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很多人一样,希望寻见一个英雄,顶天立地的男儿,然后追随他,至死不悔。
——引
一.
白芷开得正盛的时候,他来了,俊逸的书生模样却比那些干粗活的大汉还要高大,轻笑着就将恶狠狠拦在他面前的大汉推开,毫不费力。他径自走开,留倒地的汉子们大眼瞪小眼,然后哇地哭开。
他顿住脚步,疑惑望着路上的人。突然有人轻轻拍了他,他习惯地抬手,向着背后拍去,却怔住,只是一个孩子,浑身脏乱的孩子。孩子看着他挥出的手掌吓得闭眼把头缩进脖子里,他愣了愣,然后轻轻抚着她的脸,拨开她脸上混着汗水泥浆粘在脸上的头发。孩子眨着那双漂亮的眼,仔仔细细看着他,高大俊逸书生气,暗笑了笑,微笑拉着他走到大汉身边,对他道:“这几个月饥荒,大伙儿没饭吃,叔叔们才想着从你这里抢些事物去换些能填饱肚子的。”
原来这样么?他看似文弱,又一身虽不华奢却也上好的衣物,便被他们相中,却不料这样一个文弱书生轻轻一推,他们所有人便倒了地,绝望之下,便哭了出来。他们也都是为了妻儿撑起一片的汉子,如今落了泪,莫不是到了绝望境地是不会如此吧。
他从囊中掏出几个玉佩,丢给他们,然后离开。然而走了不远便发觉异常,那个孩子就站在他十步开外怯怯望着他。
“回去吧。”他看着她,道。
孩子摇头,眼睛只定定盯着他,在他无奈转身迈步的时候紧跟上。然而许久之后发觉有些奇怪,当路边的灾民出现在她跟前的时候,她愣住。他竟然一声不吭将她诱了回来。他沉静着脸,将她拎到灾民面前,道:“谁是她家人,好好看着她,别再让她乱跑。”
灾民们看着他全部都停住了手中的东西或者口中的交谈,然后便见孩子渐渐低下头去。许久,才有一个方才被他推到的大汉站出来道:“小婵的家人都死了。”
看着头越来越低的孩子,他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这次却不等大汉回答,孩子自己便答:“我爹是村长,闹饥荒,他自然不能不管,便到城镇上寻些富贵人家的帮助,却在路上被杀了。”
他眼眸一眯,一脸寒气:“谁杀的。”
孩子怔怔的望着他,不解。谁杀的,与他有关么?
他面色更寒,将她提高了些,道:“谁杀的。”
“这条……道上寨子里的人。”
完全没有准备的,她突然就被放了下来然后听他道:“带我去。”
众人一愣,迷惑,然后便出来制止,却被他冰冷的眸子吓回。于是便只能看着孩子带着他向着山寨走去。
回来的时候他依旧淡然,只是衣上满是鲜血,一旁的孩子激动地跑来向他们说着他是如何一上山便将他们杀的片甲不留的,眼中难掩仰慕的神色。
大汉们却是面面相觑,将女孩拉过来看着他道:“公子大恩大德今后再报,公子若有要事在身小民也不敢阻拦。”
他轻笑,然后转身离开。他们这样的安分守己怎样接受他这样的一个手沾鲜血的人?杀了他们的仇人,于他们来说他不过也是与那些杀人的人无异罢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闻着夜风中的白芷香味,看着在河岸旁泛滥一片摇曳的火红的白芷,叹气。朝着对面河岸旁边的石头上微笑的孩子走去。
“为何跟着我。”他将她从石头上抱下来。石头这么高,她怎么爬上去的。
“我没有家人了。”她可怜兮兮地抽抽鼻子,顺着他的手跳下来。若不是爬到那上面,他,是不是看不到她,会不会就这样走了?
“我知道,为何跟着我。”男子皱着眉,牵着她的向着他要前往的地方走去。
“我没有家人了。”孩子咯咯笑着,狡黠地望着他。
他,轻轻笑出声来:“我问的是,为何跟着我。”
孩子低头笑了一阵,然后故作镇静:“我没有家人了。”
两人相视笑了,朝着很远的地方走去。星空下的两人镀上了一层银辉,岸边的白芷在风中飘着香,孩子蹦跳过去,摘下一束,低头嗅着,眸中的笑意渐渐流失,看着他,道:“我没有家人了,你能做我的家人么?”
二.
她跟着他走过了许多的地方,每次都是到了一个地方便有人送来一个信封,里面装着银票,然后他就会一身鲜血地回来。她便沉默着给他带来一身的衣物。
他好几次问她:“怕么。”她摇头,依旧乖乖跟在他身边,为他送上干净的衣物换洗。跟着他不用担心会饿,却要担心另一样。
追杀他的人,实在太多。他们一路在逃,一路在躲。
到后来才知道,有这样一种身份是叫杀手,而他,恰好就是杀手,做的是杀人的事儿,就为着他杀人,那些武林的人追着他,有要他去杀人的,也有要追杀他的。
他是传闻中的杀手,轻易不会出面的,只杀三种人。
有一天,她趴在桌边看他擦拭着剑。
她问他:“是只杀哪三种人?”
他拍拍她的头,道:“有名之人,有势之人,有力之人。当然,还要有钱。”
她歪歪脑袋:“那不是四种人了?”
“有钱才做交易是每个杀手的规矩,所以在我这儿不算我的规矩。”他温和地笑着,眼中有着一抹孤寂。
为何会孤寂呢?
“那我也做杀手好不好?”她趴到他跟前,盯着他的眼看。他皱着眉挥开她:“不行。”
“好嘛,师父。”她调皮的笑着,知道他对她的无赖从来就没有办法。可是这一次他却猛然间扣了她的头一下,力道大的让她的眼泪都出来。她不解委屈地抬头望着他,他只是严肃着神色:“不准叫师父。”
虽不知为什么,但那天他吓人的神色是真的吓到她,她再没有叫过他师父。她缠着他,要他教她功夫,他无赖不过她,只好妥协。听见别人拿着信封唤他“时先生”的时候,她一脸赖皮相地看着他,然后鞠躬:“先生。”
他只有在桌边的椅子上无奈叹气的份。眼里的郁结她却是瞧不见,也只能由着她胡闹。
她跟着他一路走过大江南北,看着他一步步成为传奇。然后有一天路过当初他们相遇的地方,依旧是白芷开得最盛的时候,周围已经建起了大片的房屋,中间的小道纵横交错。她欣喜地足尖一点,偷偷翻上屋顶去瞧瞧那里面是不是当初她丢下的那些村民们。看到熟悉的面孔,她欣慰地看向他然后重重地点头。
他们不会再挨饿,会过得很好了吧。
他带着她在旁边的树林下休息,不去打扰他们。看着熟悉的夜空,看着熟悉的白芷在夜风中摇曳,她很久没有笑得那么释然。
然而半夜的时候却见到那片屋子被大火烧着,屋里的人四处逃窜着,可逃出来的寥寥无几,甚至好不容易四处逃窜出来的人也被周围不知道什么地方射出的箭杀死。
悲鸣,哀号,惨叫,响彻天际。
她呆愣愣的呆在原地,然后发了疯般冲了过去,他手快拉住她,却见她已哭得岔了气。
茫茫火海吞噬着人的喊叫,岸边的白芷芬芳愈烈。星空流转着昏沉,黯然,成殇。
她醒来的时候他满身是血,身边躺着一堆尸体。他静静道:“他们杀不了我们,便将目光对准了他们。”
“怎么会……”她捣住嘴,止不住泪流,是她,是她白日里的举动才为他们带来杀身之祸。
“杀手,不该有情。”他淡然看着面前的火海,将僵在原地泪流不止的她带离。
那以后,他收过一些徒弟,最常教他们的便是让他们无情,让他们丢掉一切的包袱与牵连。她也说过要做他的徒弟,然而不管她是多么的坚决,纵然是知道她面对自己无力拯救身边人时的无奈,他也是淡然漠然地拒绝。
于是她只能叫他“先生”,看着他,教着他的徒弟,想着,那一天的血满火屋。
三.
后来,很多人都将他的那一句“杀手,不该有感情”奉为准则,而我,终究是没能成为一个杀手,没有半点感情我是做不到的。
我从来就不知道他是怎样想的,他对于我来说,真的看不透。但是我是真的怨他的。我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他还看不出来么?纵然我未曾说过。
可是他却将我嫁给了韩浪。
他对我说:“你走,我不要再见你。”
他对我说:“我是你的家人,所以你要听我的。”然后不等我说一句话便将我送上了花轿。
恨他,就是从那时开始。
我逃了。
在花轿上冲破了穴道,逃了。
躲在他的屋子不远的一个地方,我知道,他一定是知道我就在那里的,可是他却不来找我。
最后却是韩浪来了,我对他说,三日后,嫁给他。
然后我拿出文房四宝,用他教我的字迹写下战书。挑战传闻中的杀手,是很高的荣耀吧。我看着他的笔迹一点点在我的手下出现,笑了。若是他见到这封战书,会如何呢?
生气?开心?
生气他却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让那个韩浪来找了我。开心他却从来没有想过看看我。
我于他来说,陪伴了那么多年,而他真的也要遵循他自己的话放弃一切牵绊?
迷惘,却也不甘。
他带着我的战书来了,没有表情的来赴约。我看不透他,从一开始便是。
那一战,没有任何悬念。我是希望他就算是杀了我也好,这样我就不用嫁给那个其实本无关系的韩浪,被他拿来作为推开我实现他的无情的工具。可是他美哟,他只是对我道:“履行你的约定,不要再来见我。”
“那么我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我在他身后嘶吼,我在他身后悲泣,而他头也不回,没有说一句话。
他知道,他知道我跟韩浪说了什么。他知道,可是他知不知道,我从第一次见他便发誓只会追随他一人,至死方休!
我还是嫁给了韩浪,可以说很幸福。江湖上也不再听闻他的名字,直到有一天收到一张字条说他在天山,我很想去,但我知道他不会见我。我曾经又去找过他,问他,对于他,我究竟是什么。他只是淡然地道:“你的答案,没有意义,我也没有必要给。”
终究,他是想要赶我走的,他又怎么肯再见我?
可是韩浪对我说,想去就去。
可是我想去就去能够改变什么?当年我逃了婚,只是想要违逆他的意思离开他,可是这一切能改变得了什么?我如今还是嫁给了韩浪,他做他的传说中的杀手,威名赫赫。
不想去,毕竟是有些自嘲的。连韩浪都知道,他会不知道?
最终还是去了,或许是真的不甘心,我还是想要去见见他,问到我想要的答案。去的时候是带着怨恨的,可在见到他的尸体的时候只剩下空白。
我们就是这样生死相隔?
悲痛。整颗心只剩下悲痛,记起儿时的誓言,誓死方休。我趴在他的胸前,哭得声嘶力竭,怨恨思念全部都倒了出来心中却还是不甘。
之前答应过韩浪的,要到了答案便是会离开的,只是这个答案我要不到,他不给我这个机会去要。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当成,他,并不想要我离开?
呵呵,幻想不是么。
最终是负了韩浪的。韩浪守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他只能在我身后黯然而淡然地离开。他该是知道即便是我曾经对他许下承诺会跟他回去,可是现在的我做不到。亦或许,他从将我带上来之时便已经有了我会离开他的准备。
韩浪只是个无辜的人而已。
可是我却无法再去考虑他了。我搂着他的尸体,朝着天山之后走去。韩浪早已经离开,他放手让我走。
如今,我看着他的坟,仿佛又看到了那年开得正盛的白芷,还有俊雅走来的他。常常会不经意的笑出声,即便已经白了头,还像着十岁的小娃儿一般,笑得灿烂却也是笑到了心里。
——我有没有说过,我对你的执着,即便是生死也无法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