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洛京的街道上已经有不少小摊摆出来营生,这一天才刚要开始。
苏祁拿着木勺往黄梁嘴里送药,因着一只袖子被她攥在手里,身子不得不压低了些。
黄梁只觉得嘴角泛苦,皱着眉头伸手打开了那支往嘴里送药的勺子。极不情愿地睁开眼,却见面容憔悴异常的苏祁,因为昏迷散失一夜的意识一下子全都归了位。
“王爷。”
刚发出声音时黄梁的喉咙像是被刀割过了一样疼,声音也低沉沙哑。流了那么多泪,又没有喝水,若不是这样才奇怪。
“先把药喝了吧。”苏祁扶起一直要起身的黄梁,在她身后垫了两个枕头。
看着黄梁夺过药碗,皱着眉头将药喝了个见底后才道:“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苏祁才刚起身就感觉袖子上一重,紧接着传来黄梁认错一样语气:“王爷可曾见过我的信。”
苏祁将她的手褪下来,挥退了所有的侍奉,才重新坐到床边,将藏在袖子里已经皱了的信还给黄梁:“无意间瞥见落款,怕惹来事端才收起的。”
黄梁接过来盯着苏祁的侧脸,她相信苏祁是正人君子,绝对不会看上面的东西。黄梁捏着手里的东西低下头整理好了思绪,又将信送到苏祁面前:“我现在没有力气,王爷帮我将这信毁了吧。”
“这么信得过我。”苏祁笑着问。
黄梁心里清楚,并不是信得过,而是斯人已逝,她又何必执着于过去。既然已经嫁为人妇,以前那段感情是回忆也好,是遗憾也罢。眼前这个人才是她要在一起生活后半辈子的,她不想让他心里有疙瘩。
“慕容弃,王爷还记得吗?”黄梁突然问。
苏祁当然记得,“前齐皇帝,最后车裂而死。”
是啊,当初大军攻入洛京,黄梁被李郁派遣追击逃走的五千人马,当她赶回洛京时只得到要车裂慕容弃的消息。她快马加鞭赶赴刑场,却只远远地看见一人四分五裂的场景。她好像感觉到慕容弃的血飞来溅到她的脸上。那一刻她的耳边只有嗡鸣声,她听不到任何声音,感受不到任何对她的拉扯。
她幻想过他们两人以后清贫的粗衣麻木的生活;幻想过两人被幽禁却能相守一生;甚至幻想过李郁不同意她用战功交换慕容弃的性命,她劫天牢两人亡命天涯的日子。独独没有想过这样生与死的告别。
自那日奔赴刑场后,黄梁大病一场。这场病剥走了她往日的活泼。熟悉的人渐渐发现这个会笑会闹,从来闲不下来的野路子越发地有公主的模样了。
“我是伐齐主力,可我偏偏喜欢上了慕容弃。”黄梁淡淡开口,她抬眼望着波澜不惊的苏祁:“对不起,因为这件事情败露我才会被陛下赐婚给你。从头到尾,你一直是一个被卷进来的无辜受害者。”
苏祁轻笑,把被子往黄梁身上拉了拉:“原来你在梦中叫的一直是‘阿弃’。好在我俩名字相像。”他对上黄梁那双不知所措的眸子:“我们既已经成婚,便没有谁是无辜被卷入某一件事的。你既然能与我坦诚相待那就证明你心里还是将我当做你的丈夫的。”
“你,不生气?”黄梁问。成亲今日不过是第三天,任哪个新郎官知道了这种事情怕都不会是这样心平气和的吧。
苏祁故意将眉头拧紧:“我被牵扯其中若说心里没有丝毫怨怼是绝不可能的,可我们都为人臣子,皇命难违。”
“皇命难违”四字黄梁深受其害,曾经她从未想过一向崇尚自由的自己有朝一日会被这条条框框束缚住,行事不由己身,不由己心。
“谢谢。”这两个字或许是黄梁能给苏祁唯一的东西了。
“你恨他吗?”苏祁问,他问得小心翼翼。怕得到黄梁肯定的回答,可又想知道这个答案。
黄梁低下头在心中反复问自己恨吗,终究是一起长大的情谊,尚且谈不到恨吧。可两人走到如今的地步若说心中没有任何芥蒂,莫说是苏祁,即便是她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相信。
“我心里应该是怨他的吧,这是私情。怎么说他都曾是我的师兄,从小他对我的爱护我还是记着的。”黄梁苦笑道:“于公,他是陛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谁敢恨。更何况大梁复国后陛下追封我父亲为亲王,母亲为超品夫人,配享太庙。我的名字与国号相撞,他也念及往日的功劳没有强行让我改名,还封我为一品公主,我更不能恨。”
无论如何,黄梁语气中毫不隐藏流露出意见的人,是苏祁从小看到大,疼到大的弟弟,尽管其中隔着一层君臣,隔着一脉血缘,他终究是不希望昔日弟弟身边亲近的人与弟弟有所隔阂。
“师兄。”
一身鹅黄色长裙的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跑了进来,蔷薇紧跟其后低下头一副认错的样子,倒是和前面这一脸明媚笑容的小丫头大相径庭。
苏祁摇了摇头无奈对蔷薇道:“你先出去吧。”
那小丫头也不等苏祁发话便跑到床榻边将一瓷瓶伸到黄梁眼前:“这是我爹连夜做出来的药,让嫂嫂一日一粒。七日后病情自有好转。”
黄梁看这小丫头一身鹅黄色襦裙,袖子被她高高挽起,俏皮可爱。头上没有什么珠花,只戴了一个海螺,简单明丽。她只觉得这个姑娘的神韵很熟悉,却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只是黄梁思考间忘了接这小丫头递给她的东西,苏祁以为黄梁不喜欢平白拿别人东西,劝道:“接着吧。这是我小师妹崔幻儿,她爹是我师父,也算半个爹了,公爹给儿媳的东西你无需推辞。”
想起黄梁方才同自己说着她的心上人,怕她不喜欢这难以违背的赐婚所带来的身份,苏祁赶忙改口道:“更何况你的母亲安国夫人同我师父是旧相识,师父想要照顾好故人之女,你不必觉得受之有愧。”
黄梁这才反应过来,呆呆地应了一声,道了声谢才接过崔幻儿手里的东西。
崔幻儿挤开苏祁,坐到黄梁身边:“黄大当家是真正的女中豪杰,说我是听您的故事长大的都不为过。没想到让天下女子钦佩仰慕的人竟成了我的嫂嫂,这可够我自豪一阵子了。”
黄梁见这个小丫头纯真如斯,这才是青春该有的模样,该有的明媚。崔幻儿眼中没有什么大梁唯一的公主,只有当初在江湖上令她向往女英雄。
“幻儿不是一向不喜欢墨居吗?今日怎么这么早来了。”苏祁为崔幻儿倒了一杯茶问。
崔幻儿道:“我爹让我来给嫂嫂送药啊,今天我不吃完晚饭我还不走了,我想听嫂嫂给我讲当年事迹,肯定比书上记得精彩。”
苏祁想起昨晚崔盛儒说黄梁郁结于心,崔幻儿这个丫头自小就爱闹,或许有她陪着黄梁不是坏事。
苏祁心里刚盘算好就听崔幻儿下了逐客令:“师兄你就去处理自己该处理的事情吧,我爹让我转告你事务不可荒废,嫂嫂就放心交给我。”
苏祁的确有不少事情等着他去做,难得崔幻儿肯自己求差事做,他也乐得成全。
刚出了墨居,秦平安便急匆匆地跑过来:“大哥!不好了。周延割腕自尽了。”
苏祁倒是没有着急,既然秦平安亲自过来了,势必是人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现在我还不便出面,这段日子还要劳烦你好好看着这个周延,别让他闹出太大的事情。”
“大哥你不去看看吗?”秦平安跟在苏祁身侧问,“这家伙最近求生意识可不高,我只是怕我一个不留神看不住。”
“他若真想死抹脖子可比割腕来得利索。”苏祁轻笑道:“他这是看出了你不是正主,在逼我出面好换取利益。这个人我们都不了解,但他能在那么复杂的时局中活到现在,绝非易类。”
苏祁突然间想到了黄梁,她是否对周延这个人有什么了解呢。只是如今他如何开口去询问有关慕容弃身边人的事情呢,他叹息道:“有些事情还真是棘手啊。”
墨居这边的闹声真是在崔幻儿来了之后便一直没断过,本就生病的黄梁让崔幻儿硬是拉倒院子里指导练剑,蔷薇拦也拦不住。这王府中除了秦平安,好像真的就没有能降得住这小祖宗的人了。即便是苏祁在崔幻儿面前也只有妥协后退的份儿。
蔷薇见黄梁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这五月的天还是有些风的,终于再一次上前道:“崔姑娘,王妃这还病着呢,要不今日便算了吧,王妃给您讲讲故事也行啊。”
崔幻儿将剑插到地上一把搂住蔷薇的肩膀:“蔷薇姐姐,你也大不了我两岁吧,怎么说话比我爹都多。你放心,嫂嫂这病呢就是你们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圈在屋子里给憋出来的。我的医术呢不比宫里那些老学究太医差,我不会让嫂嫂出事的。”
“娘娘。”
蔷薇那半分撒娇半分埋怨的语气让黄梁忍不住发笑。
黄梁清楚自己的身体,心里的事情说出来也就没那么难受了,何况她也确实喜欢崔幻儿这无拘无束的性格,这姑娘是她到洛京以来见过唯一一个没有被这朱门规矩摧残的姑娘,保持着一份她久违的江湖儿女的潇洒,也舍不得坏了这小丫头的性子。
“放心,我没事。确实如幻儿所说,出来见见风我好像舒服很多。你先下去吧。”
黄梁的话蔷薇不敢不听,只能拉着小脸退到一边。
崔幻儿满意地将剑收起来拉着黄梁坐在石凳上问:“嫂嫂,我没去您的婚宴上,就没见到陈大侠和唐大侠。您这一病他们肯定还在洛京没离开呢,您能不能引荐一番。”
看着崔幻儿迫切的眼神,黄梁倒是惊奇。这样年纪的小丫头不应该对像陈执赡这样年轻有为的人仰慕吗,怎么会对陈文礼与唐琦这样年长的人向往。
崔幻儿看出了黄梁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的疑惑,便主动交代道:“陈大侠可是‘金刀手’,那柄金刀下斩了多少为祸乡里的豪绅,欺男霸女的恶人,还有前朝贪官啊。只可惜这样英雄豪气的大侠退居山林了,不然我真想跟着陈大侠好好历练一番。而‘笑面书生’唐大侠,真像诗文里写的那样‘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我听我爹常说他用兵如神,不管多难的战役他都气定神闲,仿佛一切都能扭转,有这样的人领军,军心何时都不会涣散。你们经历最险的战役应当使被围困陕州那次,不也是唐大侠兵行险招扭转了时局。”
黄梁的手在听到陕州战役那一刻滞了一下。原来那件事真的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放下的。后人只知道唐琦孤注一掷赌赢了,甚至会有人赞扬唐琦用兵如神。可谁知道那场战役下是一个帝王放弃的江山,一个女孩的灭国之缘。
“嫂嫂?嫂嫂?”崔幻儿见黄梁的样子拿手在她脸前招了招。她看着回神后黄梁的强颜欢笑和眼中若有似无的晶莹,压低声道:“您的心病是在陕州战役时留下的?”
黄梁点点头。“过去的事便不提了,你若想见我明日便带你去,就在远朋客栈。”
“若是触及了嫂嫂伤心事,我可以不去的。”崔幻儿挽着黄梁的胳膊,声音怯懦懦的。
“不关你的事。”黄梁拍了拍崔幻儿的手:“我本以为只要下定决心放下,便不会被已经无法挽回的旧事所困扰,只是我忘却了凡事都需要时间。”
崔幻儿不懂黄梁没来由的感慨,可礼教使她明白不可刨根问底。她知道眼前的女英雄哪里的伤疤或许被她无意间揭开,她更坚信时间总会将其愈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