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将寤没搭理那句话,而是把目光投向夜幕,似乎在回忆什么。
“那里发生过的事,才称得上人间惨剧。”
她低头掐着晴明穴,借以掩盖嘴角那抹讽刺的弧度。
“那时我才知道,‘世上有吃烧烤的身价不资的阔人,也有饿得垂死的每斤八文的孩子’。”
“人不能因为站得太高,就忘了自己也曾是动物。”
苏得月半晌没吭声,静静地坐在阵里,手指摩挲几下膝盖,几欲张嘴,却又闭上。一向的伶牙俐齿居然无从安慰。
沈枕知终于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手指轻轻扣打着裤边侧缘。
余将寤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是平静,嘴角还翘着,但那双形状优美的黑眸却没有焦距,失神地落在黑暗的远方。
不是平时假模假样的温和可亲,也不是面对陌生人时候的紧绷警惕,就是那种看遍人情百态后,再也激不起任何波痕的疲倦。
那双眼睛黑亮如盘得极好的墨玉,如果笑起来应该会很让人舒心,但却盛着这样满的孤独。
就在触及那眼神的一瞬间,沈枕知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仿佛冬日的湖面,一点一点绝望地冰封起来。
余将寤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多言了,脸上的笑意扩大,如佩戴着精美的假面,“不好意思啦,毕竟今天这么震撼所以有感而发。还得感谢你们没把我卖出去呢。”
苏得月惯会顺坡下,停止了摩挲的动作,嬉笑道,“小季你这么可爱又聪明,我们怎么可能舍得卖呢对不对?”
余将寤笑得更欢,“还得感谢苏哥沈哥你们一直以来照顾我,不然我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果然,在陌生人面前坦白心胸真是再蠢不过了。
你这副狼狈的样子给谁看,想赚取谁的同情?她诘问自己。
苏得月笑而不语。
难道你还真的会怕死吗?
那么之前那个毫无道具异能仍敢冒险引诱怪物、孤身闯入怪物领地全身而退的人……难道只是我们的幻觉?
苏得月觉得自己不是很能理解他。
沈枕知加大力度扣打两下,然后抱起双臂,语气生硬地打断两人毫无营养的聊天,“制定一下守夜的名单。苏得月你守上半夜,小季和我守下半夜。”
苏得月提出异议,“让新人守夜不道德啊姓沈的。”
这货看起来是在为季梓打抱不平,其实是怕他第二天一早没精神拖后腿。
余将寤看着地面。
沈枕知不悦,眉心出现川字纹,对于队友这迂回曲折的交流方式相当嫌弃。
余将寤倒是无所谓,以前当线人的时候蹲点监视一个惯犯连续熬了她整整两天,最后还不是把那人制服之后就回大学的图书馆复习去了。
余将寤耸耸肩,表态:“我无所谓。听沈哥安排。”
苏得月和沈枕知针尖对麦芒似地对视良久,最后他妥协:“行吧,我守上半夜就是了,你们先休息。”
沈枕知扯下自己的长外套往地上一铺,用眼神示意余将寤坐过来。
余将寤缓慢局促地摩擦双手,迟疑道:“沈哥其实这地板也不是很脏…”我可以自己一个人睡……
沈枕知没说话,双手撑在地上,坐在外套上静静看着她。
沈枕知俊美充满压迫性的眉目柔和下来后,那种平静到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隐晦温柔,杀伤力还是很大的。
余将寤双手背后,低头妥协不敢再看,“好好好,谢谢沈哥了。”
沈枕知这才放心躺下。
外套虽然是横着放,但其实位置真的很小,所以两人不得不背贴着背紧挨着睡。
余将寤再次感觉到了那种近乎是灼热的温暖,正源源不断地从双方仅有的一点皮肤相触处传递过来,就像突然出现在冬夜长途跋涉旅人面前的一碗热汤,逼得人发疯般地想要靠近、索取。
但是不行啊。余将寤想,任何人都可以去追求那种会令人心甘情愿溺毙的温暖,但是她不可以。
她必须忍耐,不断往前跑,不能因为任何人任何事驻留,否则追上来的黑暗会把她带入万劫不复。
余将寤闭上眼,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臂,几乎是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去压制想要抱住沈陶、索取温暖的冲动。这会让他害怕吧?毕竟是个才认识两三天的陌生人啊。
她也真是傻了。一个才认识两三天的陌生人就敢这样放下心防吗?!
按照梦境的时空流速,现在应该是晚上十一二点了。南国的深秋本就湿寒入骨,尤其是夜深露重时,那寒意简直就是无孔不入的蛇贪婪咬噬着人的肌肤骨血,冷到发疼。
沈枕知一直没睡着,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昼夜颠倒不规律的生活,熬个两夜还能起来主持会议,所以只是闭目养神。
他能感觉到背后的人背部相当绷紧,不敢怎么靠近自己;一直到后来,估摸着他要睡着或者是对方实在冷得受不了了,才稍微把背部舒展开,一点点贴紧他的背。
小心翼翼到了让人心疼的地步。
沈枕知忽然很想翻过身去抱住季梓,好好地问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如果他愿意说,那就认认真真地听;不愿说,也能让他待在自己怀里不那么冷。
季梓太聪明果敢了。以至于看起来不像一个新人。
但他毕竟还是一个新人,一不留神就会被暗算的那种。
窗外寒风呼啸着,宛如怪物的嚎叫。
苏得月明显能感觉到那种百爪挠心的饥饿感,于轻轻拍了拍沈枕知,示意他起来换班。
沈枕知睁眼,用眼神询问情况。
苏得月摇摇头。
沈枕知面色微沉,无声无息地坐起来,想把还在熟睡的季梓悄悄抱起挪开位置给苏得月。
就在他刚刚触碰到季梓的一瞬间,对方触电般一颤,惊醒了。
他连在睡梦里都绷着一根弦。
黑发青年抱歉地笑笑,坐起身来让开位置。
沈枕知没说话,用手势示意自己守这边对方守窗边。
等到苏得月也睡下后,图书馆里彻底陷入了死寂。呼吸、心跳清晰可闻,甚至还隐隐有回响。
饥饿和寒冷如影随形地缠绕着她,像一条把猎物绑紧的巨蟒,只要再一施力,就可以把她给活活绞死。
图书馆外的大道上,几盏早就坏掉的华灯毫无征兆地亮起,陈晓楠口中的那只怪物终于出现了。
它浑身黑色,只有一张看不清五官的脸是骇人的惨白,手里还拿着那把铁锹一样的大刀。此时它已经放下了大刀,正慢条斯理地从一具躯体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丢进一旁漆黑沸腾的汤锅里煮。
路灯正好打在它上方,那口锅咕嘟咕嘟冒着泡,每一个泡破裂后都会发出一声凄厉微弱的哀嚎。
怪物开始不满意了,它很快啃完了熟肉,又来不及等肉熟就开始吃生肉,啃完那具躯体就饥饿难耐地嘶吼,转而开始寻找四周的活物。
余将寤喉头滚动一下,极度的饥饿让她有些神志混乱了。
尽管那是人肉…
但毕竟是肉啊…
沈枕知发觉不对,走过来一看,然后狠狠敲敲她的前额,逼迫她清醒。
只见那些失踪的学生忽然间又全部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面容呆滞地往怪物方向走,像是排上队给它送饭。
怪物欣喜若狂地冲上去把他们一个个撕成碎片吞入腹中,饶是见惯了类似场面的余将寤都受不了。她扭过头去不想再看。
每吃一个学生,怪物的身体就健壮一分。
沈枕知泰然自若,神色冷凝,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切,右手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肩。
怪物越吃越急,吃完最后一个时,阴沉沉地望着窗边的沈枕知。
沈枕知毫不退却地与它对视,鄙夷地看着它,然后缓缓竖了个中指。
怪物:……
可以可以,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嚣张的蠢货了。上一个这么干的坟头草已经……哦不他连坟都没有。
怪物张开那张大嘴,慢慢消失在黑暗中。路灯也忽然熄灭。
一切重归黑暗。野兽般嚎叫着的寒风愈来愈烈。
沈枕知趁着季梓看不见,表情波澜不惊地把左手揣回口袋。
余将寤扶着头,另一只手死死掐这晴明穴。
她一但陷入焦虑就会开始掐晴明穴,防止自己失控。
“头疼?”沈枕知靠过来问。
“没事…”余将寤整理思路,低声问,“我在想,真正的陈晓楠去哪了?”
沈枕知看着她,眼中似有怜悯。
余将寤向来看不惯这种眼神,难得有点火,“沈陶你什么意思?”
沈枕知答非所问:“我记得我告诉你,心魔主人的性格投影往往是我们寻找标记物的关键。而那些心魔一定不希望我们轻易找到。”
话说到这里,余将寤已经明白了。
“你是说那群怪物把老陈给…”
“…他们还没有这个能力。但如果放任那群人继续残杀下去就有可能。我推测是它们把他藏起来概率毕竟比较大。”
“标记物到底在哪…”余将寤感觉自己开始偏头痛了。
即使是解开了梦境的秘密,她也没有发现这类东西的影子。
她一开始以为是雏菊花,因为雏菊的话语就是暗恋,所以沈枕知给自己的时候也没多想。但现在证明雏菊花只是附着了微弱的标记物意识,远远没到可以克杀怪物的级别。
雏菊花丛…
银杏树林…
林沁源和陈晓楠当时在那里聊过天,后来林沁源走了,陈晓楠很尴尬地留在那里。
他留在那空无一人的雏菊花丛里做什么呢?
沈枕知斟酌了一会,说:“你知道当时在银杏树林边,我看见了什么吗?”
“怎么了?”余将寤一脸疑惑。
“他在哭。”沈枕知回答。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点点青鳞透着银光的时候,苏得月已经饿醒来接班了。
他睡眼惺忪地打量周围一圈,在窗边找到了守夜的二人。
天色还不是很亮。只是有些熹微的晨光,浅淡晦暗,像隔着石青色琉璃云母屏风的灯烛,跳动着虚弱的光。
沈枕知依然精神奕奕,看守四周;而一旁的青年早就睡着,被他妥善安排睡在自己腿上。
苏得月乍一看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再一看觉得自己瞎了。
这么亲密的姿势…
苏得月眼神复杂。
沈老狗你可真是饥不择食。
沈枕知看出了他满脑子黄色废料,嗤笑一声,不做解释,大有几分清者自清的架势。
苏得月“谨慎”地问,“姓沈的,这么多年你不谈女朋友,一来就搞个这么大的?”
沈枕知额上青筋蹦出,“收收你满脑子的浆糊别出来丢人现眼,他昨晚去外面抢了一把雏菊回来,差点没命。”
苏得月疑惑,“抢雏菊做什么?雏菊又不会飞了。”
沈枕知看傻逼一样看着他,脸色冷漠:“憨批。”
“真飞了?”苏得月震惊脸。
沈枕知接着用那种眼神看他,然后取了几朵雏菊递给他吃。
苏得月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赶紧接过来吞下去。
说来也怪,明明刚才还饿得要命,但一吞下去,那种饥饿感就立马减缓,吃了第二朵下去的时候,那种钻心的饥饿感已经消失了。留下的只是正常的饥饿。
苏得月惊了,“妙啊,老沈。用标记物气息来对抗情绪种子影响。”
沈枕知没说什么,只是看向窗外。
天快亮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向来冷若冰霜的脸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你知道我们昨晚带着雏菊给那伙人吃,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苏得月沉默片刻,忽然有点冷。
标记物天生青睐破梦者,会给予他们对抗黑暗情绪的能力。
但如果破梦者自甘堕落入魔,那么标记物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们加倍的惩罚。标记物观测的是内心,做不了假。
他现在有点明白沈枕知多年来严格遵守的破梦者铁律了。之前他还不止一次嘲笑沈枕知迂腐,到现在看来,那是真正的财富。
凭借着自虐一般的自律,沈枕知才能早早登上顶峰,成为纯粹的强者。
沈枕知没有留给他想象的空间,“除了两个什么也不吃虚弱到脱水的人消除了饥饿,其他的全部肚子疼得打滚,呕了出来。”
“而那个刘霖,当场暴毙。”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苏得月有些胆寒,看向沈枕知。
沈枕知依旧是那样光风霁月,面目冷漠如冰。
日出了,夺目耀眼的千万束光箭整装待发,在几个呼吸间已试投满世间。
他半张脸逆光,嘴唇紧抿,勾勒出清晰俊朗的轮廓,如威严而不可侵犯的天神。
“尘世的罪恶或许会被遗漏,被掩埋;但是心里的情绪罪念永远不会消亡,只会以更丑陋的姿态出现。”
“我们破梦者的职责,就是游走在心灵的光暗交界,把那些扭曲的罪念彻底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