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身一片黑暗,唯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点点蓝光。见那蓝光愈发明亮,细细看来竟是只只灵蝶。须臾间,灵蝶成批飞来,绕着一处。携着的冷光,异常幽然。忽而,一人身穿白跑,于灵蝶之中缓缓走出。
白发如雪,披在双肩。白袍外是件淡蓝衣衫。身姿顷长,静静而立。看不清他的脸,只能见着他眉宇间一枚水滴形状的淡绿额印。灵蝶绕着他,他好像伸出手。可再一眨眼,他的身体也散作灵蝶飞去,最后却听见一记清澈温和的声音响起,唤道:“阿清。”
易一清猛然惊醒,趴在桌上好一会才直起身。看了眼四周,揉了揉眉间。
她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这个梦困扰了她三年,但她只听得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长相。
只未待她深想,门便被敲响。敛好心绪,她道:“进。”
进来的是温一水,见是她,显然一怔。关上门,问:“你怎么来这了?”
“师兄来这做男宦,我自然是要来捧捧场,”她挑眉笑道,“师兄穿这一身,可真易让人心生歹念啊。”
他穿件水蓝衣衫,拿着一把古琴。白玉绾发,略施粉黛饶是一副清丽模样。
温一水无奈摇头:“竹之居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这要是让师傅知道又得说你了。”
易一清耸肩:“她知道了还能赶到红安来骂我不成?”
温一水失笑:“好了,你来找我有何事,说吧。”
易一清也没转弯抹角,直接开口:“师兄可知,南海鲛人被屠一事?”
怎知,这话音刚落,温一水笑容便僵住了,半响才看向她:“你说什么?”
“六年前,鲛人一族被人杀尽,被他人炼化成灯之事,师兄你可知晓?”
温一水脸色微冷,语气也有些冷硬:“你如何得知的这些?”
他的反常易一清又怎会不知,她沉默了会,说道:“前些日子,我随着许里的新娘去了一间密室,那里面有上百盏鲛人灯,也有四幅关于鲛人一族被血洗的全过程。我没有深入,不知里面是否有死尸...师兄?”
温一水凝着神色,看着桌上的琴不知想着什么。易一清接连唤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可看着易一清的眼神却是复杂至极,后者不明所以:“师兄,你没事吧?”
温一水摇着头,缄默会,道:“一清,你回青山吧。”
见他这般,易一清心里想的事也有了眉目。她问:“为何?”
温一水闭了闭眼睛,像是叹气道:“回去吧,在红安玩了这么多天也该够了。明日我便送你回去。”
“我不会回去。”
温一水看她,微皱下眉:“一清,听话。红...”
“师兄。”易一清打断了他的话,“鲛人被屠,与我四年前的昏睡,是不是有关系?”
温一水双眼微睁,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我醒来这三年,你们不让我下青山,不让我来大泱,是怕我知道些什么?”易一清眯起了眼,“你们究竟瞒了我什么?”
“我,究竟是谁?”
她冷着脸色,目光也是冰冷。而她身前的温一水脸色也是绷着,异常难看。
等了半天没也等到温一水的回答,易一清索性站起了身:“我不会回去,你不想说,我会自己搞清楚。”
易一清转身离去,刚到门口时,身后便传来声音:“一清,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易一清轻声念了句,随后却笑了,“师兄,你应该知道我什么性子,你们越是瞒我,我就越想知道。更何况...”
“我真的很想弄明白,身为百世仙门,屠杀死尸的你们...”她向后瞥了眼,寒了声:“为何不一剑将我刺死。”
没等温一水开口,她摔门而去。而温一水看着她的背影,没有喊住她,只捏紧了手。
抬头看了眼泡茶的那人,沈薏又垂首。
静了好一会,才听他悠悠开口,却是:“不打算聊聊,前些日子刚刚收的那些男宦?”
目光一顿,沈薏敛眸,作揖:“新来的这一批都挺安分的,底子也干净,行为作风也很好。公子不必担心他们会闹出什么事来。”
“你应该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沈薏身形一僵,抬头,他果真看着他,目光浅淡。抿唇,她低下了头:“请公子责罚。”
斟上一盏茶,苏云自垂下眼睑,他道:“你们之间的男女情爱,我不管。但他青山的手伸到了红安,我可不得不用点心。倘若他温岚真是青山的眼线,到时候,你可别怪我动了他。”
神色一怔,沈薏作揖道:“自是不会。”顿了会,她又道:“公子,他不叫温一水?”
苏云自一愣,回过神来,他啼笑皆非:“沈薏啊沈薏,你向来精明通透,怎偏生不知男子及冠有取字一说?”
温岚,字一水。温一水。
沈薏面色一僵。忽而想到,那日他那句“不是”从何而来。
......
“公子,你莫要笑了。”沈薏叹气。
苏云自无奈摇头,瞥见楼下一人,笑意一顿。
“你先下去吧。”
“是。”
他端着茶走到窗前,静看楼下。那人看着与平常无异,可给他的感觉却不太好。
冷漠,死寂。
卓朝曾言:易姑娘性子虽然豪迈不羁,但她的骨子里总透着几分冷清。
忽然想到七年前,大泱逡城。她一身白衣,黑发高束,身骑一匹黑马,手执一柄冷剑。将他身前的贼寇一一驱去,勒马回首,挑眉一笑:“小美人,出来的时候身边可要记得带个男子,不然你这倾城倾国的姿色,别说他们,我都忍不住了。”
那时正值五月。逡城的蔷薇花开正艳,绚丽张扬。
而如今...他垂眸。
逡城十里,再无蔷薇。
门被敲响了。单于离打开门。
看到易一清他并不意外,意外的却是她不过一天就找上了他。
“十三。”
取下沾了水汽的披风,易一清看着他,也不拐弯抹角,道:“单掌法应该知道,救活时师兄,我要经历什么吧?”
单于离沉默会,道:“只要你救活他,无论十三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
“若我说,”易一清似笑非笑,“我要你的命呢?”
单于离神色未变,仅颤颤眼睫,闭上了眼。
见此,易一清低笑一声,些许嘲弄。渡步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她说:“自我离山至今日,一月有余。只在这一月内经历的事,倒也真不少。可有一事我想不明白,我与单掌法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将许里新娘所养的死尸,全数放出,引来这梦来香,又将我门窗打开。若是为了试探我...”她反身看他,仍噙着笑意:“但这死尸,为何为你所控?那密道危机重重,你又是如何引领死尸,全身而退?莫不是,你同那密道之人,是故识?”
单于离倏地睁眼,这一睁,便落入易一清那漆黑幽深的双眼。她目光清冷,双瞳似深不见底。被她这么看着,单于离只感心口莫名一颤。
他还未开口,她又道:“想来单掌法第一次在青山见到我的神情,我现在还记得清楚呢。震惊?不解?”她微仰起头,盯着他,“若我没猜错的话,四年前,我应该在大泱,见过单掌法吧?”
她的目光像是能将人层层剥开,单于离撤开视线。
她的声音又响起,“想我救时纤尘,可以。但在之后,你要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四年前跟我有关的事。凡是你知道的,你都要告诉我。”
单于离双唇抖了抖,未语。
“究竟是救,还是不救,都取决于你。”
他还是没说什么,但易一清也没催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传来哑声一句:“好。”
床上躺着一人,席身白袍,双手并在腹前。绾发的是一根白玉簪子,青丝散在身后。他唇色苍白,面色也是。面容清秀俊逸,饶是一副纤尘不染的模样。逝世三年,这身躯竟毫无损坏之迹。而他身旁也躺着一把剑,剑柄有三朵莲。
千霜剑。
易一清认得。
温一水曾说过,空无年轻时,手执千霜剑,舞一场落雪三千,便叫江湖万人臣服。
她敛下眸。
说到回生时纤尘,易一清也没多大把握,连具体事宜她都不知道如何。若说她任性,便当她任性吧。
看向单于离,他正看着他。目光缱绻,说不清道不明。她倏地升起一种想法,微张双眼:“你...”
单于离收回了目光,从怀中取出一只灵囊,里面不知装着何物,他也没说,只道:“开始吧。”
见此,易一清心中震惊,“这灵囊之内...是冤魂?”
单于离风轻云淡:“如十三所见,我手中已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何区别?”
“你为救师兄,用他人性命献祭,他若醒来...”
“你想说的我何尝不明白?十三,我别无他法。”
单于离声音沙哑,垂首跪坐在时纤尘身旁。他们之间所经之事,易一清并不清楚。但是依着他这样子,时纤尘在他心中孰轻孰重,不言而喻。若她重要之人离去,她怕比他还要来得狠。
她在单于离身边坐下,手落在他眉宇间。她闭上了眼。
而这时,周身风声剧起,吹在脸上都成了带利刃的刀子。一股黑气自单于离眉间绽开,迅速向四周散去。灵囊也在这黑气之中飘起,落在时纤尘的躯体之上。数道灵气从灵囊浮出,游走在时纤尘四周,转眼便消失无踪。
易一清猛地皱了眉,她咬紧了牙,可那鲜红的血液仍忍不住地从她嘴角留下。她运气拍向时纤尘,只见他渐渐飘了起来,浮在空中。同时另一只手点在单于离的穴道,最后落在了他的心口。
单于离也是一颤,冷汗从额角滴落在地上。
感受到身后森寒,易一清猛地睁开眼,推开单于离,旋身而起。她施法被打断,法力反噬,硬生生吐了口血,而彼时数朵花瓣直直插/向她刚刚坐着的地方,似把把寒兵利刃。看到这个,她眯起了眼,抬起头。
一人站于窗前,逆着月光,猎猎红衣,神情全都藏进了阴影里。
见灵囊中的魂魄要逃出,易一清伸手,灵囊飞到她手中,她立即将其封住。看了眼地上已经昏迷不醒的单于离,又她这时才看向苏云自,道:“苏公子是何意?”
苏云自缓缓走近,易一清则盯着他一步步走过来。他一言不发地在她身前站住脚,她蹙了眉,刚要开口,他突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她吃痛,闷哼一声。只当她要出手挣扎,他却抓住她的手将她按在了墙上。她被他死死禁锢住,最后只能瞪着眼看着他:“你发什么疯?”
苏云自垂着眼看她,没什么表情。用力抹去她嘴角的血迹,易一清疼得只想躲,可她转开头时他又将她板正,她火气直升:“苏云自!”
苏云自这时才悠悠开口:“我跟你说过,别管他的事。”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放开我!”
只奈易一清越挣扎,他按得越死。她被他捏红了脸,眼中怒色。他神色淡淡,手上的力气却没软下半分。
“你想知道什么?逡城,还是叶凌一?仅凭你现在这身本事,你也敢去回生时纤尘?”
“我说过了,别管我的事!把手放开!”
易一清抓着他的手,抓出了几道血痕。可他像是没痛觉一样,狠狠捏住她的后脖,向自己贴近:“你当真以为单于离以自己为媒介救回了时纤尘还能活着?愚不可及!移灵的过程中要是出现半分差错,你觉得你能活着从他们的梦境里面出来?”
易一清接不上话,死死盯着他。
苏云自一时间也没开口。两人僵持了会,他松开了手。易一清揉着疼痛的下颚,微喘着气。
苏云自垂眸看她,语气已恢复如常,好像刚才那个怒气横生的人不是他一般。他道:“冷静了?”
易一清不说话。
他又道:“回生一个人的代价我之前也跟你说过,你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仅凭这些,若要回生一个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不知道温岚跟你说了什么,以至于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找单于离知道点什么。”苏云自看了眼正在流血的手,瞥向她,很确定地说出:“你失忆了?”
易一清捏紧了手,双唇动了动,却咳了出来。她揪着胸口的衣服,可这并没缓解胸口的刺痛,而那痛觉竟有愈演愈烈之势。
见她这般,苏云自伸出手,伸到一半却后知后觉地停住。一会,扶上她的后背,将灵气运过去。
易一清恢复些许力气的时候就将他推开,神情冷漠地很:“我有没有失忆同你有何关系?我应该不止一次跟你说过别管我的事,你记不住吗?”
苏云自静静看着她,“不可能不管。”
易一清简直被他气乐了:“就凭你所谓修阴术的天赋?”
苏云自沉默地看着她。
他不说话,易一清这满腔怒火也不知怎么发出去,索性别开目光,眼不见为净。感觉到他有动作时,她立即伸手,长青倏地出现在在手中。眨眼间,剑刃便抵在了苏云自的脖子上。
苏云自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瞥了眼剑,看向她。
在她开口之前,他道:“你现在所做之事,未经思考。在时纤尘这件事之上,我还是希望易姑娘三思而后行。”
长青在苏云自的脖子上划出了痕迹,鲜血顺势落进了他的衣内。他生的白,脖子上的血极其显眼。看着,易一清回了神。
她问:“四年前,我们见过?”
“见过。”
“在哪?”
“大泱,逡城。”
易一清手微颤,剑险些没握住。可当她还要说些什么时,眼前一黑,人直直向后倒去。苏云自微睁双眼,揽过她的腰。看着怀里面色苍白的她,他蹙了眉,目光落在地上的单于离身上,眼神喑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