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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裕汤

1

与皇上闹了几个月别扭的皇后娘娘终于消气回宫,特在宫中设宴团圆。所有皇嗣悉数到场,就连我这个太子妃都有一席之地。

团团而坐的席位中,先前还日日受帝王宠爱的纳·凤轻却被安排在最末。皇后得意扬眉,任二皇子浪笑着调戏于她,皇上竟也不阻拦,只顾扮演着慈父角色与三位公主说笑。

许是知晓纳·凤轻曾是我的奴仆,三公主向来瞧我不顺眼。待逼走了凤轻,她立刻将矛头对准了我。她绕过太子来向我敬酒,不怀好意地瞥过我的小腹,刻薄道:“皇嫂,咱大胤子嗣单薄,可若您实在没甚动静,也要多多为皇兄物色些正经的良家女子,可别尽搜刮些妖娆之辈来乱了尊卑血统。”

一个未出阁的公主,不过是仗着帝后宠爱,就敢如此嘲讽于我。可因为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我俩才能听清,根本不给我大声斥责的机会。

我的胸腹之中升起一股子郁气,看了看无动于衷的太子,又瞧了瞧一脸奸猾的她,忽恶向胆边生,遂扯过她轻声道:“东宫的姬妾可不只我物色来的美人,三个侧院的良娣们也至今无有动静,可别是……”

我欲言又止,俨然一副太子有疾的模样。她哪里听得了我如此诋毁她的皇兄,果然瞬间倒竖起柳眉,举起她的软鞭就来打我。我抬手将她的双臂推回,使了个巧劲将她按压回座位。

帝后听见动静望了过来,她这才后怕似地缩起身子,只敢趁无人注意时瞪我两眼。我自然不怕她,我是草原圣女,在草原没有正式与大胤翻脸之前,我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就连帝后都要敬我三分,这也是她为什么不敢明目张胆地寻我麻烦的原因。

宴席依旧,我确定她终于安生,这才招来心腹宫婢,借着更衣从侧门退了出去。一出宴席,我立刻发足狂奔至御花园西侧角落,等寻到我要的东西时,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大胤兵防图尚在,宫中氛围也甚是祥和,看来暗桩们传来的消息不错,皇上那日在书房只顾着拒绝纳·凤轻,还不曾发现图已被盗出。

我是大胤的太子妃,可我更是草原部落最闪耀的明珠,我生在草原,那里才是我的家乡。草原隶属大胤已久,可当今大胤帝后欺人太甚,竟将沙匪骗入草原,由着我草原人损兵折将。

父亲在送我出嫁时便告诉我,草原只有自立的道路可走,而我要做的,便是盗出大胤兵防图送与犬戎,犬戎与大胤两败俱伤之时,便是我草原部落脱颖而出自立之日。

我牢记教诲,先送凤轻入宫,靠她搅动宫闱风云,再略施小计取得兵防图,等暗桩们藏好图纸,便由我亲自入宫将图带出,如今图已在手,我草原自立指日可待。

我压制住内心的激动,将图谨慎地藏于胸口,待确定四下安全时,才小心翼翼地顺着原路返回。

路的尽头有一人负手而立,玄黑色的大氅将他从万千华光中摘了出来,漆黑的阴影与他身上罕见的落寞融在一处,交杂成暗夜下最无奈的背影。

是太子,他悠悠转身,不待我问安已然横步过来握住我的双手。我下意识地想要抽回,他却已弯下腰来,挑着那双斜飞入鬓的剑眉与我对视:“你对三皇妹说,孤有疾?”

看样子还是听到了我与三公主的对话,我气得牙痒痒,方才他一直面无表情地自斟自饮,我只以为他不曾将动静收入耳中,却原来只是不屑为我解围。

“臣妾冤枉。”我克制着低垂下脑袋,让自己的声音更加诚恳些,“只不过臣妾身为太子正妃,身负为皇室绵延子嗣之责,东宫诸美姬皆无生养迹象,臣妾心中甚忧。”

他皱起眉,又伸手来勾起我的下颚。我被迫抬头,只得匆忙收起眼底的幸灾乐祸。

“嫡子不出,孤自然不会允许她们怀有身孕。太子妃,你是在蛊惑孤多多宠幸于你?”他慢条斯理地说着,指腹在我的下颚处摩挲,“昨日你着意留孤于你的院落,今日又这般曲意逢迎。孤若不全了你的心愿,岂不是要负了这大好时光。”

我的笑容一僵,生生忍住想将他踹飞的欲望,若不是为了能进宫取回兵防图,我哪里肯委屈自己向他献媚。

他自然听不到我的心声,拽着我的下颚向他靠近,近在咫尺的距离里,彼此的呼吸清浅相闻。四周的宫人们见状纷纷避转开来,恨不能退到三丈之外。

我羞得面欲滴血,一口银牙却几乎咬碎,藏在袖中的双手被捏得死紧,我不停地调整着呼吸,生怕自己一时冲动就要对他挥拳相向。

狎昵之吻并未如期而落,他在我头顶轻笑,用力将我的发髻揉乱:“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辞了父皇母后,就早些出宫吧。”

说罢,他竟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瞬间将意蕴而出的暧昧打散。我丈二摸不着头脑,一时间忘记跟上。

他前行数步,只得又回来拽过我,在我耳畔呢喃道:“太子妃,你就算要与孤亲热,也得注意些皇家威严。咱们东宫的院子宽敞且明亮,众人无诏更不得进,在那儿行夫妻之礼岂不更好。”

“!!!”

2

当夜,东宫的主院落中灯火通明,寝殿深处呻吟不断。我累得气喘吁吁,数次挣扎着想要离开他的怀抱,他却不知疲惫,一次又一次地将我拽回,乐此不疲地问我:“孤这模样,算不算得上有疾?”

我欲哭无泪,他故意曲解我的意思,不就是为了报复我的口不择言。这般的小气模样,哪里有半分国之储君的气度。

我累得几乎睁不开眼,索性破罐子破摔随他折腾。如此折腾了大半夜,我总算觑得闲暇沉沉睡去,梦中总算不必再见到他这张可恶的脸,唯留阿七腼腆却又清朗的笑容。

我的阿七,是草原上最神秘的侠客,他来无影去无踪,却愿意为了我稍稍驻足。每年的三月三是我们约定好相聚的日子,每到这天,我就会准备好最美味的马奶酒,等着他带我在大草原上策马奔腾。

说起我们的相遇则更为有趣,当年草原协助胤军铲除塞北悍匪,没想到引狼入室,让匪徒彻底盯上我们草原,盗匪劫掠,族人们苦不堪言。我作为部落首领的女儿,怎肯见着自己的族人受苦?我带着我的长剑,跨上我的小红马,偷偷跟在父亲的军队后面斩杀悍匪。

由于我的自不量力,反被悍匪捉住用来威胁父亲,父亲目眦俱裂,却又不敢强行攻袭,生怕伤了我的性命。就在这僵持一刻,阿七从天而降,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如何出手,四周的悍匪已倒了一地。

他单手搂住我的腰拔地而起,迎着草原最和煦的春风落在了几丈之外。我早就听说过草原阿七的名号,他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剑客,更是我日日挂在嘴边的伟岸男儿形象。如今他近在咫尺,我近乎贪婪地看着他,眼底的崇拜与狂热怎么都遮挡不住。

“别怕,这伙子盗匪已被我斩杀殆尽。你只需在这里稍等片刻,你的族人们就会来接你。”他没注意到我的神情,将我放下转身欲走。

我想也不想地将他紧紧抱住:“大侠,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要不我们就在此成其好事吧。”

他吓得脚下一个踉跄,脸颊几乎红成一团。他手忙脚乱地将我推开,结结巴巴道:“你莫要开玩笑。”

我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又将他的衣袍拽到手中:“我没开玩笑,我对你一见钟情,想与你共寝有何不可。”

我草原儿女向来瞧不上中原人那虚伪的贞洁一套,大胤先祖还起于我们草原,如今也守着三纲五常规矩繁多。草原男女只要互相瞧对了眼便能相守一处,如今的我既然瞧上了他,自然不肯放他走。

他再次涨红了脸,就连后颈都晕红一片,眼见着有族人找来,他只得提剑划开衣裳飞奔离开。我颇为不舍地将这半截衣袍收入怀中,却也期待着下一次与他的重逢。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他便出现在我的寝帐里头,我一跳三丈高,一把将他压到床上,嬉笑道:“我就说,你怎么可能不愿意与我共寝呢,原来你是不喜欢在野外呀。”

“你,你,你……”他又吓得结巴,一双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一张脸又红成一片,深邃的眸立时水汪汪地,飘忽的眼神倔强地不肯落在我的身上。

我噗嗤一笑,被他这般羞涩的模样逗乐,原来江湖上盛传已久的阿七大侠居然是这般腼腆的男子。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他见我散了气力,连忙滚向床里,躬伏着身子团成一团。

我笑得愈发厉害,掏出怀中的玉牌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双眸一亮便要来夺。我狡黠一笑,将玉牌滑入胸口,他前伸的手再没了动静,只能默默地收了回来,又蜷缩着装鹌鹑。

当初我抱着他不让他走时,特意从他胸口顺出玉牌。能被他贴身藏着的东西自然十分重要,他也不负我所望前来寻找,给我要挟他的理由。

我的要挟很简单,便是每年的三月三让他上草原来寻我,让我也感受一把江湖侠客的风采。他无可奈何地应承下我,这才拿着失而复得的玉牌仓惶离开。

江湖侠客果然很守信誉,他每年三月三真的会来找我,白日带着我扫荡匪窝,晚上便携我共赏草原月色,五年光阴,足够让我将初见的欢喜化为浓浓的爱意。

在嫁入帝都的最后一个相聚日,他郑重地将玉牌塞入我的怀中,满目柔情地问我:“裕汤,你跟我走吧。我们一同浪迹天涯海角,逍遥自在去。”

原来这一年一次的相遇,不仅仅是我彻底动了心。我捂住脸蹲在地上,差点就要答应他,可我不能,我是大胤储君的未来正妃,是草原与大胤永修旧好的见证,更是草原脱离大胤自立而出的希望。

他感受到我的拒绝,眼底眸光渐渐黯淡,恍若漫天星辰在一刹那迷失了踪迹,唯留暗夜低沉。

我的心揪成一团,差点便将草原大业和盘托出。可我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试探着问他道:“如果三年后我不再是太子妃,也不再是草原上尊贵的圣女,你还会要我么?”

“三年后?”他不明所以,却依旧扯开笑脸,点燃眸中希望,“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好不好。只要是你、只要你回来,我就娶你,好不好?”

3

“好!”我呢喃出声,又在下一个瞬间陡然清醒。床榻外侧已没有了太子的身影,我这才稍稍放下心,得闲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腰腹。

心腹早已等候在门外,悄悄向我禀报宫中近况:“主子,听说皇上昨夜还是幸了凤轻姑娘,皇后气疯了,若不是内官闯进来禀报北疆战事,说不定皇后就真敢弑君了呢。”

我冷嘲一笑,原来自诩痴情的皇帝也不过如此,嘴上虽说着以凤轻为女,最终还是没抵得住内心的诱惑。既然宫中已然乱了起来,那此刻便是送图出的最佳时刻。

幸亏太子尚有洁癖,就寝之前必要沐浴更衣,这才给了我藏图的机会。如今他赶着去朝中商议边境的退敌之策,那我便要用这幅图给他们迎头痛击。

得了大胤兵防图的犬戎果然所向披靡,就连威名赫赫的傅家军都难以阻挡,朝堂上主战主和的争论胶着不下,太子竟主动请缨出征。

我面作忧心状,心中却乐开了花。临行之前,他着一身戎装来到我的院落,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他的另一面,褪去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此刻日光下的他竟清朗如清风,像极了阿七。

我使劲拍了拍脑袋,将这样荒谬的想法甩出脑袋。他在院中立定,隔着轩窗瞧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觉得日光下的他充满了寂寥与悲伤,烈日骄阳都无法温暖他的身影。

“裕汤。”他轻唤我的名字,手在房门上停留片刻,终悠悠落了下来,“如若孤此次平安归来,咱们生个孩子吧。”

我的心悠悠一颤,抿着唇不愿答话。我久久不言,他依旧靠着大门,执拗地等着我的回答。侍卫们等在门外,直到等来了全军开拔的号角,他终于再次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开。

我趴在门上,目送着他一路远去,郑重地敛襟长拜。这是我能给他的唯一回答,我的天地自在广阔草原,就算没有阿七,就算我们之间有无数种可能,可当草原自立而出,他是否还能记得今日的话。

他走后不久,前线的消息便一个接着一个加急送来,不外乎是犬戎如何了得,我大胤军队怎样节节败退。宫中的皇后茹了素,只常伴古佛为太子祈福;凤轻竟一朝得孕,固守崇顺殿安胎不出;皇帝焦头烂额,彻夜批阅奏章与众大臣商议退敌之策……

我知道,我离开的时机即将到来。临行之前,我特意将太子送我的凤佩送还至他的寝殿。这是他送与我的婚盟之物,只不过我俩无缘,到底也应物归原主。

谁知寝殿中竟还有人,萧良娣乍一见突然出现的我,惊得摔倒在地,连着手中的画儿也四散开来。画散落在我的面前,画作并不上佳,简单的线条也重复勾勒着身形相似的男女。可我的目光却怎么都挪不开,我心若擂鼓,双手不受控制地将那些画一一拾起。

画作堆叠成序,从男子将女子救出开始,直至夜幕下的彼此相拥,一共五幅,组成一段长达五年的故事。

“这些画儿是谁画的?这画上的男女又是谁?”我犹抱希望,渴求听到不一样的回答。

萧良娣跪伏于地瑟瑟发抖,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才回答道:“回太子妃,这些画儿都是殿下所做,殿下说,这画上的女子是他一生挚爱。”

“胡言乱语。”我拔出长剑架到她的脖颈处,心中的怀疑越来越大。我的阿七明明不是这样一张脸,他的脸平平无奇,只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比起太子的也不遑多让。

“嫔妾不敢骗娘娘,大约在五年前,太子游历草原归来后便画下第一幅画儿,以后每年的三月份他都会出京一次,回来时总是满面欢喜。待得殿下大婚前夜,殿下还特意拿来一个人皮面具问过嫔妾,问是人皮面具上的人好看些,还是他好看些。”

“人皮面具?”我愈发站立不稳,她战战兢兢地从腰间拿出钥匙,从暗阁中取出一张人皮面具来。面具入得她脸,竟真变成了我的阿七。

我如遭雷劈,只听得她继续说道:“嫔妾甚是奇怪,这张人皮面具哪里比得上殿下的俊美。可殿下总是会对人皮面具发着脾气,仿佛它就是他的情敌一般。”

她取下人皮面具,缓缓直起身子,跪行过来拽住我的衣角道:“还请娘娘善待太子,太子喜欢的人一直都只有您。”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捂住胸口步步后退,他若告诉了我,我们之间何至于一见面便剑拔弩张。

“殿下说,他要等你慢慢去发现,等着你忘掉那张人皮面具,爱上他如今的太子身份。可是,每当他看到你拿着玉牌思念这张人皮面具,他又总是忍不住地发火。”

我又哭又笑,对他的幼稚行为嗤之以鼻,可心中到底是甜蜜的。这份甜蜜汇聚成浓香的蜜糖,将我的整个心灵灌透。可甜蜜过后,深深的恐慌又袭了上来:我的阿七,太子殿下,他竟去了最危险的前线。

瞬息万变的战场、硝烟弥漫的厮杀,会不会伤到他的性命?

4

不,我要他好好的,我还要他亲口告诉我,他就是我的阿七。我安排好东宫事宜,让心腹宫婢扮成我的样子闭门不出,自己则快马加鞭赶往战场。

北去的路程漫漫,一拨又一拨的密信送到我的手上。大胤军节节败退、大胤边陲层层失守、大胤将士重重牺牲……我每听得一条,便会多心悸一分。最后一封密信送至我手中时,前线送来的消息也同时到达:太子中箭,生死不明!

我心如刀绞,却倔强的不肯落下一滴泪来,如今人在途中,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将马鞭甩得更猛,让马儿跑得更快。

我几乎连滚带爬地到达边境,大胤军中已挂起白幡,哀哀哭声响彻军营上空,我不可置信,几乎站立不住。我踉踉跄跄地向军营走去,甚至忘记掩藏自己的身份。

心腹暗卫们及时拉住了我,他们将我安置在民房中,生怕我再次突然出现在军营附近。犬戎与大胤的战争仍在继续,至目前为止,我草原的雄心尚未被大胤察觉,可若作为太子妃的我陡然出现在边境,只会让局势变得复杂。

我浑浑噩噩度日,暗卫们见我水米不进分外忧心,企图偷偷将我运回我父亲身边。再次走过当年与阿七同游的地方,我更加心若死灰。我将他们远远甩开,在无际的草原上仰天长啸。

此刻水草丰茂,不多时他们便失去了我的踪迹。我漫无目的地在草丛中游走,眼眶微酸,泪水却依旧不肯成型。

忽然,风吹草动,碧草之间暗影浮沉。我瞬间警觉,暗暗将身形压低,用手指将长剑顶出剑鞘,破空之声呼啸而来,利刃闪着寒光从我的极力扭转的身侧擦过。我心头一紧,拧身绕藏马腹,长剑则从空隙中向着偷袭处递出。千钧一刻时,一道熟悉的嗓音讶然响起:“裕汤,怎么是你?”

这一声,宛若天籁。

我的手腕陡然失了力气,长剑“哐当”一声摔落在地。我不可置信地回转过头,瞳孔因激动而逐渐放大,我的阿七从草丛中站起身子,身形一如既往地挺拔硬朗。

我使劲擦了擦眼睛,蓄积在眼角的泪水终于迫不及待地接连而出,明明我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子,可再次瞧见生龙活虎的他,便只有泪雨凝噎的份儿。

不曾见到他的尸体,我便一直抱着希望,因怀揣着希望,我克制着落泪的冲动,只让焦灼的心接受心头利刃的折磨,知道折磨成痛苦的心悸。而在此刻,心悸引发的疼痛全面爆发,顺着血液传遍四肢百骸,令我行走的双腿不住地颤抖。

我艰难地踱步移到他的身侧,伸手探到他的鼻息处,他弯腰随我动作,在我的指尖喷洒出灼热的气息。

是活的!

一刹那,我的双腿骤然失去全部力气。他猛然将我接住,眉眼里满是心疼:“你怎么来了?”

“你不在,我心不安,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不信。你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客,是大胤的天之骄子,是承诺过要等着我的阿七,这样的你怎么可能会死。所以我来找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趴在他的怀中嚎啕大哭,仿佛要将此生的眼泪流尽。

他怔了一怔,后欣喜地将我紧紧抱在怀中,喟叹道:“你终于发现了。”

他温暖的胸腔中传来清晰的心脏跳动声,我彻底地安了心,总算蓄积了几分力量来发泄自己的怒火:“你骗得我好苦,以前骗我,成亲后骗我,直到现在,你还是在骗我。你既然没有死,为什么不给我传信?”

“主上……主上!”四周人跪了一地,声音里难掩焦急,一首领模样的人急匆匆地拉住我的手臂,又在他的凌厉眼锋下垂了脑袋。

我不明所以,顶着泪水模糊的脸抬起头。他刻意舒展的眉头下仍有隐忍的蹙起,惨败的面色下难见半点殷红。

那首领单膝跪地,郑重地向我抱了抱拳:“还请娘娘小心些,主上此次的箭伤着实严重,实在受不住您这般敲打。”

我悚然一惊,连忙伸手去扯他胸前的衣襟。他刻意阻着我的动作,甚至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调笑道:“其实并无大碍,裕汤,你不用如此心急,反正你已认出我,咱们日后必能夫妻调和。”

我羞得小脸一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确实再难做出强扒他衣裳的举动。他笑得眉眼晶亮,重新将我的手挽住,就如以前一同在草原上漫步时一样。

我再次湿了眼眶,心底眼里早已摒弃外物。在重逢相携的这一刻,我便知此生此世,我之所求,唯他而已。

5

他们藏身在草原深处,简易挖出的洞穴中用具齐全,显见是做好了长久寄居的打算。

随行的大夫替他换了药,几乎被血整个浸染的布带被丢弃到一边,我的心立刻又揪成一团,无以言表的心疼自内向外散发出来。

能令得暗卫们如此紧张的箭伤怎么可能不重。他的胸口处皮肉翻飞,听大夫说,那箭距他的心脏不过数分,若再偏分毫,便是大罗神仙也难以救回。

我的泪水又啪嗒啪嗒落了下来,他伸手抚了抚我的脑袋,安慰道:“只不过看着吓人,如你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还会害怕这个?”

“谁说我是怕的。”我的泪水愈发止不住,想要抱他,又生怕压到他的伤口,只得伏在他完好的肩膀上哀哀泣道:“我的心很疼,就恨不得这道伤是留在我的身上。”

“那可不行,你若身上有这么大的一道疤,我摸着得有多咯手,这多影响夫妻情趣啊。”

独自面对我时,他的调戏之语张口就来,比起他的皇弟更像一个浪荡子。我气得直捶他的肩膀,他挑着飞眉,伸手着住我的下颚。

温柔缱绻的长吻,将湿润的空气都吻出干燥的气息。我生怕碰着他的伤口,只得半推半就地承受着。他志得意满地舔了舔嘴唇,笑得如一只偷着腥的猫儿。这般浪荡模样,哪里像当初那个温柔又腼腆的阿七。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还是做阿七时好些,最起码又老实又稳重。”我故意气他,从怀中掏出人皮面具。

他果然变了脸,眸中光芒危险,嘴角彻底耷拉下来:“你就这么喜欢阿七!”

“是。”我火上浇油,他忽地直起身再次压来,这次的吻不同以往,十足的掠夺意味袭来,他用唇舌攻城略地,将我的气息整个吞没。待分开时,彼此的气息都难以喘匀。

“还敢说阿七好了么?”他的眸光继续危险。

我连连求饶,十分不明白他的小心眼从何而来:“不都是你么,你要是早些告诉我,咱们哪里会一直闹别扭。”

“你都将你的第一次给了阿七,我当然不喜欢他。就算是带着人皮面具的我,我也不喜欢。”他气鼓鼓地盘腿转过身去。

我更加红了脸,在南下入帝都前的最后一次相遇时,我将媚药倒入了马奶酒中。在苍天旷野里,我看着他看着他顶着迷离的眼神化身为最凶猛的野兽,与我以天为盖以地为席成就夫妻之礼。

“那时我不是不甘心将自己的第一次送给大胤太子,便想着与你成就好事么。”我支支吾吾地找着借口,“你自己吃自己的醋,有意思么?”

“哼。”他依旧不肯理我。

我满头黑线,暗叹自己原来找了个醋王。我用手戳了戳他,将身侧的人皮面具丢入火中。火苗舔舐着面具,瞬间将它烧为灰烬。

他这才高兴起来,将我的手紧紧拽住:“以后你可要记住了,你喜欢的是我,叶赫.玄泽。以后不许叫我阿七,来叫声玄泽听听。”

“……”

这等子吃醋狂魔,哪里有半分稳重储君的模样,自我随他藏入丛林,他在办公之余更多了份乐趣,那便是关起门来努力造人。

“当初可说好的,只要我平安,你就给我生个孩子。”他用力抱住我,气呼呼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以前每次侍寝完,你都偷偷喝下避子汤药,你还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侍寝,给我找来一堆美姬。就没见过你这么没心肝的人儿。”

我欲哭无泪,又舍不得碰痛他的伤口,只能咬牙拽住他另一边完好的手臂,明明是他强撑着不肯说出身份,如今反倒怪起我来。

6

除此之外,生活还算和谐,暗卫们时常递来消息,送进边疆和朝堂上的最新消息。今日,他破天荒地在书房中召我,冷凝的面色中并无半点笑意。

我不以为意,依旧蹦蹦跳跳地靠近他,他却猛然一让,向我高高地扬起手。我倔强地看着他,他的手颤颤巍巍地停留在空中,到底没肯落下来。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他声嘶力竭,双目通红。

“你将人家当兄弟,人家可时时刻刻惦记着你的位置。”我不甘示弱,“既然你下不了手,那便交给我吧。”

就在数日前,我传信给我的暗卫,让他们伺机行刺二皇子。正巧他不知犯了什么错被皇上赶去了封地,给了我的人行刺的绝佳机会,粹毒的利箭一击即中,用的还是他对付太子的方法,不过他运道不好,那箭正中心脉,不给他半分求生的机会。

太子懊恼地抱住脑袋,似乎十分后悔允许我可以不经通传便进入他的书房。前几日我听得真真切切,他的箭伤乃是二皇子买通杀手所为,当今帝后只有二子,太子既亡,二皇子自然当仁不让地继任储君之位。

“主上,是微臣求娘娘出手的。”他的谋士郑师傅撩开袍子双膝跪地,郑重叩首道,“殿下顾念着手足之情,父子之义,可他们何曾顾虑过这么多?这么多年,二皇子早就不知下了多少次黑手企图拉您下马,而皇上呢,咱们的人手早就传密信回京回明咱们的处境,可他还是瞒下了您生还的消息,甚至在得知二皇子的死讯后,立刻将全部希望寄托到那个尚未出生的婴孩上。”

“郑师傅说得极有道理,皇上春秋正盛,其实并不愿大权旁落,看着你的声势煊赫。如今全天下都以为你死了,宫中都在指望着纳·凤轻的龙嗣诞生。一旦那婴孩被立为太子,就算你再回朝都回天乏术。”

我后退数步朝他盈盈一拜:“玄泽,就让我来为你开疆破土,让我替你铲除所有的障碍。如今的皇上只中权谋之术,实在算不上一位利国利民的好君主。”

我在宫中留有暗桩,在帝都留下暗线,若再加上他的人马,只要运筹得当,想来颠覆皇权,拿下帝都完全有可能。

郑师傅眼冒精光,转过身来郑重地向我行叩拜大礼。暗卫们齐刷刷跪了一地,纷纷双手抱拳:“殿下,太子妃娘娘说得对。大胤亟需开拓进取的新主,您才是大胤的希望!”

“你……你们……你们是要逼着孤谋反么?”太子撑在桌面上,面色如土。

“不是谋反,是清君侧,拨乱反正。太子乃正统,是天选之子。”我高声唱喏,身后一呼百应,“玄泽,如今你被困草原,只要稍微有所动作,便会引来犬戎大军扫荡;军中更是不安全,否则你们也不会冒险不归。只有我在帝都搅动风云逼宫,才能让你得片刻喘息之机,能有机会带着你的人马回到帝都。到时,你我里应外合,便能将皇城一举拿下。”

我也有我的私心,若我助他登上帝位,他会不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允我草原自立自强?自古痴情帝王能有几人,许了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皇上不照样情移凤轻。若草原独立,我便是一国公主,他若敢有二心,我也有强势的母家相护。

“恳请主上应允,还我大胤清明!”众暗卫以头抢地。

他靠在椅上,闭起的双眸微微上仰,良久,才缓缓地吐出一个“好”字。

众人皆松了口气,我亦欢喜起来。他屏退众人,下死力地将我紧紧搂住:“裕汤,这是一场男人的战争,你为何要将自己卷进来?你可知,自古成王败寇,咱们一旦失败,我可就彻底护不住你了。”

“我不怕。”我回抱住他,回抱住这个我爱了五年的男人,“刀山火海,都有我陪着你闯。可若是将来,你发现我有些事情欺骗了你,你会原谅我么?”

“你能有什么事瞒住我。”他亲昵的刮着我的鼻子,笑得淡然,“无论你会骗我什么,都定有你自己的苦衷,既是有苦衷,那便都值得谅解。就比如说,当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不也原谅了我,是不是?”

“那是自然。”我含泪猛点着头,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将我抱紧。

今生今世,不知该如何有幸,才会让我遇到他。

7

我辞别众人跨马回京,早就听闻宫中气氛愈发紧张。皇后已苟延残喘、凤轻却声势赫赫,皇上格外看中她这一胎,命得众人团团围首,就连我都轻易不见。

我冷笑连连,也不知如今被困在凤仪殿中的皇后看到此景后该作何感想。离开草原之前,太子将帝都的人脉尽付于我手,我亦调动所有草原暗桩,将帝都局势一一谋划。

数月光阴付诸一炬,转眼便是凤轻孩儿的满月礼,而我方人马也已准备就绪,太子那边也正整戈待发,只等着我攻破都城的信号骤起。

逼宫那天,我特意将玉牌与凤佩都戴在身上。玉牌挂于胸口、凤佩藏于怀中,我感受着它们的温润,就像太子与我并肩而立,我跨马持剑,于万军之中昂首挺立。

这绵延江山,终要由我与太子共同守护,原来我的天地,竟能突破草原,足以俯瞰万里山河。

厮杀声起,两军交接,我方人马越战越勇,激得我信心大增。正当我杀得酣起,忽从四面八方涌入无数敌军,数倍于我方的士兵,皆高举着各地军旗。

场上形势骤转,我方人马纷纷被斩落马下,我被众草原暗卫护着且战且退,直到被逼入绝境。对方人马将我们团团包围,一身披铠甲的男子拨开众人立于马前。

他长剑叠起,一如初见般挥洒自如,剑光幽深,精准地穿透了护在我身侧的草原暗卫,最终架到我的脖颈上。我愣愣地看着他,由着他将我捆缚结实。

他避开我的视线,挥退众人后独自提着我向大殿走去。他的眉宇坚毅,眼神终于不再躲闪,可再落于我身上时,早已缺失了几分灼热的温度。

“为什么?”我声嘶力竭,我想过千万种输掉的可能,却唯独没想过会是因为他。

他若有似无地叹息着,苦涩地看向周遭大片的士兵,说道:“各地的勤王之兵能不动声色地出现在皇城中,只为在适当的时候进宫护驾。当孤收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晚了。”

我浑身发冷,难道皇上并不如我所以为的那般昏庸,反而早就暗中布局,只等着捉我一个现行?

“所以裕汤,孤只能牺牲掉你。皇弟的命已被父皇救了下来,孤不能再出半分差错,给他人以可趁之机。”

“所以,你便趁着皇上还不知道你我的密谋时主动投诚,做一个大义灭亲,保家卫国的好太子。”我咬牙切齿,心却如被万蚁啃噬,疼得痛入心扉,“你就不怕我说出你的谋划,让皇上弃了你,诛尽你的东宫?”

“不,你不会。”他缓缓抬头,目光跃向不远处的崇顺殿,“草原罪行已避无可避,你若守住那秘密,孤便能留你博烁部最后一丝血脉。棋子,便需要有作为棋子的自觉。”

“你在威胁我?”我心若死灰,原来在他的心目中,我只是一颗棋子。执棋用我,该弃则弃。

“不是威胁,是告诉你一个事实。”他依旧淡漠地看着我。

“叶赫·玄泽,你好……”我咬牙切齿,用尽此生的力气才能将这个名字从口中吐出。

大殿就在眼前,他将我压跪在地,自己则单膝跪地向帝后二人郑重叩首:“父皇、母后,儿臣不负所托,已将帝都内外反叛势力肃清干净,并活捉其首领博烁·裕汤。”

我在心底蔑笑,他说他不负帝后所托,那我这般作为,又是不负谁的所托?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小看了掌权天下的帝后,更小看了他。

皇上胸有成竹,将我的谋算一一道出,可他只说对了前半段,却根本高估了我的心思。挟天子以令诸侯,也亏他想得出来。

我侧头看向太子,并不愿听皇上自以为是的絮叨。太子口眼观鼻,在皇上面前即使微躬着身形,也难阻周身的华贵之气。

我恍惚起来,仿佛又不认识了他。不是草原上腼腆的阿七,更不是东宫中风流太子,这样的他,更像是手握天下的帝王。

我惨笑出声,冷眼看着早已死去的二皇子怀抱着婴孩跪地请罪。帝后相携二笑、两位皇子握手言和,一切的一切,美好得仿佛如精心预演过一般。

我怜悯地看着凤轻,没想到她同样怜悯地看着我,深宫帝王家,果真将美人计玩得滴水不漏,皇上用情网网住凤轻,而太子亦用情网网住我。

我不甘心,在被拖下去的瞬间,我迸发出全身的气力朝太子扑去。我死死揪住他的衣角,声嘶力竭地问道:“我只问一个问题,当你还是阿七的时候,你是不是真心爱过我。”

他蹲下身来,嗫喏的唇划过我的耳畔,低微至尘埃的嗓音便呢喃而起:“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我似乎有些明白,那日在草原时他与我说话的意思。他那时问我,若他骗了我,我待如何。

那时我是多么地胸有成竹,我相信自己所托非人,我更信自己能将他牢牢握在手中。

可惜……

他缓缓抬起眼眸,用手指顶开剑鞘。但见寒光一闪,被我拽住的半幅衣角被他斩下,就如同我自以为是的爱情。

“哈哈哈。”我癫狂而笑,忽地拔地而起从他手中夺过长剑。内官们尖叫着将一干主子们护在身后,而我只看向他。我解下脖颈中的玉牌,又取出怀中的凤佩一同向他掷去,在他陡然变色的神情中慷慨自刎:“叶赫·玄泽,只盼来世阿七与你分离,让我只遇阿七不遇你。”

鲜血蓬勃而出,朦胧目光中,他的神情痛苦起来,仿佛失去了此生珍宝。

我早已说不出话来,万分不甘地跌落在他的怀中。他的眸底翻涌着万千情绪,终于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喃喃低语:“我爱你。”

到底,这份自以为是的浓情,哪比得上千里江山、万里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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