就抽在了梅子身上。剧痛袭来,梅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心里也生出一分委屈。见梅子还不说话,秋生的藤条“啪”地一声又下来了,梅子痛得身体都扭曲了,在地上打滚,秋生又一下抽过来:“跪好!”梅子慌乱地揉搓着被抽打的地方,慌乱地跪好,可是很快又在地上扭曲着打滚。
梅子不知道自己到底被抽打了多少下,更不记得自己最后说了什么过的关。她只记得秋生反复叨念这一句话:“小时偷针,大时偷金,我非把你这个毛病打掉不可。”这一次挨打让梅子觉得满腹委屈。不久,她又从抽屉里拿了十块钱,而且在两天之内就把钱花光了,全部买了吃的。有些没吃过的东西,买到后却觉得不好吃,就顺手扔了。
那一年,梅子上三年级。这一次的挨打比第一次更厉害,李秀华也亲自动起了手。梅子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一样,在地上快速地爬过来爬过去,以躲避从两边袭来的剧痛。终于,在无数次地保证再也不敢后,挨打结束。那一夜,梅子躺在床上直抽冷气,全身上下都是挨打的痕迹,痛得手都不敢碰,从半夜开始浑身发烫,无法入睡,可是没人知道。更没人知道的是,梅子从此对钱这个字敏感了起来。只要有人提到钱,梅子的脸就会变得通红,要是有人说道钱丢了,梅子会慌乱得不知所措。如果要买文具等必需品,梅子也不敢张口要钱,只能从姐姐那里去求。
第三次因为钱挨打,是在一年后。那时,班上所有的同学都用上了自动铅笔,只有梅子还在用木头包裹笔芯的铅笔。梅子心里虽然羡慕至极,却也不敢再动家里的钱,也不敢向家里要钱。直到一天,玉芳买了第二支自动铅笔,把旧的那支淘汰给了她。梅子拿着那支外面的彩画已经剥落的自动铅笔,心里高兴极了。可是,她发现,玉芳给了她笔,却没给她笔芯。梅子挤到正在吃中饭的玉芳面前:“姐,你给我一根笔芯呗。”玉芳嘴一撇:“我也没有了,让妈给你两角钱去买一盒吧。”
一听到钱,梅子的脸刷地红了,向玉芳哀求道:“那你去帮我要钱嘛,买到笔芯后我只要两根,不三根,剩下的都给你。”玉芳嘴里嚼着饭,一口拒绝道:“自己去要,妈在厕所里。”梅子艰难地吞吞口水,终于走到了厕所门口,李秀华在上厕所。等李秀华出来时,看到的是满脸通红的梅子。李秀华问道:“怎么了?”梅子嗫嚅道:“妈,我,我,我想要,想要两角钱。”李秀华不知为何,忽然变了脸:“你要钱干嘛?我没有。”梅子没再说多的一句话。
于是,梅子又从抽屉里偷拿了钱,两毛钱,买了一盒自动铅笔笔芯。当笔芯随着大拇指的按压从自动铅笔钻出来的时候,梅子感到无比满足,同时又充满着深深的恐惧。她知道,李秀华他们会很快知道自己拿了钱。因为,她拿走了抽屉里唯一的一张面值两角的钱。
果然,放学回家,才敲开家里的大门,梅子就被秋生一脚踢飞了出去。梅子趴在地上,没有多少知觉,才喘过气,又被秋生提着书包,连人带包扔在了院坝里。秋生已经气急了:“你真想去当小偷啊!才多久,你怎么又偷钱?”李秀华也在旁边骂着。这一次梅子没有办法再灵活地打滚或乱爬来躲避藤条,求生那一脚踢得她心脏要爆炸了一样,可她不敢说,她只能在地上虚弱地向前爬来躲避落在身上的藤条,边哭边求饶,可就是不说自己为什么又偷钱。
最后,黄嫂子实在听不过了,从家里过来护住了梅子。黄嫂子对秋生和李秀华说道:“哪家孩子小的时候不偷拿家里的钱?你们给她多讲讲道理啊,真要打死她才罢休吗?”一句话说得李秀华抹起了眼泪。梅子早已哭得听不到声音了。
不一会儿,读初一的玉芳回来了。一看到满院打碎的藤条,再看看萎靡不振地蹲在堂屋门口的梅子,知道梅子又挨打了。玉芳不满地向秋生道:“你们怎么又打小妹了?”秋生还在气头上:“你自己问问她。”玉芳摸了摸梅子发烫的脸:“小妹,怎么了?”梅子咬着牙把眼泪憋了回去:“我又偷钱了。”玉芳不解:“买什么了?”梅子抽了抽道:“笔芯。”玉芳“哇”一声哭了:“小妹中午给妈要钱买笔芯,你们不给,她自己拿了,你们就把她往死里打。”听到玉芳的话,梅子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而秋生的脸色也难看极了,李秀华更是捂着脸跑开了。
自此,钱成了梅子心中的梦魇一样的存在。即使上班工作后,经济独立后,梅子也羞于与别人谈钱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