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陈府】
陈执赡尚且没有踏进书房的门,便听到几声猫叫。陈执赡微微勾起嘴角吩咐身边人道:“今晚我要思索一下京都部署,任何人不许进来打扰。”
进了书房,陈执赡将一盏盏灯点亮,便真的坐到了桌案前拿出布防图研究了起来。不多时黄梁从房梁上跳下来:“你倒是勤勉。”她在书房之中走了几圈,参观够了才在桌案空着的地方坐下,一如当年没规矩的模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得。”
陈执赡知道黄梁的指示。那时候陈执赡跟接任大当家不久的黄梁刚成为朋友,鸿鹄会同龄人实在不多,他们便经常一起厮混,夜里以猫叫为信号偷偷溜出去喝酒。
那时候两个意气风发、无拘无束的江湖少年躺在屋顶上谈天说地,诉说心中苦闷,谈心中的理想抱负,多恣意。
“陛下登基后,我身边的旧人实在不多,只能靠着追忆。”陈执赡拿起毛笔在布防图上修改着。
黄梁拎起两壶酒在陈执赡眼前晃了晃,“今晚便不必再追忆了,出去喝一场。”
陈执赡抬起头看着在空中肆意的酒壶,痛快地放下笔:“走。”
陈执赡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严厉的父亲不在身边,自己也是身居高位,却还要在自己的府邸偷偷摸摸地翻墙出去。不过这样的举动倒是能让他体会到久违的轻松与快感。
两人在洛京最高建筑的屋顶上俯瞰着空荡荡的大街,欣赏着家家户户点起的温暖的灯光。陈执赡枕着自己的手臂笑道:“平常未曾察觉,原来洛京的风也是能祛除我的疲惫的。”
“我倒觉得这里的风不如王府的风舒服。”黄梁坐在凸出的屋脊上苦笑道。“执赡你知道吗,当年我亲眼看着阿弃被车裂后,我觉得以后我都不可能再会有能够付出的人和事了。我活着只是为了当初鸿鹄会的兄弟、前辈们。可能是我爹娘保佑,也可能是老天可怜我,让我认识了淮南王还有幻儿这个丫头。”
“这般多愁善感倒不像是你了。”陈执赡笑着往嘴里到了些酒。
黄梁起身走到房顶最边沿就着冷风狠狠灌自己一大口酒问:“陛下有什么把柄被你捏在手里。”
陈执赡的笑容立刻被敛起,他起身走到黄梁身边问:“你知道什么?”
黄梁侧过头看着陈执赡笑笑:“别紧张,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看你这反应陛下的确是被你抓到了什么错处。这些年我一直纳闷为什么陛下对所有功臣或除掉,或明升暗贬,或逼迫归隐,唯独对你加以重用,难道只因为少时你们谈得来?”
“不要再查了,对你没什么好处。”陈执赡道。
听到这话,黄梁眸子暗了下去,笑着绕到陈执赡身后:“虽说鸿鹄会是为大梁而存在的,但你要明白一件事,你陈执赡先是鸿鹄会的人,再是大梁的兵部尚书。”
陈执赡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或许你已经知道了,廖彦杰是奉了陛下之命杀了廖彦潮前辈,廖彦杰也知道苏氏二老是陛下授意杀的。这些年陛下一直找人暗杀廖彦杰,他走投无路来找我保命,就是崔幻儿来陈府道歉却被我赶出去那一天。我拒绝了,他离开陈府后就被苏祁抓了。”
陈执赡所说的一切都是苏祁猜测到却不愿意相信的,黄梁还自以为是地劝说着。原来一切都如苏祁所料想的一般,而她确实最傻、最蠢的一个。
“你一直为陛下办事,那你身边有多少陛下的人,分别监查着谁。”黄梁又问。
“我不清楚。”陈执赡回答:“我本以为陛下给我这些门客是为了让我办事方便,有些是为了监视我。我也是到崔幻儿来找我才知道,原来我身边的人有监查王府的人。”
黄梁冷笑:“我们这位陛下对任何人都不放心,哪怕是他久病成疾的兄长。”
说罢黄梁双眸渐渐露出些不满,她毫不犹豫地伸手推了陈执赡一把,在他身形不稳要掉下去时又及时挽住他的胳膊。
看着惊魂未定的陈执赡,黄梁道:“你劝我不要查,你知道多少才换来这个位置?高处不胜寒啊尚书大人,您得认清自己的位置。”
陈执赡转过身丝毫没有恼意,“大当家放心,陈执赡知道自己永远是鸿鹄会的人。”
黄梁白了他一眼,用手上的酒壶跟陈执赡手上的酒壶碰了一下道:“行了,你是什么人我还是清楚的,你或许有自己的不得已,老规矩,喝完了这壶酒前面的恩怨一笔勾销。”
这话倒是彻底破除了黄梁与陈执赡那本就微弱的隔阂。陈执赡扬起头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黄梁紧随其后。
晚间的微风扬起了黄梁碎下来的几缕发丝,她站在风口上望着洛京:“只是执赡,淮南王府现在是我的家,看在我们以往交情的份上,你知道什么我不会逼问,不会让你为难,可你也切莫让你的爪牙伤了我的家人。”
“这你放心,我会好好查身边的人。”陈执赡承诺。“梁儿,作为朋友我真得劝你,现在安稳的日子得来不易,有些事还是不要查了。”
“这不可能。”黄梁走回去重新坐到那里低头看着夜里的洛京:“我从来不是个怕麻烦的人。有些事你没有办法告诉我,我不逼你,可我师父的事我是必须要查清楚的。”
“查清楚又能怎么样呢?廖前辈活不过来,你又能拿当今陛下如何?”陈执赡问。
黄梁笑着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有时候做事不是为了寻求一个结果,而是寻求一个心安。这是当初在五溪山时师兄说的。起初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为一些得不到结果的事徒劳,现在我懂了。”
收回对那些绝不可能再重来的温存,黄梁看着陈执赡道:“但愿有一天我们不得已对立的时候,你能看在往昔的情分上,至少让我把我师父的事情查完。”
陈执赡的眉头拧巴在一起,良久说不出一句话。黄梁知道各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不得已的苦衷,她也不是非要得到陈执赡一个承诺不可,她不想逼迫这个在身边的唯一的旧友,索性起身踩着这浸着寒冷月光的瓦片离开了。
陈执赡漠然地独自坐下受着冷风喃喃道:“我永远是鸿鹄会的人,不会有那么一天。”
回到陈府已经是深夜了,看着已经暗下去的烛火,陈执赡也没心情去剪已经燃黑的烛芯,而是端起烛台就着昏暗的光去打开墙上的暗格,取出当初唐琦留给他的匣子。
陈执赡摩挲着匣子里的那枚戒指,紧紧攥着那封只写了一个地址的信苦笑道:“唐叔,你说我骨子里没有变,可若我真的没有被这洛京沾染半分,早就应该把它们交给梁儿了。唐叔,我真的不想再让她涉险,这天下是我们用多少人的命,多少人的安宁换回来的,我真的不想再看它乱了。我到底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