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征和四年,我二十岁,是帝都众权贵之家背地里偷偷嘲笑的孙家老女。祖父却老神在在,不但丝毫不心急我的婚事,甚至明里暗里为我推拒了一些不入流世家子弟的求亲拜帖。
一日他喜气洋洋归来,素来紧皱的眉头头一回舒展至极致。他将我喊到书房,满意地将我上下打量,试探道:“元娘,你可愿做皇后?”
去做那克了两任皇后的帝王之妻么?我暗暗嗤笑,面上却一派温婉柔和:“若家族需要孙女去做那位的皇后,孙女便愿意。”想到那位曾经差点儿成为我夫君的帝王,我还是微微蹙起了眉,“只不过那位早绝了孕嗣的可能,日后免不了还要从旁枝中过继子嗣,祖父可是已想好了人选?”
祖父甚是满意我的回答,得意地拍了拍我的肩,眼眸中精光一闪:“这你可想左了,祖父怎会将你推入那样的火堆。皇上已是残喘之躯,根本不可能撑到子嗣长大成人的那天,所以他要从他的庶出堂弟中挑选。”
我对当今局势也算了解一二,当今皇上共有两位庶出叔伯,两位庶出叔伯又分别有一子存世。皇上若要挑选继任皇帝,必然挑选这二人中的一人。
“那两位如今都住在临安,你且随着你父亲走一趟,替祖父好好考察那两位。孙家的未来荣辱皆系于你身,愿你仔细思量、谨慎斟酌。”他抚着长须,话语里有若有似无的无奈。
我郑重应下,祖父虽贵为左相,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不曾得一能继承他衣钵的子嗣。父亲与叔伯皆是平庸之辈,兄长与幼弟也无甚大才。若我孙家再不能与皇家紧密相连,恐怕祖父故去后,整个孙家便要就此没落。
数日后,皇上命我父为册封使,前往临安册封他的两位堂弟,大堂弟朴亦为宁王,二堂弟朴淮为睿王。我乔装充做自家幼弟跟在父亲身后,以便能近距离挑选我的未来夫婿。
宁王、睿王皆与临安侯常家比邻而居,加之他们从前都只是庶民,哪里能全了款待皇家使者的礼仪,遂请了临安侯前来坐镇。我跟在父亲身后偷偷观察那二人,只见宁王一脸忠厚,憨笑的眉眼恨不得将老实二字刻入骨髓,反观睿王顾盼神飞,随临安侯与我父亲寒暄时进退有据。
一判之下高低立现,我暗暗撇了撇嘴,不再关注这位宁王。晚宴自有一番觥筹交错,临安侯的嫡长女常欢琴艺惊人。她一出场,对面的两道视线便不约而同地附着到她的身上。她含羞带怯地回应着其中一道目光,却对另一道嗤之以鼻。
我握着酒杯的手一紧,暗恼自己怎就忘了青梅竹马这一说。这睿王貌似与那常欢情投意合,若他真能娶了常欢,恐怕以常、姚两家的势力,就算我孙家入伙,也难以保我能夺下皇后之位。
高台上那常欢一曲毕,台下掌声雷动。她提裙下台,刚要走向睿王,却被她父亲招手过去,先与我父亲见完礼,又特意被引向宁王:“欢儿,以后可不能直呼其名,得尊称宁王爷。”
常欢撇嘴,极为敷衍地屈膝福礼。宁王却受宠若惊,讷讷地直朝她拱手,结结巴巴地连说了好几个不敢,一双眼老实地不敢乱瞄。睿王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却又在我父扫过时恢复如初,愈发殷勤地与我父亲遥遥对饮。
我看得兴起,万没想到临安侯看中的竟是宁王。而这睿王也似乎两手准备,在我孙家与常家之间左右摇摆。
不,不能给他摇摆的机会!
晚宴过后,我立刻让父亲喊他过来说话。他顷刻便至,恭恭敬敬地朝父亲一拱手,他虽已贵为王爷,但仍旧不自觉地在我们面前矮了半截,并不敢妄称本王。父亲忙伸手虚扶了一把,也不会真让这未来的可能之君向自己行了全礼,开门见山道:“睿王爷,不知您是否已有婚配,或已有心仪之人。”
睿王了然于胸,想也不想开口道:“因家中无长辈理事,虽已至冠龄但尚未婚配;吾一直埋头于家中钻研诗书,是以也并无心仪之人。”
我与父亲对视一眼,知他心思已动。我冲着年龄尚幼的借口,佯装恍然道:“爹爹,我家阿姐与他同龄,堪配得他了。”
“胡闹,你见过谁家新嫁女是二十老女。”父亲假意训斥,眼神却已向睿王瞟去,“她高龄出嫁,若是被夫家嫌弃,岂不是要伤了我全孙家的心。”
睿王了然地将身子俯得更低,再次拱手道:“若能得娶贵门小姐,吾必珍之重之,不敢懈怠。”
这是一句保证,不谈及情爱,只言可珍可重,代表的是他与我孙家的结盟。
2
交易谈妥,我亲自出门送他,待见他转过墙角,刚要回去时,恰听到一声轻呼。
我转身凑过去,黑暗中有一黑影将他挟住,而他竟也不反抗,乖乖地跟着他出了府门,显然是并不想惊扰到我与我父亲。我好奇心起,一直跟出府门小心藏好,终于看到了月光下的宁王。
“叶赫.朴淮,你混蛋,竟敢在此时便脚踏两条船。”此时的宁王褪去了白日里的懦弱老实,喷火的双目恨不得将睿王生吞活剥。
“那临安侯早已视你为婿,我自然要为自己多做打算。难不成你愿意舍了阿欢,成全我和她?”睿王吊儿郎当地倚在墙边,对他的话不屑一顾。
“休想。”宁王咬牙切齿,“你我早已约定过,这场帝位之争各凭本事。我选临安侯得常、姚两家助力,你挑平阳郭氏并娶孙家老女抢占朝堂。可你万不该在此时便向孙家投诚,你答应过我的,必会让阿欢欢欢喜喜过完及笄大礼。”提起常欢的名字,宁王的面色才略略温柔了几分。
头一次被人“当面”直白地喊成“老女”,我腹中怒火重重,恨不得冲上去给宁王两耳光。
“我后悔了,”睿王淡笑依然,残忍道,“她既注定会成为对头之妻,我又何必怜惜。”
“砰。”宁王一拳砸向睿王,将他颈侧墙壁砸出数条裂缝。睿王这才紧张了几分,靠着墙壁微有颤意,忙示弱道:“好,我这几日定会全力配合你,不让她伤半点心可好。”
宁王冷漠地收回手,忽出手如电,干脆利落地将一枚药丸塞进睿王口中。睿王大惊失色,无奈那药丸已入腹中,想要吐出已是来不及。
宁王面色如冰,淡淡道:“你的话我从来都只听一半,这枚药丸要不了你的命,可你若敢在阿欢及笄前伤她半分,我便什么都保证不了了。”
“叶赫.朴亦,你,你……”睿王掐着喉咙,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委顿下来。他不甘心地跺了跺脚,可又畏惧那枚药丸的毒性,只得狠狠剜了宁王两眼后愤愤离开。
我目瞪口呆,怎么都无法将面前这位雷厉风行的宁王与白日里的老实人联系到一处。
他在原地又默默地站了片刻,竟缓步朝我藏身的方向走来。我吓得心脏怦怦直跳,谁知他不过略停数步,又转身向常府走去。我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偷偷跟在他的身后。他仰头看着常府内常欢的小楼,眉眼里的狠厉又尽数化为温柔,我没来由地心底一酸,有点嫉妒起那常欢来。
我辗转反侧一夜,醒来时便觉头晕目眩,父亲焦心地为我找来可靠的郎中,得知并无大碍后才微微放下心来。
宁王睿王结伴来看我,睿王似被昨晚情形所吓,又兼宁王就在身边,是以对我父亲的问话冷淡了几分。父亲丈二摸不着头脑,索性也冷了脸懒怠攀谈。宁王依旧端着一份人畜无害的老实脸,腼腆地询问着我的病情,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下仆送汤递药。
我暗暗讥笑,笑这皇家中人即使被贬为庶民,腹中心结也有千千之绕。
这一病虽不重,但也断断续续绵延了半月。父亲先行回京复命,留我在临安城中养伤。这半月中,我又仔细观察了宁王一番,不得不承认他的伪装之精。若不是那晚被我偷听到那一番对话,恐怕到现在都要被蒙在鼓里。
我兴趣骤起,比起虽聪慧但依旧能被一眼看穿的睿王,深不可测的宁王对我而言似乎更有吸引力,让我忍不住地想要探究他、征服他。转眼就是花朝灯节,常欢万分欣喜地跑过来找睿王上街观灯。睿王哪敢不从,但又怕被我窥破,只得强拉了宁王一同成行。我自不肯放弃这次机会,只待他们一出门,立刻悄悄跟上。
那常家女儿实在愚笨不堪,与这两王相交多年都没探出二人底细,还只一意以为欢喜的就在身边,而讨厌的拖油瓶又极易哄骗。她随意编了个蹩脚的理由想将宁王支开,根本没看到身边两个男人彼此对视的目光。
睿王了然而得意、宁王宠溺却又无奈。我躲在不远处的人群里偷瞧,正看到宁王与另二人分道扬镳。他收了笑容,看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发出悠远的叹息。
这声叹息极轻,却飘飘荡荡地落到我的心底。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竟然没有回头,反而继续偷偷摸摸跟在他的身后,一路跟到寂寞的故河西河畔。
临安故河绕城而过,河东青年男女齐绕,伴着美好的心愿向水中抛下荷花灯;河西万籁俱寂,孤冷而又凄清。他立在河畔,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放在嘴边细细吹响。
曲调悠扬,赧然是前些日子那常欢所奏之曲。我心底的酸又泛了出来,浮躁的心压抑着莫名而来的愤怒。
“谁。”他耳力极佳,竟听到了我纠结不安的跺脚,忽冷凝了眉眼向我藏身的方向袭来。我一时不查尖叫着向后倒去。
他这才看出是我,连忙改劈为抓一把拽住我的领口,防止我摔下河去。
骨节分明的手撞上胸前衣襟,我的脑子一热,似乎有无数血液涌上脑袋。他呆在原地,将我拉上岸后微微拱手,面色古怪道:“孙……小姐。”
3
我羞愤欲逃,想也不想抬手给了他一耳光。他不躲不避生受住,我指着他哆嗦了半晌,终究禁不住女儿家羞涩,捂着脸往回跑。
他似乎在我身后喊着什么,可我哪有心思驻足细听,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尴尬之地。可我跑着跑着,便知他到底在喊些什么。我道故河西岸为何荒无人烟,原是尽头有条暗娼私馆。
下九流的地痞们蹲在巷道尽头,看到我眼前一亮,竟纷纷围了上来。我这才知晓害怕,连忙紧了紧胸前被抓散的衣衫原路撤回。谁知他们的动作比我更快,瞬间便将我团团围住,口中不停地说些污言秽语。
待在暗娼馆的地痞们荤素不忌,只以为我是个面皮青涩的男童,算不得调戏良家妇女。千钧一发之际,蒙着面的宁王从天而降。他手握一段竹枝,三两下便将地痞们击退。
我看得呆了,那晚便知他有武艺傍身,直至今日才知他武功之高。他飞速奔到我的身边,道了声得罪了便将我腰搂住,带着我迅速离开这个肮脏之地。
为怕旁人看见,他专挑偏僻小道带我在各大屋顶上飞奔,头顶月色皎洁、脚下花灯闪烁、腰间热意撩人,我承认自己被蛊惑了心,竟生出将他彻底拿下的渴望。
他将我放下后转身欲走,我忙伸手将他拉住,顶着他诧异的目光一字一顿道:“今日你救我两次,可需我以身相许。”
谁知他竟连连摆手,又拿出那副老实人的嘴脸:“孙小姐严重了,不过举手之劳,哪里就值得孙小姐托付终身。”
我气得牙痒痒,再不与他拐弯抹角:“你既已知晓了我的身份,便应知晓我的身后是整个孙家。如今我孙家在朝廷上话语权的重要性,想必也不用我再赘述了吧。”
他一躬到底,却依旧淡淡地将我拒绝,目光又移到不远处的常府,温柔道:“成与不成皆由上天注定,而我今生只想娶阿欢一人为妻,唯一的妻。”
我猛地怔住,心底的酸再一次泛了上来。而这一次我总算知晓这酸楚的出处。我,堂堂孙府嫡小姐,竟然会看上一个眼底心里皆无我的男人。我气得牙痒痒,但到底舍不得放弃,只得威胁道:“你给我等着。”
他不为所动,向我拱了拱手后大步离开。我气得直跺脚,待他彻底没了踪影,孙家暗卫尴尬地从隐秘处走出。
“小姐,是否将这些事如数说与老爷听。”这几个暗卫明面上是祖父的人手,暗地里却已被我母亲收服只听命于我。
我心中怒气未消,只巴望着要去祖父面前将宁王贬得一文不值,让我孙家全力推睿王上位,让他匍匐在睿王与我孙家脚下,让他好好见识见识拒绝我的后果。
可真正开口吩咐下去时,却又颇舍不得。良久,我才重重叹了口气,吩咐道:“还是实话实说吧。”
回京之后,祖父听了暗卫的汇报目光中精芒不断,手抚长须不住颔首,“想不到这宁王竟是个深藏不露的主儿,此子若为帝王,假以时日定能摆脱所有束缚,成为真正的盛世帝王。”
我孙家后继无力,是以根本不可能选择平庸懦弱之辈为帝。若帝王被掣肘,当道的权臣怎会允我孙家荣华。这也是我与父亲当初看中睿王之故。
祖父高兴到一半,却又长叹出声:“只可惜这宁王执意与临安侯常家结亲,常姚势力雄厚,常家女儿必是正妻人选,咱们孙家实在难以与其争锋。”
我眸色黯然,还是不甘心地试探道:“若是宁王与常家结亲不成,咱们又该如何?”
祖父忽而回过头来,锐利的视线几乎将我看穿:“元娘,你在这半个月中,可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我羞窘得无以复加,哪里还敢承认。祖父若有所思,终于有了几分松动:“那便再等等,看那宁王到底有没有本事与常家结亲成功。听说那常家嫡女甚是爱重睿王,且又是个目无家族的叛逆女,事情或有转机也说不定。”
我心底又陡然生出几缕希望,甚是轻快地回到自己的院中。那一夜穿过的男装被我细心收藏起来,丫鬟们瞧见了没大没小地捂嘴偷笑,笑得我的面皮都紧了几分。
我像模像样地买来一尊佛像,日日只求那常家女再离经叛道些,早日逃离家族的掌控,与那睿王双宿双飞。在每一个睡不着的夜里,我也会拿出那件男装,不断回忆着他揽着我腰掠过重重屋顶时的风华。可每每回想到他那夜的信誓旦旦,又暗暗褪去几分欢喜,陡生几分惆怅。
纠结半载,临安那边传回消息,常家与宁王终究结成亲事。常欢与宁王大婚那日,我将那佛像摔得粉碎,独自趴在屋中号啕大哭。祖父瞧不得我满目红肿的萎靡模样,让我跪在祠堂中静思己过。我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内心的愁苦却如被烈火焚过的枯草地片叶不生。
“暗卫传来消息,说那常欢执意与睿王私奔,却在阴差阳错之下被一群浪荡子玷污。睿王改娶她人,而宁王却依旧非卿不娶。”祖父的语调毫无半点起伏,又反问我道:“元娘,聪慧如你,可听出些什么来?”
此刻的我哪里能辨出祖父语气中的别样意味,只一个劲儿地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
那样一个失了身的女人,凭什么值得宁王如此倾心相待!
祖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再不与我多言,只拿出戒尺狠狠地打在我的手心,语重心长道:“元娘,家族供养你长大,予你富贵与荣华,不是为了让你为一个心属旁人的男子失去往日的聪慧与机敏。如今正是你为家族出力的时候,你岂可如此颓废下去。唯有当你站在后宫的权利之巅,你才会知晓往日里的这些可笑情愫根本不值一提。”
孙家历代先祖的牌位在供桌上齐齐俯视于我,我狠狠打了一个冷颤,终于从这场痴妄的梦中醒来。
而我,是孙家嫡长孙女,是大胤未来的皇后。
4
宁王、睿王终于领诏归京,甫一落定便忙着与京都的各大权贵势力结成攻守同盟。宁王自有常、姚两家出力,睿王背靠平阳郭氏,又大张旗鼓地与我祖父接触。
郭家已与祖父议定,待得功成自会让自家庶女让出皇后之位。我的未来荣辱全系于睿王,便只得耐心与他接触,做出一番亲密之举来。各大花宴上贵妇们心照不宣地与我开着玩笑,郭氏黯然却又无可奈何地不敢与我争锋,可笑的是常欢竟在眼底闪现出妒意。
我黯然惨笑,她与我都在这爱而不得的旋涡中苦苦挣扎。
与那睿王做戏久了,他那一副丑恶的嘴脸令我恶心不已。明明心慕常欢,却能为了权势另娶郭家庶女,如今更为了帝位向我大献殷勤。
这几日他又唤我把臂同游,我懒怠出门,随意找了个借口推脱了去。可谁知道,我竟在自家花园中偶遇宁王。他淡定有礼地向我颔首后毫不留恋地离开,而我双目已湿,数月的纠结与折磨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二话不说便将他拽进洞口。他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想将我推开。我舍了女儿家的面皮,双手双脚将他缠住,恐吓道:“你若是现在敢推开我,我就大叫喊人,让别人都误以为你在轻薄于我。”
他便不再动弹,我静静地环抱住他,寂寞已久的心灵总算得到皈依。
“叶赫.朴亦,我不介意做你的贵妃,你娶我可好。你若再不娶我,我们孙家可就要全力辅佐睿王了。”我的谎话信手拈来,企图用权势帝位将他捆牢,做最后一次绝望的挣扎。
一声极轻的叹息落在我的发顶,我惶然抬头看他,竟看到了从未在他眼底见到的挣扎。我心中一喜,只以为自己的话语起了作用。
忽然假山洞外微有响动,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将我推开,掩面道:“孙小姐,我早已与你说过,此生此世,只要阿欢一人相伴左右。”
我昂头看他,发火道:“难道你就要眼睁睁看着我孙家倒入睿王阵营,毕竟他可出了一个皇后之位。”
我气急败坏地冲着他嘶吼,将已至洞外的管家与他的随从吓了好大一跳。他的随从目存犹疑,在他与我之间扫来扫去。我心中恼怒,只叹这随从哪有半分恭谨之相,竟敢明目张胆私窥主子。管家忙将我护在身后,算是隔绝了那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又赶忙引了宁王去往外祖父的书房。我又抓耳挠腮起来,难不成祖父改了心意,要与宁王合作么?
他们谈了约莫一个时辰,可这一个时辰于我却似乎有一载光阴。好不容易书房门打开,迎接众人的却是一地的碎瓷,宁王冷静自持地行礼退出房门,端着一脸的忠厚与老实与他的随从匆匆离开。反观祖父却面色铁青,神色不愉地盯着宁王离开的背影。
我战战兢兢地去安慰祖父一二,谁知关起门后的他竟畅快大笑起来。他再次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问我道:“元娘,你可愿做宁王的皇后?”
我内心狂喜,可到底不敢相信这等荒谬:“祖父,临安侯常家怎么可能放手。”我隐去宁王当初的誓言,脑海中浮现出他那日的坚定。如此情深义重的宁王,怎么肯让我挤入他的生活,甚至是占了他心爱女子的皇后之位。
“此一时彼一时也。”祖父老神在在,“祖父近日得了个消息,说是那常家早就在宁王之父尚在世的时候,便定下了宁王为辅佐对象。可宁王若想入皇上眼,必得是个上无尊长之孤子。”
“难道说,常家为了捧宁王上位,谋害了宁王之父!”我悚然一惊。皇上的庶出叔伯与庶出堂弟不少,可偏偏只挑了扑亦与朴淮封王,便是看中了他们无父无母,若将来位及九五,不会存在胡乱封赏生父生母的情况。
“然也。”祖父满意点头,“那宁王之父虽身体不好,但也不会立时就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可自皇上传出封王消息后,不出三月便一命呜呼。如今人证物证皆在,常家谋害的罪名是怎么都跑不掉了。”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不由自主地咧开嘴来,仿佛又看到了我与宁王的美好未来。他爱着常欢又如何,有这杀父之刻骨仇恨相隔,他们注定走不长远。往后岁月悠长,我就不信我挤不进他的内心。
5
祖父让我耐心等待,等着一个能让常家哑口无言的机会。终于,被设计了的常欢亲自出手,竟派她的贴身丫鬟淳儿用药将我迷晕,再与中了媚药的宁王关到一处。
委身在心爱之人的身下,我几乎喜极而泣。我轻轻笑出声来,笑常欢的愚昧,也笑自己的得偿所愿。我侧着身子细细瞧他,用手在他的眉眼处随意勾画。
“阿欢,别闹。”他闭着眼睛抓住我的手,呢喃的话语如冬日寒冰,瞬间将我的窃喜冻得结结实实。我狠狠地咬住牙龈,将他的双手牢牢地放在我的胸口。我暗暗发誓,此生此世,必要他心底眼里,都种下我的影子。直至,只剩我。
这一场被几方惦记的欢好,终于以祖父无奈改选宁王而告终。常家愤愤不平,却只能将气撒在一手策划的常欢身上。宁王被彻底摘清,继续是常家人眼中的那个老实而又深情的好女婿。宁王在我孙家、常家、姚家三门全力相助下问鼎九五,已成为皇上的他果不其然封常欢为皇后,封我为贵妃。
母亲唉声叹气,只言孙家嫡女竟沦落至妃位。祖父却嘤嘤嘱咐,劝我小意笼络帝王,以赶在常欢前头诞下皇长子。我并不在意,只认真绣我的杏红嫁衣。皇上都已恨常家若此,哪里还会再继续对常欢情根深种。
可惜我错了,常欢听闻睿王逝世的消息后意外小产,皇上伤心欲绝将自己关在殿中整整三日。我去瞧他时他早已烂醉如泥,抱着一双虎头鞋喃喃自语。
“阿欢。”他错将我当成了常欢,恨不得将我融入他的骨血里,“我爱了你这么多年,我恨不得将全天下捧到你的面前,可你为什么还是不爱我,不想我,不念我,甚至用我们的孩子来祭奠那该死的朴淮。”他恸哭得如一个孩童,将全部的深情与伤恸彻底释放,“阿欢,只要你愿意爱上我,我也愿意为你遣散后宫,愿意为你放下对常家的仇恨。”
我的心疼得如被百蚁啃食,他竟愿意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就连杀父之仇都能轻易放下,只为求得一人心。
我嫉妒欲狂,那等水性杨花的荡妇,也只有他会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突如其来的干呕不断袭击着我的喉咙,我哇的一声吐出满口秽物,却怎么都无法与这位醉眼蒙眬的人开口,即使我有多么想告诉他,我有喜了。
我跌跌撞撞地出了崇顺殿,漫无目的地在御花园中行走。偶然间,我竟看到常欢的贴身侍婢淳儿从暗处偷偷潜入崇顺殿内,满目崇拜地抱住皇上的腰腹。而看守在崇顺殿四周的暗卫不但不曾拦她,甚至对这一幕视而不见。更为恼火的是,渐渐清醒过来的皇上竟也没有将她赶走,反而由她服侍着入了内殿。
崇顺殿的大门在我眼前关上,我心若焚火,满脑子都是他们二人依偎的画面,我还未曾得到皇上的心,便又有其他的女人妄图来分一杯羹。
我冷着脸回到合欢宫中,派来宫中的暗桩替我将这个女人的根底仔细查探。这些暗桩都是早年便已被埋入宫中,若能调配得当,甚至可挖出大胤后廷的几代皇家密辛。
谁知结果却让我心惊,这个淳儿似乎大有来头,竟让我的暗桩探查不出半丝有用的消息来。我若有所思,可那些零星的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快得我根本抓不住。
我尚未想出这些诡异因何缘由,那边淳儿已被封为淳美人,不出数月便有了身孕。我目眦俱裂,哪里再有空考虑其他,只盼着被动了身边人的常欢,能恼羞成怒地将这淳美人整治一番。谁知常欢竟然一点都不在意,甚至将她放在身边嘘寒问暖。我本以为她是为了就近谋害那淳美人腹中胎儿,可直到淳美人即将临盆,也不曾见她有任何动静。
是因为不爱皇上,所以不屑于动他的孩子么?我十分困惑,正欲继续探查时,皇上却开始日日来我宫中小坐。他低头逗弄着小公主,眉梢眼角里尽是一派慈父情怀。我瞬间便被俘获住,将常欢与淳美人通通丢到脑后。
我释然,往后宫中会有越来越多的美人,就算我能灭了淳美人又如何。还不如趁现在靠着小公主来不断调和我与皇上的关系,在越来越多的美人占据他目光之前,让自己,强势地入住他的心底。
……
数日后,淳美人诞下皇长子,皇上喜极而泣,不待我道声恭喜,竟将那孩子交到常欢手中,并将二人同时圈住,兴奋道:“阿欢,你看见了么,这是你的孩子,是咱们的嫡长子。”
常欢连连说是,忽然转身倚进皇上怀中,号啕大哭道:“谢谢你,谢谢你一直包容着我,谢谢你给了我重新开始的机会,以后我们一家三口,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好不好。”
我如坠冰窟,皇上接纳了淳美人的唯一目的,竟是让她生下一个男嗣送给常欢,给不能再生育的她一个依靠。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他们若是一家三口,那我又算什么。
我气得浑身发抖,根本再无法顾及其他。就在这时,常家的庶女常灵找上了我。
她顶着满脸的伤痕,瞧向凤仪殿的目光里有着蚀骨之恨。我隐约记起了她,那时常欢刚刚小产且被诊断出失去了生育之能,怕我辖制住六宫的常家人送进宫过一位常家女。可惜她时运不好,在去往凤仪殿的路上被石子刮花了脸颊,又被悄悄地送出宫去。
“毁我脸的就是淳儿那个贱婢。那淳儿早就是皇上的人,如果没有皇上的命令,她自然不敢如此大胆,可笑我还曾钟情于他。”她咬着银牙,连皇上一同恨上,“常家无情、淳儿无义、皇上无心,他们都是披着人皮的豺狼,我定要让他们全都付出代价。”
她告诉我当初淳儿与皇上里应外合,让常欢误以为自己失身于地痞,从而不得不嫁皇上。常家人因为有愧,又见皇上果然一心为常欢,自会更加卖力辅佐于他。
这样的消息令我欢欣鼓舞,常欢依旧还惦念着早已死去的睿王,若是让她知晓前因后果,还肯轻饶了淳美人?当然,更怕是要恨极了皇上。
我越想越激动,心底原本被压制住的欲望又渐渐探出头来。若可以,谁不想让夫君心中只得自己一人。
我悄悄安排好一切,等着常灵将这些真相一一告诉常欢。常欢听了真相后果然悲痛欲绝,浑浑噩噩地离开我的合欢宫去找淳美人算账。我好整以暇地在宫中等着,就等着她与那淳美人决裂,等待着伤心欲绝的皇上到我宫中来寻求安慰。小公主似乎也感受到我的高兴,躲在我的怀中咯咯笑个不停。
我欢喜地亲吻着她的脸颊,突然听到宫中钟声响动。宫婢连滚带爬地扑到我的脚下,惊惶道:“娘娘,皇后殡天了。”
我目瞪口呆,常欢从我宫中离开时不过精神萎靡,怎就会突然暴毙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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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忙赶往凤仪殿,一进门便看到呆坐在地的皇上。四周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出,乌压压跪了一地。正中的皇上将早已气绝的常欢抱在怀中,用脸颊依偎着对方的脸颊。
淳美人候在一边无声地哭泣,见我来时才勉强抬头看我,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我尚不明白这丝嘲弄为何意,皇上已猛地转过身来,瞧见是我抬脚便踹。我尚来不及反应,他又合身扑来,双手死死掐住我的喉咙,眼底杀机毕现:“贱人,你竟敢谋害皇后。”
“咳咳。”我被掐得说不出话来,只以为下一刻便要魂归天下。谁知皇上却突然将我放开,转而又重新环抱住死去的常欢,恍若抱着此生珍宝。
可这颗珍宝早已沉睡不复醒,我素来知晓常欢在他心中的重要性,连忙匍匐着爬行至他的面前,大声喊冤道:“皇上明鉴,臣妾哪敢谋害皇后娘娘,您可千万不要听信谣言。”
“不是你又是谁。”淳美人拿帕子遮了半边脸,声音却足够的哀戚:“皇后娘娘自从您那儿回来便一直神情萎靡,见到我后还未来得及说话便一直狂吐鲜血。御医早过来诊断过,说娘娘自小产后一直忧思过度,此次又被贵妃娘娘刺激,这才怒急攻心以致香消玉殒。”
“你莫要血口喷人,皇后娘娘从我宫中离开时只不过略有些神思恍惚而已。”我极力反驳。
她抓住我话语中漏洞,笑得愈发胸有成竹:“这么说来,你确实与皇后娘娘说了什么,才让她精神受到如此大的伤害。”
我猛地语塞,哪里敢说出自己的谋划。可皇上已不想再等,他淡淡抬手:“来人,将孙贵妃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皇上,我……”我还欲再说,他却不再给我这个机会。淳美人笑得得意,拿着帕子遮着高高翘起的唇角,眉眼里的志得意满在无人处一览无余。
我被丢进冷宫,与虫蛇鼠蚁做伴。我拼命地捶打着脑袋,怎么也想不通为何自己会落到这般境地。又过了数日,除了每日送饭与我的聋哑嬷嬷,我根本接触不到外界任何信息。
我怀揣着希望,只盼望着祖父赶紧来救我于水火,谁知率先出现在冷宫中的,竟是淳美人。
她嫌恶地用帕子捂着唇,假惺惺道:“这里哪里是活人待的地方,真真是委屈贵妃娘娘了。”
“你且等着,等我出去后必要你好看。我早就知道你背着主子爬上了龙床,像你这种背主忘恩的奴才,就算反过来毒杀旧主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本随意一猜,谁知她竟大大方方承认,盯着我夸张笑道:“哎呀,不小心被你发现了。”
她自得一笑,“我那旧主太笨太傻,却天生好命得皇上真心相待。可她不但不珍惜,竟还妄图谋害皇上好与她的情夫双宿双栖,这样的荡妇又有什么资格活在人世。正好你执意让她知道些真相,我便耐心等着,等着看你俩两败俱伤。你恐怕不知道吧,皇后所中之毒叫失魂,那毒发与怒急攻心而亡的症状一模一样。”
我浑身发冷,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她又回头看我,眼底的怨毒浓烈:“而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皇上都说了不喜欢你,偏偏你非要死缠烂打,最后靠着投了个好胎轻易便得贵妃之位。你们都该死,而这后宫,只需我一个人爱着皇上便可。”
“你,你,你。”我被吓得语无伦次,没想到整个宫中最疯狂的竟然是她这一小小宫婢。我勉强稳住心神,给自己打气道,“我孙家辅佐皇上有功,皇上还要靠着我孙家清理常家,你且等着,他是不会关我太久的。等我见到皇上,我定要将实情禀报给他。”
“咯咯咯,”她癫狂而笑,瞧我的眼神仿佛在瞧一个傻瓜。她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慢慢俯身下来在我耳边慢条斯理道:“我说些你不知道的事儿给你听,好不好?”
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总觉得她一张一合的嘲弄里,会让我一直以来的信仰崩塌。她却蛮横地扯开我的手,不停地向我诉说着过往。
她说,当年皇上领诏回京,至天子脚下才知孙相势大。他有心笼络孙家,却又怕孙家担忧常家之势而弃他,遂编造出一段常家曾谋害了他父亲的谬言。一番部署之下,孙家在伪造的人证物证面前深信无疑,一心认为他将来即位后定会铲除常家。
她说,常家看他看得极紧,因此他总是做出一副对常欢深情,而对我绝情的模样,可实际上,他早与孙相达成协议,将来事成之时必会迎娶我。常欢自以为是的设计,其实早就在他的谋算之中。
她说,皇上胸有丘壑,知常家欲壑难填,特意偷偷泄露出睿王逝世的消息而使得常欢小产以致不孕,从而确保含有常家血脉的皇子永不会出生于世。
她还说了很多,说那帝王的谋略里,任何深情都抵不过权倾天下。就比如这次常欢的惨死,皇上明明知晓我的嫌疑最低,却还是将我打入冷宫,为的便是激起常、孙两家的仇恨,让他们永远不得结盟。
我瘫软在地,原本的愤怒与哀伤全然被绝望代替。我还记得那年月下他的信誓旦旦,记得假山洞中他的义正词严。可如今听来,竟全都当不得真。
我爱上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有布帛缠上我的脖颈,拉得我的双脚渐渐离了地。淳美人狰狞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她笑得肆意,又歪头问我:“孙贵妃于冷宫绝望自裁,你觉得这样的结果,会不会促使孙家强势反扑常家。”
我已被勒得说不出话来,脑海中唯一的景象,只有那年故河西畔,他伸手拉我,含笑挑眉的瞬间。
7
一晃七年,冷宫岁月漫长,我已能随意地与那群蛇鼠虫蚁共居一室。我竟没有死成,等醒来时淳美人早已不知所踪,唯有一屋的荒凉相伴。
听说外头早已天翻地覆,在孙常两家日夜相斗的岁月里,皇上逐渐收拢皇权,并且成功培养了只属于自己的心腹,将天下兵马大权牢牢握在手中。随着两家当家人的逝世,这大胤天下,终究由皇上一人掌控。
而后宫中,刚刚荣升为淳妃的淳美人却被当年的宫婢揭露出毒害先皇后之罪。皇上震怒下令彻查,不顾她育有皇长子有功,决然地将她褫夺封号并赐死掖庭。
那一天,天朗气清,我正蹲在冷宫门口数着蚂蚁打发时光。冷宫大门被缓缓拉开,着一身明黄龙袍的皇上隔着门槛低头看我。
四周的恭贺声响成一片,却没一句能让我听清。他伸出双手来将我拉住,感慨万千地说道:“沛谨,辛苦你了。”
我瞬间泪如雨下,却依旧谨守本分跪在他的脚下,恭敬地将头埋于双臂之间。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一场交易,他要常孙两家水火不容,便想借我手让常欢毒发,做出被我谋害的假象。我早在宫中准备好他给的毒药,只等常欢与常灵对峙时悄悄洒出。那毒药霸道,可让人呈现出九死一生之态。谁知半路跳出一个淳美人,竟真真要了常欢的全部性命。
可箭已在弦上,他只得将我打入冷宫,却又在暗地里保我性命。如今交易完成,他赏我皇后之位,让我顶着孙家的名头安抚祖父生前座下的所有门生。
皇上是什么样的人,我早在淳美人为我解密前便已知晓。
那年他与睿王对峙,躲在暗处的我根本就没错过他往我这方向的惊鸿一瞥;那年他将我淡淡拒绝,似乎毫无察觉偷偷跟在他身后的常家暗人;那年他从我祖父的书房失魂落魄而去,根本不会知晓那一封封堪为铁证的证据里也有我的一份功劳;那年我与他共枕而眠,神志尚不清醒的他口中呢喃着的并不是阿欢,而是天下……
可即使如此,我还是忘不了故河西畔他的温柔浅笑。执念成魔,便是永生永世的纠缠。为此,我不惜替淳美人隐下所有小动作,坐等她亲手将常欢毒害。
如今,我坐拥凤仪殿,纵使年华不再,却终究将他牢牢抓在手中。即使无法进驻他的心底,却也终究成为他的妻,唯一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