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我及笄,我常家门槛便几乎被临安城的众媒人踩平,向我提亲的世家公子络绎不绝。我等了数日,终于等到睿王叶赫.朴淮遣来的媒人。
我欣喜若狂,焦躁地在房中转来转去。好半晌,被我派去前院打听消息的心腹丫鬟淳儿才归,可她那愁眉苦脸的模样瞬间浇了我一盆冷水,“小姐,老爷只收下了宁王爷的求亲帖。”
“什么!”我狠狠愣住,吓得连声音都变了调,“那憨货也敢上门提亲!父亲居然还同意了?”
我气急败坏地推门而出,提起裙子便朝父亲的书房冲去。半途中宁王叶赫.朴亦向我招手,顶着一脸的憨厚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不停地搓着手,想要看着我,却又不好意思地先行移开目光。踌躇良久后,他才忍了满脸的羞意改垂首抱拳,声若蚊蝇道:“阿欢……”
此时的我看见他便是一肚子火气,一听他竟还敢直呼我小名,更是顾不得大家风范抬脚便踹了过去:“你居然敢跑来我家提亲,是没被我揍够么?”
我、他、朴淮三人一同长大,平日里素来都是我与朴淮闹作一团,时刻给他下各种绊子。他被整蛊后却从不生气,依旧腼腆地跟在我们身后,以便让我们随时取乐。
这样的憨货是最好的出气包,我便默许了他的跟随,谁知人心不足蛇吞象,长大后的他竟妄图娶我。
“阿欢,虽然你总是装出一副凶悍的模样,但我知你心肠最是柔软。得妻如你,便是我此生最大的福分。”憨货语带哽咽,又要与我回忆当初。
他说的是去年他父亲去世时候的事儿,那时他哭得声嘶力竭,我去安慰却被他一把抱住。体谅着他丧父的苦楚,我没忍心推开他,任他抱了好久。
提起这个,我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当时拥抱的那一幕被朴淮瞧了个正着,气得朴淮好几天都不肯与我说话,还是我哄了好久才哄回来。
如今他变本加厉,直接敢遣媒人上门说亲,可不是找打么。
我怒从胆边生,单手攫住他的衣领,“你给我听好了,我是不会嫁你的,我现在就去禀明我父亲,让他还了你的拜帖,你给我等着。”
他憨憨地挠着头,只笑眯了眼任我作为,仿佛能包容下我所有的小脾气。我愤愤地转身,再次提起裙摆冲进书房。父亲正与幕僚相谈甚欢,见我没头没脑地闯入不由得呵斥道:“女儿家这般莽撞,成何体统?”
我哪里顾得了其他,一眼瞧见桌上朴亦的求亲拜帖,立刻丢到地上狂踩,“我不嫁,我绝对不嫁朴亦!”
幕僚们尴尬垂手,纷纷拱着手从书房内退出,父亲这才变了脸色,大怒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得你说不嫁就不嫁?再者,你不嫁宁王,难不成还惦记着睿王。”
我忍住眼泪,搜肠刮肚地寻些他所关注的借口:“父亲,女儿知您有想争个从龙之功的心思,但宁王素来平庸愚笨,怎能入得帝都那群权贵眼。
更何况当今皇上虽体弱多病,但从他隐忍三年铲除洛氏的功绩来看,哪里又是一个昏聩之君。这样的帝王,会看得上唯唯诺诺、平庸至极的宁王?依女儿看,还是睿王继位的胜算更大些。”
当今圣上自铲除洛党后便一直体弱多病,兼之早早丢了孕育子嗣的能力,是以为了保大胤江山后继有人,特意从民间寻了两位父辈血脉关系最为亲近的庶出堂弟封王。
朴亦、朴淮摇身一变,从庶民入皇嗣,将来更有机会问鼎九五。
父亲眸中精光一闪,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份求亲帖,抚须笑道:“你能想到这一层已实属不易,但为父今日便与你说个明白。这宁王之父乃贵妾所出,而睿王之父不过通房丫鬟所出。
大胤素来立贵不立贱、立嫡不立庶,是以他俩虽都为庶出之后,但宁王的身份更高贵一筹,此其一;宁王为人平庸,若想将来荣登大宝且坐稳帝位,势必会全心全意依靠我们常家。
而睿王太过狡诈,若将来让他得了势,怎能容下卧榻旁他人的酣睡,此其二。我常家乃临安第一公侯,是否能杀入帝都跻身入京圈豪门,便全都系于所押之宝身上。欢姐儿,你身为常家一份子,必然不能拖我常家后腿。”
“可是,可是……”我还欲再说,他已挥手让我退下。我哪里甘心,只得匆忙出府寻朴淮共商对策。
2
睿王府是我常来之地,满府仆婢自恭敬地与我行礼后便纷纷让开,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朴淮的书房,他正倚窗写着什么,见是我来,立刻冷了脸,收了纸笺,负气将头扭向另一边,冷哼道:“常姑娘,你既已是有婚约之人,便不该再来我这睿王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恐遭人非议。”
我心头忐忑,知他是生了重气,只得扑过去软语相求:“朴淮,我也是才知我父亲应下了宁王的求亲,可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自小到大便只有你一个。”
“常姑娘此言差矣,我虽与姑娘一同长大,但咱们身边一直都存在着一个宁王,我又怎知你不是心仪于他。”他不为所动,继续抱臂冷哼。
冷言冷语如冰锥刺入我的内心,与方才父亲的决绝两面夹击,无尽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我扑到他的怀中使劲儿地捶打着他:“你个死没良心的,我为了你拼命与我父亲抗争,与朴亦缠斗,可你倒好,半点没将我放在心上,只受这小小挫折便丢开了手。”
他招架不住,眼底总算闪过一丝怜惜来。他等我捶打累了,才悠悠地叹道:“你怎知我不曾苦苦争取过,为了劝你父亲改变心意,我差点儿便要跪倒在他的面前。”
听他说差点儿跪下,我的怒气又顷刻消散,只是心疼地将他上下打量,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你有可能是未来之主,怎可随意下跪?”
“为了你,便是受多大的苦楚都值得。”他情话张口就来,听得我破涕为笑。他将我搂得更紧,“只可惜你父亲不为所动,甚至当着我的面遣下仆带着宁王的媒人去往后院,说是去与你母亲商议婚事。”
“对了,我还有母亲。若我母亲不同意选择宁王,我父亲也必得听上一二。”我眼前一亮,陡生出无限欢喜来。
我的母亲出生于洛阳权贵之首平阳公姚家,其家族势力比起我常家来也不遑多让。若不是姚家素有家训禁止族内男丁入朝堂,恐怕如今的立嗣棋局也轮不到我父亲搅动风云。
可百年世家底蕴丰厚,若是姚家属意人选与我父不和,他必然也得细细思量,而这代表姚家开口的,正是我母亲。
我又急匆匆奔回家中,寻了管家来问,知那媒人正与母亲相谈甚欢。而那个可恶的朴亦,居然还敢滞留在府中。我余怒未消,正准备再好好胖揍他一顿再去寻母亲说话。
这一找,到让我瞧见了一场好戏。花前树下,那朴亦竟与我的庶妹常灵一站一坐,常灵低头垂泪,朴亦满面窘迫。
我再瞧向他们四周,确定没有一个丫鬟后,不由得暗道一声心喜,立刻嚎了一嗓子引来众人。
朴亦见是我来,下意识地离开常灵好几步远。我不依不饶,立刻扑上去挠了他数下,假意哭道:“你还未曾与我成亲,便在我家中调戏我的庶妹,叫我如何能放心嫁你?”
他脸色通红,两手摆得更欢,一声叠着一声地解释道:“阿欢,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我哪里容得他辩解,扯了一干看热闹的仆从一同来到母亲的院落。母亲正与那媒人说到要紧处,见我们一行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惊得维持不住得体的笑意。
“娘亲,这等登徒浪子我不能嫁。”我一把推开那媒人,将朴亦的求亲拜帖再一次踩踏一番。
母亲笑容皲裂,给她的心腹常嬷嬷使了使眼色。常嬷嬷遣了众人离开,只留下我、朴亦与常灵三人。
常灵吓得小脸苍白,不住地摇头道:“母亲,事情并不是长姐以为的那样。宁王爷生怕再惹长姐生气,特意托女儿转交长姐一份礼物。”她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小玉蝉,那玉蝉玉质温润,一瞧便知不是凡品。
朴亦腼腆地低着头,不自在地连连拱手:“这只蝉是我母亲的心爱之物,临终前特意嘱咐定要送给未来的儿媳。我知阿欢对我有些误解,便只得托了灵姑娘。”
我勃然大怒,哪容得他们狡辩,夺了玉蝉便要掼到地上。母亲猛地一横眼,逼着我老老实实放下。我狼狈转头,拧着脖子道:“满口胡言,我瞧见时,你们俩可是孤男寡女好不亲密。”
常灵一瘸一拐地跪下大呼冤枉,“母亲,是女儿自己不小心崴了脚,丫鬟替我去传轿子,宁王爷谨守男女大防与女儿告辞,正巧被长姐撞上。”
朴亦亦不断地点头附和,母亲遣出去调查的人也回来细禀,果真与他们二人所说的一模一样。
我心急如焚,生怕此事就此定论,正要再寻些歪理来狡辩时,那朴亦居然又发了话。
他整冠直立,恭恭敬敬地朝母亲行了一了大礼,承诺道:“夫人,我心慕阿欢已久。若此生能娶她为妻,必会善待于她、珍重于她。这一生一世,只与她一双人矣。”
“谁要与你一双人到老。”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母亲却喜笑颜开,与小心避开的媒人相视一笑,又抚掌问他:“若你将来为帝王,这三宫六院怎会闲置?”
他憨憨一笑,说起大胤往日的先祖,“帝后一心,才是大胤之福。今生有阿欢相伴,足矣。”
“呸!”我银牙暗咬,恨不得立刻将他的舌头给掳下。
3
我的那一打岔于婚仪并无半点耽误,母亲跑来嘤嘤相劝,“你这傻孩子,那朴淮又有什么好?我自幼瞧着不过嘴皮子伶俐几分,才哄得你这么死心塌地地对他。可他待你心思不如你待他的十之一二,哪里比得上宁王朴亦!”
我犟然顶嘴,“你怎知朴亦不是为了获得你们的扶持才故意这么说的。”
母亲自得一笑:“就算是假的又如何,他这般平庸懦弱之人,就算位及九五,也只有任我们常家揉搓的份儿。更何况他待你之心我一直都看在眼底,他于你是真心爱慕,像他这般老实巴交的人,眼底的情意根本骗不得人。”
我捂耳不听,只想着外祖家怎还不派人过来相劝。那日我从睿王府离开后,特意让朴淮借着我的名义手书送与我外祖家,只盼着他们能起惜才爱才之心,劝服我的母亲支持朴淮。
母亲斜斜睥我,终于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信笺:“你也别挣扎了,你当你母亲我私自便能做得了你外祖的主。
你外祖虽谨遵家训不参与党争,但若真全然与帝都权势脱节,我姚家又怎能屹立洛阳百年不倒。这宁王,是你父亲与你外祖共同定下的最终人选。”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轰然倒塌,我趴在榻上哭得歇斯底里。母亲也不愿再与我多话,只吩咐丫鬟好生照料于我,便去前院忙活婚嫁之事。
我不甘心,想朴淮更是想得发疯,遂趁着宁王送来聘礼之时,让淳儿替我在府中应付,而我换上仆装偷溜出府。
睿王府一派宁静,朴亦面色阴沉地坐在窗下。我泪眼模糊,可还没来得及哭诉,就瞧见他手边正写着的求亲拜帖。
我气得冲过去将那拜帖抢在手中,大声质问道:“你竟想求娶她人?”
“你与宁王的婚仪已摆上日程,我又为何不能另求佳人,合着我叶赫家的两兄弟,都要在你这棵树上吊死?”他斜睥着我,双手负胸,冷冷道。
“你,你——”我指着他气得直哆嗦,他手边的求亲请帖色泽灼人,求娶的佳人名字昂立于帖首。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干脆也负了气,甩手道:“罢罢罢,君既无心我便休,从此山高水远,我们永不相见。”
我愤愤地转身,刚走两步便被他一把抱住。他将头埋在我的肩窝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沮丧:“你教我还能如何?”
我顷刻间柔软了心肠,不知苍天为何要捉弄我们二人。他见我不再挣扎,这才沉下声来破釜沉舟道:“如今我们也只剩一条路可走。”
“什么办法?”
“私奔。”他薄唇轻启,“咱们挑个看守不严的日子私奔,你父亲找不到我们,为顾全颜面定会换女,等那宁王与你庶妹成了亲,你父亲便再也没理由反对我们了。”
“私奔?”我大惊失色,推开他颤抖道:“你可知奔者为妾?”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父亲为全声誉也会细心替你遮掩,自然不会有人知晓这一切。”他再次围了过来,将我抱在怀中,轻语蛊惑道:“只有这样,咱们才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不是么?”
那年花前月下,在宁王被我俩指使着去捡拾篝火木柴时,是他对月许誓,愿与我厮守终生。我无语凝噎,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他高兴万分,自去准备不提。我小心翼翼地回到府中,一颗心恨不得要跳出胸腔之外。
我做出一副认命状彻底消停下来,母亲喜笑颜开,忙前忙后地为我置办嫁妆,而我则在无人的深夜收拾着私奔行李。
好不容易等到我与朴淮议定的日子,我吹熄灯火,换上丫鬟衣裳,悄悄地溜出门去。
淳儿替我守在角门处,偷偷放我出府时泪眼婆娑,待我走后立刻用棍子将自己敲晕。这也是我教她的方法,她自幼陪着我,我又怎舍得让她多受责罚?唯有让她被我敲晕,才能勉强救她一命。
出了府门,我一路直奔东城外桥头边。夜里更深露重,我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可心底火烫,一颗心儿雀跃不断。
桥头岸下水波粼粼,映衬着漆黑的夜在我的脚下疯狂地扭动,呼啸的风刮着树叶沙沙作响,恍若无数妖魔鬼怪在不远的暗处乱舞。我吓得团成一团,暗恼朴淮怎还没来。
又过了许久,那群妖魔鬼怪化为实体,竟跌跌撞撞地向我扑来。我尖叫一声,这才瞧清是几个喝醉的地痞。他们笑嘻嘻地直奔我来,围着我不停地调笑着。
污言秽语从他们口中源源不断而出,我吓得连连尖叫,大声呼喊着朴淮的名字。可朴淮依旧没有出现,我不断后退,几乎退到退无可退。地痞们伸出脏污不堪的手来,恶心地撕扯着我的衣裳。
夜幕低垂,冷眼看着我这个不听话的名门贵女,在空旷的渡口边绝望地挣扎。
4
待我醒来时,身上衣裳已被换过,母亲趴在我身边低声哭泣,父亲负手在门外焦躁地走来走去。
“你怎就不知廉耻地跑出去与人私奔,如今被那伙贼人毁了清白,日后该如何是好?”母亲扑过来疯狂地打我,一边打,一边涕泪横流。
我早已麻木了心灵,只剩下两眼还不停地渗出泪水。我干哑着嗓子,哆哆嗦嗦地在发髻上寻找发簪,“那便让我死了吧,我如今这模样怎配得上朴淮?”
“孽障,你竟还敢提那贼子,你以为那伙醉酒的贼人为何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定是那朴淮使了银钱雇去的。”
父亲阴沉着脸从外面走了进来,“为父早与你说过,那朴淮心术不正,哪里会真心爱慕于你,不过想借着你攀附我常家,好为可能的帝位搏上一搏罢了。他这招毒计使得可真妙,既分化了常家与宁王,又推着郭家应下与他的婚约。”
“不可能,他与我青梅竹马长大,必不会这般待我。”我痛苦地直摇头。
“儿啊,你便信你爹娘一次。那朴淮早就与平阳郭氏议定了婚仪,不日便要结秦晋之好。那平阳郭氏羽翼颇丰,比起我常家也差不了多少。”
母亲抽涕连连,终于承受不住打击晕了过去。父亲气得须发皆张,遣人扶下母亲后亦甩袖而去。
我又惊又怕,连番的惊变与突如其来的真相将我彻底击垮,我昏昏沉沉地陷入噩梦里,梦中的朴淮突然变成一头嗜血猛兽,要将遍体鳞伤的我吞噬殆尽。
我发烧数日,连郎中都说凶险万分。我仍旧会在偶尔清醒的日子里企图外逃,想去找朴淮问个清楚。可我还未完全养好,朴淮与平阳郭家庶长女的婚事已提上日程。我目眦俱裂,没想到爹娘所说竟为真。
我顾不得病情,挣扎着便要去寻他讨个说法,可爹娘哪肯放我出去,生怕我再去丢人现眼。即使那晚的涉事人等被处决殆尽,可亲自救回我的人手中也有宁王。
而他,还会娶我这个残花败柳么?
就在此时,宁王朴亦再登我家门,竟不计前嫌地继续商议婚仪事宜,仍以正妻之礼相待。爹娘惊喜万分,可到底知我境况不敢轻易许诺。
他撩袍跪了下来,郑重地三叩首道,“我今生早已认定了阿欢,她受此苦楚也有我的一番责任。若我能再好些,让她眼中有我的存在,也不会白白受这一番苦楚。”
我由旁人搀扶着走到门边,听他这番话后,心底的愧疚如潮水一般涌来。如今这般模样的我,如何能应承下他的这番情真意重?他是个好人,不该由我这样的人来糟践他。
我缓缓走进屋中,虚弱地向父母拜下,“父亲、母亲,不若你们将常灵记在母亲名下,许她一个嫡女身份,也好与宁王相配。”
父亲抚须沉思,母亲却惊得立时而起,扬言便斥我胡闹。我大病初愈,说完这些话后体力早已不支。朴亦赶忙来扶我,眼底的心疼一览无余。
他紧紧将我扶住,坚定道:“你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是从小伴我长大的阿欢,是在我父亲逝去后借我怀抱的阿欢,是我发誓要守护一生的阿欢。只要是你便够了,你的那些过往,只会让我更加心疼。”
我愣怔原地,不妨他竟如此之想。他定定地看着我,将我丢弃的玉蝉重新塞进我的手中,“我心慕于你,此生此世誓言不变。你永是我妻,唯一的妻。”
母亲欣慰点头,舒了口气般坐回原位;父亲神色莫测,可嘴角仍旧微微翘起。我捂住胸口,突然扑进他的怀中抽泣,仿佛要哭尽此生泪水。
婚期已定,这一次我不再闹腾,如木偶般披上凤冠霞帔,将他赠与的玉蝉挂在腰间,在热闹的吹吹打打中步入洞房。
待众人退去,他掀开我的盖头,在我额头深情一吻,忽后退为我引见一人。
我失声惊叫,捧起那张鼻青脸肿的脸,不可置信道:“淳儿?”
淳儿听到我唤她的名字,立刻扑通跪在我的面前,哭道:“小姐,是淳儿。”
我俩抱头痛哭,不知是在哭此次的相遇,还是哭过往的辛酸。朴亦贴心地避到外间,留我俩细细叙话。
淳儿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她的经历,她也属于知情人而被秘密处决,是朴亦将她救下:“小姐,以后您就收了心思,与王爷好好过日子吧。您可知王爷救奴婢时说了什么,他说他知奴婢与小姐您情似姐妹,他若不救奴婢,小姐您必要怀着歉疚与悔恨度过一生,他不想让您难过。”
我愣怔半晌,仔细感受着额间余温。这个一直跟在我身后任我欺凌的小男孩,这个不计较我的遭遇还愿一心待我的男子,让我凭什么将他推开?
5
因心中充满了感动与感激,我与朴亦愈发亲近。如今日夜相对才知,平庸背后的他温柔得令人沉醉。他着实宠我,恨不得将最好的一切都捧到我的面前。
我暗暗地唾弃起以前的自己,怎就瞎了眼瞧中朴淮,而将他抛诸脑后。
我愈发愧疚,恨自己不能给他欢愉的夜晚。兴许是那晚受惊过度,每当他靠近过来,我总是忍不住歇斯底里地颤抖。他心疼得无以复加,哪里还会再勉强于我?
日子便在这般纠结中如流水滑过,远在帝都的皇上终于行将就木,特下圣旨宣宁王与睿王携家属入宫觐见,父亲高兴万分,亲自送朴亦与我去往京都。
一路上我皆冷脸厉眉,日日想着该如何将朴淮撕碎,可真正在宫门口瞧见他与他的娇妻时,便只剩下无尽的酸水。
他的娇妻从车窗中探出小半个头来,不过一声轻唤便得他殷勤赶去。二人低喃私语不断,舒眉勾唇不绝,恰如一幅上等的琴瑟和鸣图。
我的指甲深深地掐入肉中,朴亦连忙伸手将我的手捉住,心疼地拿来绢帕替我裹住。我这才回过神来,不由得更加唾弃自己。
二王其一必是未来的帝王,皇上为他俩拨下府邸,又命他们二人参与朝政,言明半年之后亲自考教考教他们的治国之道,再与群臣商议定下未来国君。
这半载光阴,拼的便是个人身后势力的强弱。
朴亦明显忙了起来,不但要学习各种治国之道,还需时时与父亲一同出门拜访京都权贵,因此回来时总一脸一身的疲惫。
我甚为心疼,日日叫淳儿熬好补气的燕窝粥等他归来。每每见了我,他仍旧如在临安时一般笑脸相迎,待我也愈发温柔。
我痛定思痛,哪里再敢因为朴淮而动摇立场。我唤来淳儿为我梳妆打扮,打起精神尽我作为宁王妃应尽的义务。
帝都各家权贵都在观望中战队,我这个后宅女眷怎能不去各大宴席上与贵妇们联络感情?
在宴席上往来行走多了,也总会与那郭氏遇上。她似乎知道我与朴淮的过去,兼之我与她各为其主,她自然瞧我万分不顺眼。
我更不会避其锋芒,每次对上总能绵里藏针着唇枪舌剑一番。我自幼浸淫其道,她郭氏的庶女怎能与我争锋。
父亲夸我长进神速,朴亦待我愈发温柔,可唯有我自己苦笑连连,清楚地知晓自己的剑拔弩张有半数是存了私心。
郭氏愈败愈战,愈战愈勇,企图与我死磕到底。我一路奉陪,谁知今日的她竟提不起半点斗志,浓重的脂粉也遮不住眼底的憔悴。
她借口离席,由丫鬟扶着躲在假山洞内嘤嘤痛哭。我忍不住好奇跟过去偷听,正听到她哭至高潮,浓重的嗓音中满是伤感与嘲弄:“郭家已与夫君议定,待将来夫君荣登大宝,必要我让出皇后之位。
那孙家小姐不过命好,托生在孙相家中,兼之又是嫡长孙女,只需婉婉玉立,便有多少权贵男子为她挤破头颅。我若不是个寄名嫡女,郭家怎肯轻易松口?
罢罢罢,当初也不过是因为嫡姐早已许嫁他人,恐怕也轮不到我来做夫君的妻子。”
我惊得捂住双唇,总算将往日里朴亦与父亲的叹息和这件事关联起来。
左相孙建乃三朝元老,深得太后与皇上信任,在选择继位嗣君的提议上,他的倾向不可谓不重要。没想到朴淮竟抢先一步,将主意打到他的嫡长孙女头上。
心底残存的期待瞬间化为乌有,这便是我私心认为尚有苦衷的朴淮?这便是那个许了我一生一世的朴淮?
我跌跌撞撞地回了宫中,抱着淳儿号啕大哭。我要来更多更多的酒,将自己灌得伶仃大醉。今生到底是自己瞎了眼,将满心的浓情赋予朴淮这等奸佞小人?
朴亦议事归来,一瞧我这模样,连忙心疼地将我抱起。我借着酒劲儿将他按倒,声嘶力竭地吼道:“这样子的我凭什么值得你以一生相待,不是说左相的意见至关重要么,那你也去撩拨那孙家小姐啊,就算让我让出皇后之位都使得。”
他默默地看着我,良久才悠悠地叹了口气,将我重新紧紧抱在怀中,呢喃道:“常欢,你没有心么,我一生所求,不过一个你啊。”
婉转情话,终令我泪如决堤。我主动低下头吻住他,让迷离的醉眼里都是他……
6
朴淮锲而不舍的追求似乎有了成效,帝都里到处都流传着睿王与孙家小姐把臂同游的传闻。
郭氏一日比一日萎靡了下来,出入各宴席时再无高昂斗志与我口舌,只默默地与原先便已结交上的贵妇们巩固感情。
转眼间便至宫宴,皇上大宴宁王、睿王两家,我与朴亦携手而坐,他为我布菜我为他斟酒,好一片夫妻和美之相。
酒至半酣时,对面突然射过一道视线,怨毒的目光带着刻骨的仇恨,恨不得将扑亦通体射穿。我猛然抬头,看着那目光又转向了我,顷刻间怨毒消散,哀凄丛生。
这还是入宫后我头一回与朴淮相见,他借着饮酒遮挡住自己稍显慌乱的目光,小指从袍袖下微微探出,朝着席外御花园的方向指了一指。
我心中涟漪波动,这还是幼时我与他约定的信号,但凡我们想甩开朴亦,便会以这信号相互联络。
我忍住看他的欲望,只顾埋头吃菜。可心底的欲望驱使着我起身离席,我握紧淳儿的手,紧张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朴淮倚在假山石边,见是我来,连忙伸手将我拖了进去。我方要挣扎,又被他紧紧地控制住。
“睿王爷,还请你自重。”我忍着泪水,冷冷地下死力挣扎。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他压低声音低吼着,有温热的泪滴到我的肩头,他将我逼到墙角,“你若不愿与我私奔大可直说了事,可为何要骗我,你可知西城的夜有多凉,我等得又有多苦。”
“怎么会是西城?”我惊得叫出声来,我明明记得,当初与他约定的是东城渡口。
他根本没听到我的反问,只发了狠地攒住我的手腕,“我一直不信,可今日见你与那宁王蜜里调油的模样,我算是真信了。这数月来,你为了他四处奔波,你为了他殚精竭虑,可真是夫唱妇随啊。”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这些日子以来的传闻,我的眼前猩红一片,一颗心在冰火两重天里来回煎熬:“可你还是娶了郭氏,如今更将目光瞄准孙氏。你自有你的千娇百媚,为何不允我爱慕他人?”
他轻嗤一声,终究无力地将我放开,落寞道:“那你还要我如何,我等了你一夜,第二日清晨想去找你,可你连面都不让我见,只让你的父母将我打发。
他们骂我痴心妄想,说你安心待嫁宁王根本不愿见我,并将玉佩还给了我。”他从怀中掏出玉佩,正是当初他赠我的那一枚。
我慌乱摇头,为什么他说的与爹娘所说完全不一样?难道爹娘是为了断绝我与他的可能才如此作为吗?可我又该怎么告诉他那时我的困境,我又该用这具早许了他人的身子来面对他?
不知不觉中,我已然相信了他所有的言辞。可我早已成了宁王的正妻,造化弄人,他终究与我有缘无分。
我们静静地抱在一起,他坚定地揽着我的腰,霸气道:“你是我的,我命由我不由天,你且等着,等我荣登大宝我一定会将你抢回来。”
他递给我一包药粉:“我这儿有一包‘千斤醉’,与你平日晚上用的粉糯酥互相配合,能让食酥者昏昏沉沉,有如喝过千斤酒水,几日都不得舒缓。
你只要帮我劝他用上一小块,必然让他明日里失态于人前。阿欢,明日便是帝王考教日,当今皇上最是厌恶喝酒误事之人。
只要他因酒醉而失态,必能令皇上与群臣多番思量。你放心,这加了料的粉糯酥只醉人,不伤身,就算是你食用过后,也不过就当醉了一场。”
我连连推拒,怎么都不敢接下那包药粉。
“阿欢,难道你不想与我在一起么,一生一世?”他语带蛊惑,在我面前畅享未来。我心驰神往,不知怎么就悄悄点了点头颅。
我浑浑噩噩地回了席上,又浑浑噩噩地回了府中。朴亦只以为我因劳累过度,体贴地为我取来热毛巾擦身。粉糯酥已被送至床头,药粉也在不知不觉被我撒入。
他亲昵地拍着我的肩,拈着粉糯酥递到我的手中,我佯装镇定地将粉糯酥转递给他,根本不敢看他的眼。
他甚为高兴,将那小食捏在手中欢喜道:“阿欢,今生能得你相伴,真好。”
愧疚又涌上心头,在这场阴差阳错的爱情里,他根本什么都没做错。我连忙从他手中抢过粉糯酥,掩饰道:“今日宴饮已算是积了食,咱们还是别用了,早些睡吧!”
他眉眼舒展,听话地将粉糯酥放了下来。我这才舒了口气,命淳儿进来端走。
这一夜自是辗转反侧不提,第二日清晨,我亲手为他整装,一直送他出了府门去往宫廷。
我终究忍不下心,他待我之真可昭日月,我虽不曾真心爱慕于他,也不能亲手坏了他的大业。就让这场继嗣之争各凭本事吧。
我转身回院,忽然淳儿一脸慌张地跑了过来,屏退众人后惊悚道:“小姐,一只野猫偷食了昨儿的粉糯酥,竟口吐鲜血立时便死了。”
7
我大吃一惊,匆匆赶过去查探。那死猫两眼翻白,四周仍洒着零散的糕点。我命淳儿将粉糯酥包好秘密送到可信郎中处,咬牙切齿道:“你让郎中好好地瞧,看这毒到底是什么?”
结果很快出来,见血封喉的鹤顶红,只需沾上一点儿便能顷刻间要人性命。我狼狈地跌倒在地上,又想起昨晚朴淮的信誓旦旦。他竟为了帝位,不惜连我也一同害了。
我想起曾经,我为了他顶撞父母、我为了他不顾廉耻私奔、我为了他差点毒死朴亦。可这一切,换来的不过是一盘加了鹤顶红的粉糯酥。
“淳儿,当初我让你给朴淮送口信,你说的约见地点在哪儿?”我疲惫地瘫坐在地上,倔强地仰着头,不肯泪水落下半分。
“自然是东城渡口,这是小姐亲口嘱咐的,奴婢绝不敢弄错。”淳儿小心翼翼地回道,再次扑倒在我的身边,哭道:“小姐,你还是忘了那睿王爷吧,他不是个好人,你切莫被他的花言巧语再骗了。”
“不会了,永远都不会了。”我擦干眼泪,将早已破碎的内心一一归拢,“今日之后我与他只会是死敌,他所看重的、珍爱的,我都要一一毁去。”
我痛定思痛,他既然想获得左相的支持,不若我替朴亦将孙氏收下,让朴亦彻底赢下胜算。
当一个手握力量的女人真心想设计他人时,又有几人能逃脱。芳菲殿内,被下了药的孙沛谨与同样失了心智的朴亦纠缠在一起;芳菲殿外,冷眼旁观的我心中竟无半丝涟漪。
父亲怒气冲冲地来找我算账,抬手便给了我一巴掌,恨铁不成钢道:“你强行拉孙家入局,可知将来的后患无穷。以孙家的势力,足够让那孙沛谨与你争一争后位。”
“那又如何,若让孙沛谨认定了睿王,恐怕一切都只是虚幻。”我捂着脸哈哈大笑,“父亲,你一切的图谋,都必得等宁王成功登位再说。”
我气定神闲地回府,刚一入院中便被宿醉的朴亦抱住。他压抑着低吼与哭泣,趴在我的肩头不停地说着对不起:“阿欢,是我食了言,是我对不起你。”
直到现在,他还只以为是自己醉酒乱性,以为是自己负了我。我反手将他抱住,紧紧地恨不得融入我自己的骨血中。他这般真情待我,我哪有资格再负他?
孙家、常家、姚家三门鼎力相助,朴亦登位板上钉钉。皇上在封朴亦为继皇帝后便驾鹤西去,朴淮虽心有不甘,却迫于多方压力只能俯首称臣。
他被送回了封地,我没去送行,只是站在最高的角楼上远远瞧着他不甘的身影。没过多久,他的封地便传来消息,说他始终郁郁寡欢以致药石无效而逝。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刚查出怀有身孕,对小生命的欢喜终究比不上内里的锥心之痛。我的心如被人拿尖刀剜了数遍,疼得我几乎扭曲了整个面颊。
可我还是拼命地咽下满口的血腥,强制让自己颤抖的双手恢复平静。可心底的荒凉却不由自主地蔓延着,在重新修建好的凤仪殿里肆意地蔓延。
终于,口中的血腥喷射而出,身下的血水蜿蜒而流。我终于承受不住倒在地上,四周都是宫婢的尖叫声与奔跑声,我抱着肚子躺在血泊之中。
想要笑,唇角却不由自主下垂;想要哭,双眸却止不住地空洞。那个狼心狗肺的朴淮,终究用死给了我最沉重的一击。
刚失去孩子的那段时日,我整日里浑浑噩噩,就算是封后大典都没能起身参加。淳儿愤愤不平地与我说着那日孙氏的嚣张,言她一介妃嫔也妄图与皇后比肩。
我黯然惨笑,那个尚未成型的孩子带走了我终身做母亲的机会,而孙氏腹中婴孩却在茁壮成长。
母亲进宫来看我,言语之间颇有惶然:“欢儿,如今孙贵妃身怀龙种,咱们常家可不能一直无嗣。”
我躺在床上听她细细絮叨,忽然间疲惫不堪,只得冲她摆手:“母亲,父亲想送哪位妹妹进来,便送吧。”
母亲欲言又止,到底还是为了常家大局考虑,用手指了指画册中的常灵。兜兜转转,当年我蓄意撮合的两人,最后竟然用这种方式走到了一起。
我本以为朴亦会反对,谁知他静默片刻,竟微微点了点头。那个孩子的死亡,终究成了我俩心头永远的刺。我试图走出,他却因为恨,不愿与我再靠近。
愧疚与日俱增,恐怕我此生此世,也只能尽心为他管理好后宫,用后宫的安宁来为自己恕罪。
8
可等常灵欢欢喜喜地进宫时,却意外跌破了脸颊。锋利的石子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疤,将她彻底毁了容。
家中再无其余庶妹可送入宫,父亲愁眉不展,正欲在常家旁系里寻几个可人的姑娘细心栽培,皇上却突然驾临我的凤仪殿。
他已许久没来我这里,数月不见,他额间皱痕竟如此之深。他紧紧将我抱在怀中,叹息道:“阿欢,别让岳父岳母费心思了。我让宫人生下一子交由你抚养,可好?这个后宫,我只想与你变成一家三口啊!”
我瞬间泪如雨下,抱着他拼命点头。他属意淳儿,言淳儿与我情同姐妹,将来定会安心辅佐我养育婴孩儿。淳儿知此消息后亦含泪点头,言愿为我诞下皇嗣,让我晚年有所依靠。
我又不由得想起那早夭的孩儿,更是一时悲从中来。朴亦紧紧地抱住我,再也不愿松开。
没多久,宫中又多了为淳美人,淳美人福泽深厚,竟赶在孙贵妃之前诞下皇长子。皇上大喜,立刻将这孩子放到我的名下,言此子乃是常氏子孙。
父亲这才放下心来,总算分出心思与左相在前朝争权夺利。
皇长子洗三那日,孙贵妃怀抱着不满周岁大公主前来道贺,她勾勒着最得体的笑容,附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娘娘,宫外有位故人想见您,想与您说一些您不知道的事儿。”
她悄悄递来一个玉佩,我如遭重击,那玉佩明明就是当初朴淮赠与我的那一块。
我假意不理会她,可到底没忍住心底的彷徨。她似乎早就料到我会到来,慢条斯理地为我扯开纱幔。
面覆厚纱的常灵爬了过来,将一方喜帕在我面前展开:“大姐,当初你根本就没失身于那群醉酒地痞。这是你后来在府中醉酒与皇上行敦伦大礼时留下的喜帕,皇上没舍得扔,特意让淳儿细心藏好保存下来。”
洁白喜帕上数点殷红,我慌不择路地瞥开眼,又将她的手甩开:“常灵,有些事情可不能乱说。”
“大姐,你被皇上与淳儿那贱人骗得好惨。”她不为所动,依旧絮絮叨叨地说着我那些不堪的过往。
她说我逃跑私奔那日是淳儿向朴亦通风报的信,而地痞流氓则出自朴亦之手。朴亦想获得我常家帮助,但又怕我身在曹营心在汉,这才相出这条毒计来逼我就范,否则朴亦怎就能赶在众人之前将昏迷的我救下?
“大姐你仔细想想,每次你与先睿王的通信全都交给了淳儿。若淳儿故意传错信笺,你又能如何?”
我浑身打了个哆嗦,怎么都不敢相信贴身伴我数十载的淳儿会是她口中所说的阴险小人。我一个字都不想相信她,我狠狠将她推开,浑浑噩噩地回了我的凤仪殿。
殿中四下无人,淳儿怀抱皇长子正倚在榻上小憩。此时的她在没有平日的谦恭与卑微,她堂而皇之地倚在我的凤榻上,眉眼里俱是志得意满。
她回头冲我莞尔一笑,“去见过常灵了?”
“你,你怎么知道?”没料到她竟连否认都不否认。
“我使计划花了她的脸,她必是要恨我的。而报复我的唯一途径,可不就是告诉你真相么?”她放下皇长子,整装从榻上起身,又温柔小意地将我扶起,“我猜,她是不是说当初是我从中搞鬼,让先睿王去了城西而让你去了城东;她是不是说我与皇上联手,制造假象让老爷夫人以为你失了清白?”
“竟都是真的!”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她咯咯一笑,“皇上想要获得常家与姚家全部势力,可不就是要让他们相信,皇上对你的情谊此生不渝么?”
她怜悯地看着我,“你也别以为那先睿王是什么好东西,他早就做好两手准备,在与你私奔的前夜便与郭家商议好婚盟。可笑你真以为自己是多么地独一无二,值得那群纵横于权谋的男子们都为你折腰。”
我捂住肚腹蹲在地上,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她。她嘻嘻一笑,忽又转了脸色,恶狠狠说道:“你若就此安心守着皇上便也罢了,可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那先睿王不过几句蛊惑之语,便能让你丢盔弃甲谋害自己的夫君。
那我只好让你见识见识人心险恶到何种地步,特意将千斤醉换成鹤顶红。妇人心一旦狠起来,可真令男子望尘莫及。
皇上本还在愁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孙氏拉至身边,没成想你竟送了那样一份大礼。有孙相与常家斗,皇上总算能有片刻喘息收拢朝政。”
9
我头痛欲裂,只能不断地反问她为什么。明明我才是与她最亲近的主仆,怎就如此轻易反水他人?
她阴冷一笑,脸上绽放出万缕柔情:“因为我爱他呀,自从跟在你身边见他的第一面,我便想着永远跟在他的身边。
可你是什么东西,小时候欺负他,长大后蔑视他,甚至为了先睿王那渣渣企图害他丢失皇位,这样的你凭什么站在他的身边。”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我的眼前阵阵发黑,虚无的视线里,只有她狰狞而扭曲的笑容格外清晰。
“皇上绝不允许带有常家血脉的孩子成为太子,所以小姐不必一直自责,你那孩子终究会被湮灭在这深宫中,唯有我的孩子才能茁壮成长。”
我已说不出话来,头疼蔓延至全身,四肢百骸都在瞬间感受到刻骨的痛意。她愈发得意,蹲在我身边歪头看我:“小姐,你便安心去吧,皇上定会为你报仇,你去了一趟孙贵妃宫中回来便毒发身亡,想来皇上定不会饶了她。你不是要助常家翻云覆雨么,那我帮你推上一把可好?”
我根本无力再回答她,浑身的鲜血争先恐后地从口中冒出。模糊的视线中,我仿佛看到了皇上绝望而哀伤的脸。他颤抖着将我扶住,不停地擦拭着我唇边的血水。
我冲他摆了摆手,回头瞥见淳儿略显紧张的神情,终究惨然一笑,再不想解释更多。
他,也许爱我,可更爱多彩江山。
朴淮,也许也曾爱我,可也更爱万里江河。
大胤的天下,我不过渺小如尘埃,只为一价值颇高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