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踏上木凳,将纤细的脖颈伸入缳中。我怕死不掉,特意将布帛打成死结,又选了足足有半人高的木凳。
这是一条必死之路,我闭上双眼,双脚在木凳的边缘徘徊。
今日,我满心欢喜地回到家,我那恩爱三载的好郎君便就着小酒与我说道:“阿芷,我为你寻了个好去处。到了那儿,你便不用再陪着我吃糠咽菜了。”
他举着卖妻书嗫喏,“姜家大爷说,他自在寺庙见过你后,便辗转反侧忧思难忘。若你跟了他,他必会待你如珠如宝,保你吃喝不愁、衣食无忧。”
姜家大爷?
哦,是了,姜家大爷定是那日的登徒子。前些日子我去庙里上香,想拜一拜观音菩萨乞求赐下麟儿。谁知,竟被一登徒子拦住了去路。
那人大腹便便,一双贪婪的三角眼紧紧地黏在我的身上,眼底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令我好生厌恶,害得我好些日子都不敢出门。
当日与郎君说起这事时,他还曾信誓旦旦地要给那人好看,怎地才过几日,便写下了卖妻书,要将我送予那人。
我瞧着那手印,猩红的颜色,比我与他成亲当晚燃烧的红烛还要艳上几分。
他的目光仍在闪烁,见我不曾答话,终于放下了所谓的尊严,“噗通”一声朝我跪下,抱着我的裙摆求道:“阿芷,看在夫妻三载的情分上,你就帮帮我吧。姜大爷说了,只要你愿意当他的外室,他便举荐我去衡王府做事儿。”
竟是这般。
三年的夫妻情意,又怎抵得过光明前途。
我径直关了房门,待落锁后便去寻布帛,找高凳。那姜家大爷花心无度,最喜在外拈花惹草欠下风流债。可他家的母老虎姜大夫人却不是吃素的,管不住自己的郎君,便以折磨妾室为乐。
我若是成了他的外室,待新鲜劲散尽,恐怕也逃不过被他悍妻磋磨至死的结局。
与其那时荒凉身后事,还不如此刻就自我了断,好歹还能搏一个贞洁的名声。
可脖颈入缳的刹那,藏于胸前的玉玦滚落在地,只听得“啪”一声脆响,竟是被摔成了两截。
2
我看着裂开的玉玦,泪水终忍不住夺眶而出。我下地捡起玉玦,再瞧瞧那缳,已彻底没了死志。
当年阿娘为我戴上这枚玉玦时曾说过,“我身为最后的王家人,不求死,只求生。死者皆往矣,唯生者变数极多。”
想必是在山野间待久了,竟相信了《女训》中的出嫁从夫、誓守贞洁那一套。君既无心我便休,自己又怎能轻易寻死,枉费了全家人倾力救我之恩义。
我收拾好心情,朝仍在徘徊忐忑的龚修仪冷冷道:“你现在就去和姜大爷说,还请他明日早些来接,这个污秽的地方,我是一日也待不下去。”
他听我如此形容家宅,脸色骤变几欲发怒,可到底记得自己的小人行径,只得铁青着脸出门报信。
我眼瞧着他出了巷口,立刻收拾出自己仅存的几件细软,从巷外雇了辆马车朝胡嬷嬷家中赶去。
龚家贫苦,少不得我在外接些绣活儿补贴家用。胡嬷嬷是我的老主顾,也算有个两三年的交情。可自从姜家大爷偶遇我的那天起,她便不肯再给我派活计。
她是姜家大夫人的心腹嬷嬷,一颗忠仆心牢牢扑在大夫人身上,自然对“意图勾引”姜家大爷的我深恶痛绝。
现在的她万分瞧不上我,连门都不愿开,更别提听我说话了。我哪有时间与她磨蹭,立刻用身子撞开她家大门,在她发怒前,将细软一股脑地都塞进她的怀中。
“我家郎君心狠要将我卖给姜家大爷。可这实非我所愿,还请嬷嬷救我,替我求一求姜大夫人。”
“当真?”她握着满手的细软,半是怀疑。
“姜夫人乃女中巾帼,我一民妇怎配与姜夫人共侍一夫。更何况……”我佯装羞涩,从腕上褪下一个翡翠玉镯递给她。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显然是识货之人。这只翡翠玉镯水头极好,恐怕就连姜家大夫人的妆奁中,都难以找出这样好的翡翠来。
“何况什么?”她摩挲着玉镯问。
我提起裙摆来,在原地转了一圈,回眸浅笑时撩起额间的发帘,让自己精致的五官暴露在她的眼前,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问道:“嬷嬷,我美么?”
我自然是美的,否则也不至于引来姜家大爷的觊觎。
“美,这样的美人面,这样的好身段,舞起来怕也是绝美。”她听懂了我的话,将玉镯套进自己的腕中,又放下衣袖,待完全遮掩了去,才道,“你可是想好了?”
“是。”我嫣然一笑,让自己笑得更加风情万种些。自今日起,就算有再大的苦难,我也要如此笑着,笑别过去,笑面将来。
3
嬷嬷果不负我所望,就在龚修仪和姜大爷商量着该将我安置在何处时,她引着姜夫人入了龚家。
姜夫人一来,姜家大爷与龚修仪齐齐变色。
姜夫人真不愧女中豪杰,指挥着仆从将龚修仪压在角落,自己反手给了姜大爷一鞭子,瞬间便将他的色心和色胆抽得烟消云散。
她用鞭子抬起我的脸,分外嫉妒地左右细瞧,才与胡嬷嬷道:“你说得果然没错,此等美人,配这俩怂货到底差了些,还真真应让我带回娘家,调教个一两年,兴许还能送到贵人跟前去。”
她娘家姓张,是衡王殿下的心腹家臣,专为衡王殿下挑选貌美舞姬。也正是因了这一层关系,姜大爷才如此惧怕她之威势。自然,也正是因了这个缘由,他才敢夸下海口,说是能为龚修仪在衡王府谋得一份差事。
我浅浅而笑,并不为她们话语中的轻蔑而伤心,只在离开龚宅大门时,剪下了半幅裙面,又亲手将木钗一折两段。
红裙是我和龚修仪三年前成亲时所穿的嫁衣,木钗是龚修仪送我的定情信物。
当着众人的面,我将裙面与木钗扔到他的面前,冷声道:“你我夫妻情意自今日起彻底断绝,此后各自嫁娶再不相干。”我笑得仪态万千,炫目的容颜让众人纷纷侧目。
出得龚家门时,他依然缩在墙角,目光飘忽着落在我的身上,我轻蔑一笑,将怀中的仅剩的半枚玉玦捏得更紧——此生,我定要做那人上之人,定要自主地掌握自己的命运。
为了这个目标,我不分寒暑地练习早已丢弃的舞技,只盼着能早些登台献艺,入了衡王眼。
衡王是圣上内定的太子殿下,若能在他府中占得一席之地,将来光复王家有望。
这个信念一直伴随着我,支撑着我度过了最为难熬的三年舞姬生涯。所幸我天分不差,在被训导了三年后,教仪终对我另眼相看,允我于明日的宴会上为衡王献舞。
我欣喜若狂,又怕其他舞姬暗算于我,便特意节了晚食,老老实实躲在房中。香炉中青烟袅袅,我握着玉玦枕月入眠,仿佛已能看到王家复兴的那一天。
一夜好眠,醒来时却已日上三竿。
我扶着略微疼痛的额角,在晨光中惊恐地睁大了眼。远处的丝竹声已至高潮,我跌跌撞撞地朝宴席上赶去,只见得一派歌舞升平,知祝身着彩衣立于高台,屈臂弯腰至极致,将自己折叠成最柔软的模样。
台上衡王饶有兴趣地看着,时不时举杯与众人共饮。此刻,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是防住了饮食,却没有防住屋中的熏香罢了。
4
教仪怜悯地望着我,却对这一切见怪不怪。她司教仪多年,早就见惯了舞姬间为上位的尔虞我诈。
我却不甘心,可也知教仪不会再让我靠近宴席,只得另辟蹊径,闪身躲进花园内。
宴席之外,便是花园,穿过花园,便是净室。我便不信,衡王殿下喝了那么多酒水,还不会去净室梳洗一二。
等待良久,我总算见得衡王穿过花园,可偏偏知祝也跟了来。她面目娇羞地倚在衡王怀中,侧扭着身子捂嘴轻笑。二人双双入了净室,不一会儿里头便传出娇喘之声。
早经人事的我自然知晓里头是何等情形,却不甘心就此罢手。又听了一会儿壁角,待听得歇了动静,才鼓起勇气准备冲进去赌上一把。
我有远山眉,我有含情目。我的姿容远甚于知祝,若衡王得见我,谁又能保证他不会被我所吸引。
步子尚未迈开,人已被人拦腰抱起。那人捂着我的嘴将我压在假山壁上,让我眼睁睁地看着衡王与知祝相携而去。
“王芷,衡王只择拣十八至二十年岁的舞姬。而你,过了今日,可就二十一了。”身后的人压抑着得意的笑声,肥胖的身躯愈发地压迫住我的身子。
我不甘,愈发挣扎得厉害,年过二十的舞姬若还未被衡王挑中,便会沦为府中玩物,需服侍府中各色来客。
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愈发地奋力挣扎,可男女间体力的悬殊,根本不给我任何翻盘的机会。那人得意地褪着自己身上的衣物,肥腻的大手在我身上游离。
他喘着粗气道:“你说你当初跟了我多好,也省得多受这三年的磋磨。”他便是当年欲强纳我为外室的姜家大爷。未曾想到,时隔三年,他又如此轻易地毁了我的将来。
“哎,人家姑娘不愿,你这又是何必。”洞外若有似无的叹息,惊得姜家大爷从我身上跳了起来。
我赶忙护住自己的衣物,连滚带爬地逃出假山。
“王爷。”他结结巴巴地跪倒在低,又在对方的冷眼中飞快地退了出去。
衡王殿下竟去而复返?
我忙摆出最楚楚可怜的造型,抬起含情脉脉的眸偷瞄他。
四目相触。
那脸却荏地陌生,剑眉飞扬,星目闪烁。面前的男人有一张和衡王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脸。
衡王殿下已走,他就是我最后的救赎。我来不及探询他到底是哪位王爷,也来不及细瞧他眼底的惊喜,只尽量展示着自己最为瑰丽却孱弱的模样。
他果然心疼至极,双手揽我入怀,将我横抱而去。
5
我处心积虑欲接近衡王,竟在阴差阳错下,成了襄王的侍妾。
他与我共度良宵后,从怀中掏出半枚玉玦。我定睛一看,竟是我当日丢失的那半枚。
他说当日我走得匆忙,害得他相思三载夜不能寐。
那还是我外出寻胡嬷嬷的那一日,因赶时间,我的马车撞上了他的车架。巨大的撞击将我从车中撞出,还多亏了他出手相救,才免了我皮肉之苦。
可那时我只担心能不能赶在龚修仪之前回家,遂匆匆谢了谢他便往家赶。想必这半枚玉玦,便是在那时给遗漏了。
我佯装娇羞地掏出另半枚来,与他共同将玉玦合在一处。他的满腔情意喷薄而出,天刚微微亮,便领着我回了王府。
比起衡王府的莺莺燕燕,襄王府里安静得多,唯有一正一侧二妃而已。
他握着我的手拜见二妃,高调地宣布我的存在。二妃皆诧,正妃潘氏很快调整了颜色,慈眉善目地接了我的茶水。侧妃高氏却不是好相与的,她高傲地挺了挺肚子,对我的行礼不屑一顾。
“不过一小小舞姬,也不怕污了未来王府世子的眼。”她用手抚着肚皮,将我敬的茶水泼到地上。
襄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却不曾为我呵斥她半分。潘氏依旧端着慈祥笑容,似乎也格外包容高氏的作为。
我的心凉了半截,即使襄王过后着意安抚我,说他不过是念着高氏腹中骨肉。
他说他对我一见钟情,只要我能诞下麟儿,他便允我庶妃之位。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我娇嫩的容颜,眼底情欲汹涌。我娇羞扑入他的怀中,心底却如无波古井。
他爱的是我的颜,爱的是我娇俏的笑,爱我翩跹欲飞的舞姿。
以色侍人,是抓住男人心最低等的手段。可现在的我别无他法,只能先以此取胜——牢牢抓住他的宠爱,以期早日受孕,凭子在府中扎稳脚跟。
兴许是正在兴头上,他为我大兴土木,于府中建造高台供我起舞,夜夜与我笙歌欢笑。
王妃亦对我关照非常,总是为我送来上好的胭脂与时新的舞衣,将我打扮得光彩照人,好分一分高氏的有孕之宠。
我千恩万谢地收下,前去谢恩时自又表了一番忠心。
她一如既往地端坐高位,赐我一枚石榴珠钗。石榴象征多子多福,其间意味不言而明。也不知是不是托了这珠钗之福,三月之后,我果真有孕,而彼时,侧妃高氏已临盆在即。
6
高氏知我有孕,总气急败坏地要找我的麻烦,我让身边的仆婢们留心着她的动静,以便能最大限度地避开她,直到避无所避,与她在花园中正面对上。
远远地,我慌忙跪倒在地,用余光看着她从我身边逶迤而过。
还未松上一口气,我只觉身子一轻,竟有人在背后暗推了我一把,硬将我推到她的身上。
血从我们二人的身下泅了出来,染红洁白的鹅卵石道路,我听到无数侍婢们惊慌的呼声,又听到姗姗而来的王妃装模作样的关切声。
高氏被迅速抬进了产房,而我也因血流不止被送回了听芷阁。郎中叹息着直摇头,服侍我落下了将将成型的男胎。而高氏足足在产房内嚎叫了一夜,母子均安产下小世子。
几家欢笑几家愁,高氏诞下麟儿母凭子贵,在府中愈发飞扬跋扈,已隐隐有和王妃分庭抗礼之势。而我因产后虚弱,只得蜗居在听芷阁中。
这一场大戏,被王妃以意外终结,襄王似乎也相信了这个论断,草草地处理了几个看管园子的下人,便忙不迭地周旋在高氏与我身边。
王爷也知愧对于我,立刻立我为庶妃,以慰我小产之痛;王妃也不时赏下物件,算作对我的补偿;高氏虽未拦着,却铁了心用小世子拴住王爷,不让他靠近我的听芷阁。
我日渐恢复美貌,又见到王爷眼中热切的光,可他还没来得及跨进我的阁楼中,便被一道晴天霹雳砸得晕头转向。
起因在于秦国夫人,她是王爷的乳娘,从灵山祈福归来后,直言我出身卑微,怎能舔居庶妃之位。
王爷不甚理她,竟被她直接告到了宫中。圣上大怒,赐下圣旨来赶我出府。
听芷阁内,我默不作声地将细软归置在一处,听得侧妃高氏一句悠远而绵长的叹息。
“阿芷,你这又是何必,你助我保得世子,我自会保你一世无虞。你何需请我给秦国夫人通风报信,让她能有机会上报圣上,求来旨意赶你出府。”
她领了我的情,我却不敢信她的话。存活于王府内宅的女人,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她不是,正妃潘氏亦不是。
7
王爷娶正侧二妃时曾许诺过,谁若是能先诞下麟儿,不论嫡庶,都会被立为世子。
高氏有孕,潘氏又怎会袖手旁观。可无奈两人母家势均力敌,对王府的掌控亦各有千秋,皆不能将手伸到对方身边去。
彼时,我抚着刚确诊后的肚子与她见礼,她和煦春风地将一枚象征着庶妃身份的镂空白玉镯戴在我的腕间,眼底的精光闪烁。
“你若是能绊得高氏的胎,这枚玉镯就是你的了。”她笑得和蔼,如悲天悯人的佛,只教众人双手沾血,唯她白皙无瑕。
“高氏娘家早请了远近有名的稳婆,她本人又早已足月,即使有恙,母子均安的可能性更大。”我嗫喏,实不想干此等杀生之事。
“我自有主意。”她成竹在胸,总算让我想起了那有着一面之缘的稳婆。
稳婆李婆子,除了面上好听的名声外,暗地里还接些出价极高的私活——帮着铲除高门大户里不该产子的侍妾们。
后宅的刀光剑影总是付诸在谈笑之间,即使我极力躲开,仍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潘氏手中的棋子。我身侧皆是她的仆婢,万事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总能设计出我与高氏的一次次偶遇。
我却不愿,成为人上之人,不该用旁人的鲜血来堆砌,更何况她腹中尚有无辜骨肉。我躲过她的眼线,与高氏搭上边。
“娘娘,我助你成功诞下小世子,你是否也可帮我一件事?”她抚摸着肚皮不以为意,直到听我说出了李婆子的名字。
李婆子是她娘家找来的稳婆,却早已投靠了王妃,要的便是高氏意外早产后能一尸两命。
女人生子,鬼门关里走一遭是常有的事儿。王妃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料到我会认识李婆子。
高氏这才警觉起来,派得人去细细查验,待确定真伪后,才捧住我的手心有余悸道:“好妹妹,你想要什么?”
我黯然摇头,“我只想离了这王府,去过我那清清静静的日子。妾乃贱籍,不敢与娘娘们共侍一夫。”
这府里的阴谋诡计太多,即使我和她共定良策,也不妨碍她在倒地时狠狠坑了我一把。
在花园中跌倒的瞬间,我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腰身护她骨肉,而她,却暗暗地一肘打在了我的肚腹上。
那将将成型的男胎,即使潘氏来不及杀他,恐怕也会死在高氏的重击下。
我将那枚石榴珠钗簪于发间,在众阿监的监视下,一步步走出王府大门。
王爷没出来送我,只派了一辆马车守在侧门。赶车的车夫小心翼翼地扶我上车,露出我早已熟悉的面容,正是我的前夫龚修仪。
“表哥。”我莞尔一笑,“咱们回家。”
8
曾说过再不相见的龚修仪,却是我此刻唯一能借力的对象。
在府中愈久,我才更加清楚母家的重要性。可我的母家早就付之一炬,鳏寡孤独剩我一人。
养娘一家皆是本分农民,我又怎忍心将他们卷入这是非圈中。放眼望去,竟只有龚修仪一人可以利用。
昔日的夫妻情分断去,却能用兄妹之谊延续。我将他引荐给襄王,又与他结拜为兄妹,只愿他能争气些,用自己的才学在襄王身边赢得一片天地。
他果不负众望,虽曾有卖我之劣,到底还是个头脑灵活之辈。不过数月,便能让王爷视他为心腹。
他赶着车带我回了龚家,刚进得门去,便将我发间的石榴珠钗一把掳下。
“这等害人的东西,你还戴着做什么?”
这珠钗里暗含玄机,每一粒鲜红的石榴形状宝石,都在分量极重的麝香里滚过无数遍。我腹中的孩儿受此毒害,根本挺不到出生那日。
瞧那深宅大院,光有王爷的爱宠又有何用,无权无势的我,任是谁都能想个法子加害。
正妃以我为棋子,高氏亦捏我在手。继续留在王府之内,无根无基的我只会再次沦为她们相互攻伐的棋子。
这不是我要的人生。我只能以我那无缘的孩子为饵,细细谋划一出大戏,换一次能够逃离府邸的机会。
我笑着将它捡起,又端正地插于自己的发间,道:“你莫不是以为,王爷将我私藏在此,我便能怀胎生子,与他共享天伦了?”
圣上下的旨意,除非他身死,否则我便永无出头之日。而我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便要看自己的手段了。
“那王爷要是久了,忘了你呢?”他仍在担忧,不知是为我担忧,还是在担忧他的前程。
“你可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我莞尔一笑,在不曾成为襄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之前,我绝对不会让他忘了我。
至夜,襄王鬼鬼祟祟而来,我倚在门口翘首以盼,见得他的身影,已是未语泪先流。
经过精心的保养,那惑人的容颜依旧,暂还能迷得住襄王的身心。这一夜软玉温香,襄王与我极尽温存,可我依旧不会忘记,王府的后院中,早就多了两位绝色的双生舞姬。那是王妃特意从江南采买而来,其主要目的,不言而喻。
9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
可男人们都爱极了偷腥的滋味,即使是皇子也不例外。府中的绝色双姝到底没能留住他的脚步,他依旧会在三更半夜偷溜出来与我共度良宵。
幽会之妙大抵如此,即使我已过双十韶华,他仍旧愿意到我这儿来,看我点一盏油灯,得享片刻的安宁。
我已不再跳舞,反握起书卷读与他听。袅袅书香,一灯如豆,他倚在我的怀中,笑着喟叹道:“还是阿芷这边清净,不像府中那般乌烟瘴气,尽是些搔首弄姿之辈。”
幽居的生活让我能全身心地捡拾起早已丢掉的书本,满屋的藏书成了我消遣的乐趣。兴许是再不用费心面对争斗,我的心彻底静了下来,书香蕴染,洗去我早年的妖娆与浮华,徒留满身书香,让厌倦了歌舞升平的他心醉不已。
府中王妃与侧妃斗得正欢,一人占正妻位,一人拥世子在手,各自扶持着各自的人马,将襄王府的后院拥得花团锦簇。
她们自然知晓我的存在,暗咬了银牙从各地搜罗舞姬,只盼着那些个醉人舞步能迷住襄王的脚步,好绝了王爷到我这儿幽会的心思。
她们始终记得,我当年如何靠着舞技与姿容征服王爷,便一厢情愿地以为王爷只好这一口。
五年光阴,终究留住了襄王脚步,他愈发喜爱戴在我的身边,以此来逃避莺歌燕舞的后院。
我于灯下为他抚琴,弹的是高山流水,琴音至最高处戛然而止,他叹息着欲言又止,而我却知,能让他彻底离不开我的机会来了。
10
早被封为太子的衡王意外身亡,圣上伤痛之余,仍不得不考虑继任太子人选。襄王虽是圣上的嫡幼子,但论贤德,却比不过庶出的皇三子。是立嫡还是立贤,朝中大臣争论不休。
圣上为考校二人,特意允他们处理政事,再对着政事说出不同的见解。这是机遇,更是挑战。
他捧着案卷来问我对策,我嫣然一笑,引经据典说出自己的见解。博览群书多年,我早已对自己的才学了如指掌。
他半信半疑,拿着我的策论与众幕僚商议,待听得众人的肯定后,看我的眼神里便多了一份狂喜。
每一个皇子,都曾做过关于帝王的美梦。衡王在时他不敢想,如今,却到了他不得不想的时候。
果不其然,待他将策论呈上,圣上抚须而笑,直言皇位后继有人。有贤德之才的嫡出皇子,自是民心所向万众所归,更何况他还有母家势力雄厚的正妃潘氏与侧妃高氏。
昭和三十八年,丧龙钟敲响九九八十一下,圣上驾鹤西去,襄王荣登大宝,他立刻接我回宫,封我四品美人位分。
也就是在这一年,我于皇家寺院中抽签,再抽中年幼时抽中的那只签。
“帝王燕”签,定的是母仪天下。年幼时尚不以为意,只笑世人皆痴,竟将命运绑在这一小小的签上。如今再抽得此签,心中却是豪情万丈。
圣上赏我半幅銮驾,携着我的手缓缓走进皇宫内院,无数的仆婢如流水般匍匐在地。
那远处的凤仪殿巍峨,自是我此生唯一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