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老泪纵横地骂着小龙，你这个不孝之子啊！亲娘都让你活活气死了，你还有脸在这儿假装哭。老牛家的小儿子小龙是个不孝子，这在街坊四邻是尽人皆知的。老牛家三个孩子，小龙是最小的，上面还有两个姐姐。
小龙打小就调皮捣蛋、顽劣成性，他爹妈为他没少挨邻居的损答。你家小龙还能不能管了，好好的一只打鸣公鸡，鸡毛让他拔了个溜光，拔就拔了吧！还把鸡捆大道边树上示威，有这么干的吗？
小龙爹妈连连作揖，回头就给小龙一个嘴巴，你这个不孝子，玩什么不好，你玩人家的鸡。
小时候的小龙，这样的小事隔三岔五就整一出，爹妈也就隔三岔五地磕头作揖。回头再把小龙拽回家，笤帚、木棍、扁担使劲儿往他身上招呼。
老牛气得大骂，我打死你得了，打死了省心。说完飞起一脚，小龙见这脚太狠了，轻轻一躲，老牛就把炕沿踹了下来。
早年各家孩子多，皮实得很，教育也就多以棍棒为主。胆小的孩子记打，挨了打就不敢再犯错误，小龙不记打，打的时候疼得嗷嗷哭叫，棍棒一收，就忘了身上的疼。
2
那年街面上刚刚流行穿日本旧西服，胳膊肘位置打块补丁，从《血疑》里大岛茂学来的。大院后墙有个仓库，小龙个矮骨架小，能勉强从后窗的铁栏杆中间钻进去。
他无聊钻进仓库想找几块废铁卖，恰好看见两包这样的西服。也不知道他搭错了哪根筋，顺手从里面拽了20多件出来，提着就奔了振兴市场。刚问了两个摊主收货不，就被市场里那批货的货主摁在了地上。
小龙爹妈急三火四来要人。货主挺干脆，放人可以，一件西服售价100元，你拿1000块钱吧，算你个半价。不拿钱也可以，送局子，估计得个三五年。
小龙爹妈气得直翻白眼，1000块，那是两人差不多一年的收入。爹妈一边数钱一边咒骂，你个不孝子，你这是上辈子来讨债的啊！
3
小龙妈着急上火之下犯了脑血管病进了医院，老牛拎着角铁满街追小龙，要把他就地正法。小龙害怕，不怕那是假的，不是怕他爹，是怕他妈，谁家亲娘住院能不担心。
半夜，小龙躲开了老爹去了医院，隔着病房门他往里面瞧，瞧了好久不敢进去。大姐在陪护，歪在娘脚下的床边打瞌睡。老娘睡着睡着，就见她慢慢地起了身，大概是要上厕所，缩手缩脚地怕惊醒闺女，弯腰找鞋的时候突然就一头栽了下去。
小龙赶紧推了门跑进去，嘴里招呼着亲娘。小龙大姐睡眼朦胧地抬起身，床上不见了娘，转头看见老娘躺在地上，小龙正用力地往起抱，小龙，你干吗？娘怎么了？
小龙冲大姐叫嚷，赶紧叫大夫！快点！
小龙娘就这样走了，突然得很，没有人能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小龙跪在母亲的遗像前木然地一张一张地烧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了个满脸。老牛老泪纵横地叫骂着他，你这个不孝之子啊！亲娘都让你活活气死了，你还有脸在这儿假装哭。
两个姐姐扶着爹，看着小龙的背影，眼睛里都是怨恨。
没有人知道小龙是咋想的，亲戚都对他暗暗忌恨，所以也没人找他说说心里话。小龙从老娘去世那天起，就像变了个人，平时嘴里巴嘚吧嘚吧不停，现在很少听到他说话，你不留神完全体验不到他的存在，他实在是太安静。
也有不安静的时候。
4
老牛老伴儿去世的第二年，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人，独身多年，身边也没任何牵挂，咋看品貌和条件都不错。
老牛没想大操大办，可亲戚朋友还是有不少赶了礼，照规矩老牛怎么也得摆上几桌答谢一番。
酒过三巡，大姐二姐带着笑喊了妈接了红包。轮到小龙，他站起来一仰脖灌了小半瓶白酒，从怀里掏出老娘的照片，嘶声力竭地喊：娘啊……
没人注意到后妈当时变了脸，大家都冷眼瞧着小龙癫狂的样子。
眼泪，停不下来的眼泪……
亲戚朋友有的说，这个不孝子，还有脸喊他娘，把老爹的喜宴都搅和黄了。
也有的说，老牛也有点太着急，几个孩子都没着落，他自己倒先找了后老伴儿，难怪小龙不痛快，这孩子心里苦啊！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清官难断家务事，不管怎样，这后妈算是进了门。
5
自从后妈来了，小龙就以家里住不下为由不回家了，在外面借了朋友的一个小屋。除非老牛和姐姐打电话要他回去，否则别想看见他。老牛倒是放了心，省得这小子进家门和后妈拌嘴。
俩姐姐和后妈相处得不错，脚前脚后地喊着妈，邻居看见她俩就夸，还是这姊妹孝顺她爹。
小龙25岁那年结了婚，找了个农村媳妇儿，心眼踏实得跟个棒槌。他跟岳父岳母说自己是孤儿，有个稳定工作，可身无分文。
岳父母跟女儿一样实在，没钱就没钱，有个城市户口比啥都强，至少女儿今后不用灰头土脸的一辈子。
老牛是两个月后才从闺女嘴里知道儿子结了婚，气得拿着棍子找上门，砸了玻璃砸锅碗，边砸边骂，你个不孝子，结婚都不告诉我，我让你结，我让你结。
小龙攥着媳妇儿的手说，跪下，叫爹。
儿媳妇的一声爹，把老牛叫得冷静下来，坐在椅子上抽烟，爷俩大眼瞪小眼不说话。老牛把烟头狠狠地用脚撵灭，吐出长长的一口烟气，走了，你们好好过日子。说完甩下一叠钱，长叹一声出了门。
小龙有了儿子，老牛空闲了就往这面跑，呵，这大胖小子，长得真像爷爷，长大了可别学你爹，你爹不孝，你可不能不孝顺他。
小龙不回老爹家，倒是吩咐媳妇儿，有空你就抱孩子回去，咱爹稀罕孙子。他上了年纪，腿脚不好，少让他跑过来几次。
6
那天老牛早上起来，就觉得胃里火烧火燎，跑厕所就吐了一摊血，医院一查胃癌，瘤子都有小鸡蛋那么大了。
还是当年老娘去世的那个医院，老牛做了手术。可切开了又原封不动地给封上，瘤子跟一个动脉血管粘连，游离不下来，切了，人立马就完。
小龙从老爹入院那天就寸步不离，等出了重症室不敢告诉老牛实情，只盼望能拖多久是多久。
同病房有张床可以睡，可无论如何小龙都睡不着。老爹动一下就要探头看一下，问他怎么了，需要什么？
打了一天吊针的老牛，这时候要解手，小龙起来用个塑料壶去接。做这种事的时候，第一次很有些难堪，第二次第三次，就学会了让自己硬着头皮，什么也不想。
那天是术后的一个星期，小龙靠在床上准备眯一会儿时，老牛竟嘤嘤地哭了起来。忙问他怎么了，老牛开始断断续续地讲小龙小时候的事，讲到伤心处，哭得不管不顾，比孩子还孩子。
小龙一直安慰、宽慰他，你是我爹，我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的，不会不管你的。老牛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小龙想可以睡一会儿了，没想到老牛说他要解大手。就在床上解吧！或者就在床边解。老牛生气，哪有在病房拉屎的。
老牛固执地要到卫生间去，他一生都是坏脾气，没人可以拗得过他，小龙也不行。
小龙只好从前面半抱着，让他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好不容易挪到卫生间，让他解了裤子蹲下去。他的身子是自己蹲不住的，小龙必须半蹲在那里用两手从腋下架着他的。
随着一分一秒地过去，小腿、膝盖、大腿、腰部上的肌肉越绷越紧，接着就是变得酸胀。再接着，便是一阵一阵令人作呕的臭气袭来，让人的鼻子没处躲。只能是尽可能憋着不出气。问题是，憋的时间越长，越是要做深呼吸。而且这样憋着，会让身体更累，更难受。
小龙却连动都没动一下，他不能催，只能忍着。时间，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凝固，凝固成一种越来越重的东西，那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或许十分钟，或许二十分钟，终于小龙听到老牛说“行了”，回到病房，他直接虚脱了过去。小龙这以后膝盖劳损，逢变天就犯病，一犯病就想起那天老爹上厕所的情景。
两个姐姐和姐夫想替替小龙，替了一天就被老牛赶跑，你们会伺候人吗？喝水要放吸管，坐起来要从后面架着，下地要从前面扶着……
姐姐不愿意，你看你毛病真多，不会你就好好说呗，发什么火。
后老伴儿每天早上送个早饭过来，坐上个把小时询问情况，然后拎着一堆亲戚朋友送来的礼品消失一天。一个月后要缴住院费，后老伴儿干脆连面儿都不见。俩姐姐说家里没钱，实在不行那就停药吧！这一天好几百都是打水漂。
小龙不吱声，拽着媳妇儿出来，家里还有2万多，赶紧回家取过来，再给你爹妈打个电话，能借多少借多少。媳妇儿听话地转身就去照办。
7
老牛坚持了两个月，终于到了油干灯枯的时候，可他还没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那天医生跟小龙交代最多还能坚持2天。他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儿，没想到真就要来临了。
小龙坐走廊里抽烟，媳妇儿心疼地看着脱了相的他，小心翼翼地说，咱爹还有最后的两天，你说告诉他实情好还是继续瞒着。
小龙抱着脑袋沉思很久，我想告诉他。
媳妇儿问他，为啥要告诉他？
小龙说，我想了很长时间，从咱爹瘤子没摘掉我就想到一个问题，后妈对咱爹不诚心诚意，盯着家里的房子和存款。果不其然，从咱爹住院到现在一分钱不拿，这些咱爹心里都清清楚楚。告诉他实情是想让他立个遗嘱，房子和钱咱不要，都给姐姐，他们困难。
媳妇儿说，嗯，听你的，不能便宜了那个老太婆。
8
晚上，俩姐姐和后妈都在，小龙就把病情实话实说地告诉了老爹。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爹，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正好姐姐、姐夫们都在，该留给他们的你就言语一声，我们一定照办。
老牛好像有些痴呆，一声不吭，眼角慢慢淌下了两行老泪。一家人就这么守在他身边，半夜时分，老牛撒手走了，临走的时候说了句：
你这个不孝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