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已然荒废多时的小小院落,外墙坯土脱落,摇摇欲坠,坍塌的坯砖经受多年的风霜劲打,雨露浸染,早就跟地下的泥土融为一处,茂盛的青草从厚厚的土中,冒头而出,密密地绕了院子一大周。循着吱呀的声响,两扇破败的门板,随着乍起的邪风,重重地打着节拍。墙角处杂生的野草允着淅沥的甘霖,越发的青翠和娇羞。
门前一泓刚刚掘开的渠中,泛着淡淡的恶臭。几名仵作帛巾覆面,只单单露出了两只囧亮的眼睛,绕是已经见惯了尸身的几人,那泥土腐化了尸骨的灼烈之气也能熏的人晕头转向。
喀...
渠内的衙役刚刚将破烂的席子盖到那几具枯骨之上,胃中作呕搅扰,还未攀着绳索上来,直接吐在了渠中。县尉庞海皱了皱眉,没好气地说道:“行了,赶紧拉他们上来。”众人听命,赶紧系下绳索,将渠中的人尽数拉了上来。
“大人,这都二十年了,这尸骨居然没有烂完,实在是匪夷所思啊!”一差役啧啧称奇道。
庞海哼了一声,直指前方回道:“看到了吧,这里本来是流沙侵蚀之地,后来植被覆盖,这才被盖了房屋,内里干燥异常,弥封的又甚好,自是腐烂地不快,不过嘛!”他招招手,让那差役离自己近了一些继续道:“保不齐,这里的人真是有大冤屈,宁可做孤魂野鬼也不投胎而去,就等着我们为他们伸张正义了,你说是不是?”那差役听后,浑身打颤,赶紧骚了骚耳边没有的邪风,脸色顿时有些暗黑。
“大人,大人...”沿着破败的坯墙右下方跑过来一个胖子,气喘吁吁,边跑口中急切地喊着。庞海轻喀一声,压了压鼻尖嗅到的气味,道:“又有什么事?”
那胖子也是一身衙役扮相,个子不高,脸圆圆的。待停定后右手覆住胸口左方,慢慢平复心跳道:“大人,府尹大人说‘有人投案去了’让您赶紧回去。”
庞海一脸震惊道:“投案?这个案子?”他伸出干裂的手指顺势指了指被掘开的暗渠。
小胖子点头如捣蒜似的回道:“是啊,江湖人,说是二十余年前奉命围剿柳家,因为听闻了那纸匿名信笺,特来投案自首的。”
庞海啧了一声道:“这倒是怪事,走吧,且回去瞧瞧。”
待庞海乘坐车與赶回东都府衙。梁玉石立刻起身拉住他向着内室走去。庞海心下一凛,莫不是案子太大,这自家大人又犯了难,但那梁大人只是眉头紧锁,并未开口,他也不敢多问,转身的空当向着后方挥了挥手,让其手下先撤了下去。
等到了内室,庞海才看到,原来那位有趣的师爷此刻早已等候期间了。梁玉石拉着庞海越过门槛,将头探出来左右瞧了一瞧,衙中无人,这才闭门转身道:“庞海,你们那掘开的渠中一共几具尸骨?”
庞海一愣,道:“十一具呀!我不是着人通知过大人了,怎么跟匿笺上有出入?”
梁玉石左手为掌,右手握拳,狠狠击了一博道:“今日来投案的,说是遇害柳家中的小姐已有身孕,即将临盆,那就不是十一具,而是十二具了。”
庞海歪头沉吟道:“这仵作还未验完,约莫午膳时间可以有消息,大人,这多出一具,有何不同?”
“不同,自然是大大的不同,天可怜见,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怎的这种事也会落到我头上来,大人我这顶乌纱怕是休矣!”
梁玉石不停地在内室踱着步,颞颥突突直跳,满脸的无辜表情。师爷张千然扶其一坐道:“大人莫慌,小人们这不是正在为您想办法。”
庞海仍是一脸茫然道:“这...究竟有何区别?”
张千然伸手指了指庞海后方的椅子道:“庞县尉先坐下,听我给捋捋这事件的起因。”
庞海敛袖一礼,坐下竖起了耳朵。只听张千然徐徐说道:“庞县尉年纪尚轻,想必没有听过这翰林院大学士岑召岑大学士入仕的故事。”
庞海识趣地摇了摇头,他今年二十有六,上任也不过区区四五年光景,那岑大学士如今已至不惑之年,他的入仕估摸至少也得二十年前了,那会自己还是个小毛孩子,自然是真的没听过。
“这位岑召大人,是靖宇六年参与的春季省试,贡卷又以斐然的文采很是得先帝的赏识,待熬过了殿试,成为先帝门生后,先帝赏识其才气,金笔书就,直接被钦点了探花郎。”
庞海嘴角一笑道:“那看来这岑大人还是股清流,很有才气。”
张千然笑笑,继续讲道:“初时可不就是自诩清流,如此新贵佳人自是惹的京中各方私下大加赞许,有说此人冠冕玉树,琳琅倜傥,有出口成章之能,又有人论断此人日后有封侯拜相之命,东都嘛!就这么大点地方,传来传去这话自然就进了后宫主子们的耳中。”张千然又笑了笑,只是与刚才的笑容不同,仿若有些微微的狡黠。“当日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起了由头,特意着人将这岑召唤入宫中瞧了一番,果如外面所传那样,栖身如其玉,鬓角若刀裁,潘安卫玠之貌,最难得的是一手好字好词,文铺锦绣,字吐珠玑。太后越瞧越是喜欢,便奏请了先帝,将自己的小女朝霞公主,哦,不,如今该称作为朝霞长公主,指婚给了这岑召。”
庞海眉间一跳,“这匿笺上不是说,岑大人坊间已有未婚妻室。”
梁玉石伸手抚平眉间拧起的褶子道:“这事就出在了这,众人只道这岑大人有了指腹为婚的妻子,且科考之前曾受其大恩高义,但自他赴京后,妻子一家便举家迁徙,没了踪影,这岑大人也是如此奏明的皇家,众人都道是这岳丈恐其名落孙山,这才提早断了恩路。太后不但未加怪罪,还赏识其忠贞不二和心怀坦荡的性情。先帝见自己的妻子女儿都对这探花郎甚是喜欢,只好着人秘密去柳州查访了一遍,来复命的人确实也是未寻到他岳丈家的踪迹。消息传回京中,这岑大人却于殿上明志,‘好男儿不可弃之糟糠’,只要柳家不退婚,他就算独守一生,也定不背弃约定。如此一来,这太后和朝霞长公主就算是再喜欢,也不可强留,这婚事自然也就搁了下来。”
庞海点点头道:“如此作为,也算不失男儿本色。”但他又一想,若这岑召当真如此作为,焉有后续这些麻烦事,当下抬颌示意师爷继续说下去。
张千然一笑,接着道:“两位大人高明,这事情自然不是就这般结束了。后来又过了半年,适婚的朝霞长公主,甄选来甄选去,还是觉得这岑召大人玉面楚冠最合心意。众所周知,太后宠爱这朝霞长公主尤甚,当即便又着人去问岑大人的意思,说来也巧,那岑大人彼时收到了先岳丈大人的回信,说是感谢其蒙尘不弃之恩,只是如今女儿已许了人家,特将信物退还,自此之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庞海问道:“因了这封信,太后和朝霞长公主得偿所愿了。”
张千然嘴角勾起,似有讥讽,回道:“正是这封信。”
庞海眉头一皱道:“如此说来,这柳家被灭,无外乎是岑大人自己,或是....”他眼中惊色一升,不敢再说下去了。
梁玉石默默地将头顶的官帽扶了扶,叹了一息道:“如今这岑大人已然是翰林院的翘首,自先帝尚在起,便命其担任了文学侍从,日里起草机密诏制,何等倚重!虽然如今陛下与太后...”他停了一下,转头去瞧庞海和张千然,见二位也是一副欲笑不能的明了神色,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虽然这陛下令其只担了翰林的清闲差事,但毕竟那份学识仍在,五年前的科考,他也是初审考官之一。咱们中州文坛大家本就不多,天子都不忍动其根本,这烫手的山芋就算是交到我的手上,我又能如何啊!更何况毕竟是皇亲国戚,这血缘还在。”他近日头疼的厉害,这会子倚靠在扶木上,微闭双目,两根手指轻轻捏起了印堂处。
张千然安抚地说道:“虽是皇戚,可朝霞长公主早逝,且一生无所出,这岑申不过是公主的一位掌宫女使所出,且也被这方照兴打死了,皇室这层也算是断了。当日岑申方被杀后,这东都闹的沸沸扬扬,刑部尚有办法按住这案子久久不下通令,想必这后方势力波涛汹涌,定是有了一番较量。”
梁玉石一顿,张开双眼,震惊地道:“莫不是太后和陛下又要...”他猛一惊醒,左右一看,尴尬地笑笑道:“老夫失言了。”
庞海和张千然知道这梁玉石的性情,最是讲究明哲保身,只是如今都被拉下了水,还时刻警醒着想要推脱个干净,实在是有些荒唐,当下二人齐齐向着梁玉石直勾勾盯去。
梁玉石无奈地笑笑:“行吧,说罢,反正也都下水了,该说的都说清楚便罢了。”
张千然笑笑道:“昨日刚收到这匿笺,告诉了咱们柳家早在二十年前便全家被杀,还确准无误地指明了这埋尸的地点。今日便有人上门自首,自称是当日行凶的贼子之一,这匿笺之人当真是高明啊!”
庞海转头问道:“大人可审过此人了?”
梁玉石哼哼唧唧地回道:“这般泼天麻烦,这衙中指不定多少别人的眼线,我岂敢不谨慎,我没闹明白将要撞到哪座山头之前,绝不敢贸然呲开这口子!”
庞海和张千然听罢,赞许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