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枕知面色平静,“怎么说?”
余将寤感觉挺奇怪的。他似乎在不断地引导自己去思考、发掘出真相,就像…老师在引导学生做题一样。
对一个素未谋面的新人如此关心,那还真是个不错的人。
心里暗暗给他加上一分,余将寤回答道:“因为他表述怪物形象的时候十分主观,更多是表达自己的直观印象和情绪。所以我觉得他很可能就是那个目击者。”
“换句话说,他目睹了‘怪物’的存在。”
沈枕知目光飘向远方,融进萧瑟深沉的寒风里,语气一如既往的随和平淡,“怪物不过是他内心恐惧的化身。但是人类的任何情绪都不会凭空而生,现实中必然会有引起这种感知的实体,只是会以更加扭曲的形式存在。”
余将寤听得一愣一愣,“沈先生,你的意思是……”
“说了不用叫我‘沈先生’,”沈枕知蹙眉,“你怎么叫苏得月的,就怎么叫我。”
余将寤抿嘴,有点迷惑,一时间竟然没看出他的态度。
大家不是萍水相逢出去之后各自飞吗?套那么近乎干什么?而且他们刚才不也还在试探她吗?
沈枕知看着她,那双形状锐利的琥珀色眼瞳燃着星火,灼灼逼人,大有不叫哥不松口的劲头。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要争口气,完全不是他的风格。可能是被苏得月那副嚣张的表情刺激到了,或者是…他叫得太好听了?
叫声哥能叫出什么花来?他鄙夷地审视自己。
青年开口,“沈哥…”
“我刚才没听懂。”
声音清澈明朗,如盛夏的梅子汤撞上了干净透明的薄荷冰,然后悬浮起来的冰块轻轻磕响玻璃碗。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大苦大甜,但就是平静悦耳,像一曲平缓的交响乐。
沈枕知冲着青年的那只耳朵开始发烫,他侧过头来,面色冷淡,呼吸却控制不住地变粗,他凑过头去,努力压抑内心汹涌的、陌生的喜悦,“什么?我没听清?”
余将寤很无语,但想着自己寄人篱下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了,“沈哥,我刚才没听懂你的意思。”
一声“沈哥”,让沈枕知常年来平静无波的内心产生了一瞬的惊涛骇浪。尽管很快平复下去,但沈枕知明白,那平静的大海已经开始产生暗流了。
他摆摆手,“好了,我解释就是。但是…”
他很想说:你不要叫其他人哥了,除了我以外,谁都不可以。
但他很奇怪,人家叫哥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时间,饶是沈枕知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于是在对方疑惑的目光里硬生生扭转话题,“我的意思是,陈晓楠在现实中见过引起他恐惧的人物,并且影响了他一生,以至于他把那种恐惧转移到了怪物身上,把它塑造成了怪物。”
余将寤听懂了,“也就是说,本身没有怪物,只是他自己因为某个人物产生了恐惧,所以把现实中的原型在脑海里加工成了这样一个怪物。”
沈枕知难得露出一抹赞赏之色,“对。这个事件在现实中真实发生过,但陈晓楠并不能接受,所以才不断地加工、改造成这副样子。”
他打量着窗外的阴雨,忽然问,“你以前来过K大,那么你知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大事?”
余将寤面露难色,“老陈毕竟大我二十来岁,所以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来…读研的时候听老教授讲过,他们这里以前确实发生过一个教授失踪案,而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叫了警察来。”
“警察查了半个月,发现虽然保安没看见刘义从大门出来,但是发现学校还有一道后门,只是不常开,但有松动痕迹,很可能是有人出去过。局限于当时的技术,所以成了一桩悬案。”
“但是,我去了之后确实发现一些奇怪的地方,也只是纯粹出于口供。”
沈枕知认真地看着青年,“说来听听。”
余将寤半合着眼,垂目沉吟道:“我在酒吧洗杯子的时候偶然遇到了一个大妈,她自称是刘义以前的姘头。当年刘义失踪后找过她好几回,还请进局子里喝茶,让她没法做生意,最后只好去酒吧打工。”
“据她所说,刘义失踪前一天来找过她,说要和她断绝关系。她不肯,问原因。然后刘义就告诉她‘我已经找到了真爱,你就别来倒贴我了’。但她觉得这话丢人现眼,所以没和警察说,而是说自己拒绝了他的求爱,然后他就愤然离开找其他“流莺“去了。”
这种好面子的行为放在这番情景下,不免有些黑色幽默。
沈枕知更好奇的是,既然是让那个女人这么不堪启齿的事,那么余将寤又是怎么挖掘出来的。
他是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余将寤半晌没吭声,抬头看向别处,脸上挂着一丝沈枕知从未见过的冷笑,那种锋利尖辣的气质刺破平日温和的皮囊,隐约露出冰山一角。
青年很快收敛了那种逼人的气场,恢复冷静的样子,“一个习惯了众人簇拥、享惯了男人讨好的女人堕落到那种境地后,为了招揽生意、夺取关注,当然不惜用手段搏回曾经的辉煌,哪怕是在一群满脑子只有黄色废料的客人中间。”
余将寤没说的是,自曝其丑不过是相对温和的手段罢了。真正堕落到绝望境地的穷人,为了一点可怜的钱,甚至不惜把自己的自尊和良心贩卖给魔鬼,然后浑浑噩噩地吃着人血馒头度过一生。
这么看来,金钱反倒是这世界上维护人格尊严的最好工具。至少不论堕落到什么样的境地,都不会背叛、指责自己。
这世界上浑浑噩噩吃着人血馒头狂欢的难道会少吗?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衣食无忧,有朋友父母相伴,只是白日蒙蔽了他们的双眼,让他们闭目蛊听;黑暗又放开了他们的口和手,让他们肆意妄为。
余将寤自嘲地想。
沈枕知心有点堵。
一般的大学生打工很正常,但有生活来源的人都很少会去这种危险高的场所打工。除非家里实在穷困,所以不得不打多份工才能维持生活。
从这人的语气来看,他是相当娴熟了。
沈枕知心头一紧,他抬手,揉了揉青年漆黑柔软的鬓发。
余将寤抬头看着他。
她想,沈陶模样生得确实好,只是不是那种周庄端正的好。他的眉眼鼻梁都英挺俊美,只是线条锋利,过于具有压迫性了,让人看着胆寒。
但当他放柔了面孔,深蜜色狭长的眼睛里透露出关切的温和时,又莫名的动人至极。
余将寤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低声问,“我有一个朋友在市公安局工作,她这些天就在赶着解决年底的悬案,挑中了这起案子。她今早还来了电话让我帮忙,应该过一阵子会查清楚。”
沈枕知有点惊讶,季梓似乎很信任那名警官,直接默认那名警官一定能查出真相。但是案件的破案率要100%是极其难的。
真是有趣。
究竟是怎样一位警官,能让这个本身就能力出众的青年如此推崇?
沈枕知收集到了自己要的信息,微一颔首,“所以刘义当天就不是去了花柳巷,而是去找那名‘真爱’。但我猜测,警方当时查遍他周围的关系网,都没翻出这么个可疑人物,所以调查进入了僵局。”
余将寤回答,“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你已经有想法了?”
沈枕知手指无意识地开始敲击腿侧,“差不多。我提醒你一点:那只怪物,你感受到的是恐惧,对不对?我们感受到的都是恐惧,但是陈晓楠不一样。”
“他先是恐惧,但是后来是痴迷。那是对林沁源的痴迷。”
“但是怪物自己说,它是陈晓楠欲念的化身,而这份欲念里最主要的本应该是他对林沁源的爱而不得。”
“想通了这个,你就能明白这个梦境的本质。它是一场悲剧的重演。”
余将寤默不作声,努力跟上节奏思考。
沈枕知留了空间给季梓思考,他漫不经心地瞄着窗外,“我们走吧,去找找那个不见的林老师。”
余将寤跟着他走。
一出图书馆的门,他们就嗅到了一阵血腥气。
沈枕知的听觉异乎常人的敏锐,“那边,有什么液体在滴滴答答地掉。”
两人跑着赶往图书馆二楼背向无人的废弃公园的天台。
沈枕知腿长脚程快,先一步到达,在天台的最后一级阶梯上猛地顿住步伐。
背后传来余将寤闷闷的声音,“怎…怎么了?”
沈枕知难得没理她,而是缓步走上天台,侧身让出空间,让她看清楚这一切。
一个被割了嘴唇的男人被吊在水泥柱子上,失去生命体征多时。
余将寤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手指的颤栗。
男尸口唇被破坏的不像样,完全不能根据粘膜色泽和干缩情况来判断死亡时间。只是从划烂的大嘴空洞里发现他的舌头也被人取下了。
余将寤目光一凝,忽然凑近去仔细观察舌头被拔情况,甚至还试图看清楚尸体的喉咙。
“艹…”余将寤难得爆了粗口,低骂出声,“真是耻辱。”
“怎么了?”沈枕知捡起地上的学生卡,疑惑地问。
他倒是第一次听见季梓骂人,感觉相当新鲜。
余将寤整个人脸都黑了,“拔舌头的人绝对是个医科专业的。”居然还是和她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系出来的?
沈枕知蹲在季梓旁边,洗耳恭听。
“那个人采取的方式,”余将寤专业地抬起尸体的下颔,指着颈部穿向下颔骨正中的那道伤口,“有出血有生活反应,是活着的时候进行的。从颈部穿向下颔骨正中然后插入口腔,剪断口腔内部软组织牵连,这是法医掏舌头取全副内脏的步骤之一。”
“尸体胸腹部没有发现钩刀的钉痕和手术刀的划痕,看来凶手没有取全副内脏的打算。”
“这手法干净利落,颈部刀痕清晰,是个老手。”
说到后面,余将寤自己都忍不住暗暗咬紧牙,“混蛋!学医难道不是救人吗?居然有这种智障!”
一直沉默的沈枕知开口,“拔舌,古称截舌。最早源自佛法里的拔舌地狱。犯了口舌之罪的人就会被投入其中。”
他把男尸的学生证给青年看,“而王俊,就是犯了口舌之罪。”
两人一起抬头,在玻璃墙面上,看见了几个血红的大字。
告密者,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