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苗栽种最好的时节就是此时,而南竹与其他竹类最大的区别在于成活快,生长速,普通竹类成材需得一年,而南竹只需两月不足,栽种的地方又甚为空旷,短短两月,嫩竹叶翠,秀丽挺拔。
她又请了花匠将茂密的竹林修剪一番,留了几面竹墙。远远望去,碧落的竹叶在阳光雨露中烨烨生辉,清风阵阵,竹声飒飒,不胜美观。
等竹子再大一些,选着散落远处的林竹砍伐,用来供应城内各坊户制作梁柱、棚架。竹条篾性优良,又跟福伯编织了繁多的筐具。枝梢作帚,竹笋味美,运到城中贱卖又是一笔收入。
等手中有了积蓄,她又着人在竹地一角修了一座高耸却视野开阔的红漆凉亭,用来给城中那些高门贵人举办雅集诗会。
因了凉亭贵客越来越多,她在东都的名气也渐渐大了起来。她拿出一部分银两雇了不少绣娘,在城中开了一家绣坊,名为绿涟居,为各位官眷刺绣当下时兴的绣品。等收入渐渐增多后,又在临侧开起来药铺,两间药材商行相连,名唤颜养之斋,门庭颇广,甚为唬人,不知者还道是已经扎根京中几代的哪家商户大亨。初时京中各色药商,欺她脸生,沆瀣一气,抬高药价,她就在竹林之内,又植种了各色喜阴的药材,少见的就雇人描了样子,到城外四苦山上采撷。
等绣坊和药材商行步入正轨有了收入后,用这部分银两,在那片已经伐竹的空地处,建了约二十座竹屋,竹屋周围,用篱笆筑起了小小的院墙,还在院墙外安置了蜂竹箱用来养蜂贮蜜。竹屋便用来给被雇的蜂师居住,便于养殖。
房屋前后凡空余之地,又种植了蜂蝶尽喜的各色花卉和蜀葵。蜀葵和蜂蜜的丰收,又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正当东都上下都在讨论她下一步动作之时,她竟然将赚来的钱全部化去,囤积了不少的米粮。以往与之有过交往一二的,方要抱责质问她囤积居奇,不怀好意。谁知她竟然将全部的米粮赠出,搭建粥棚,给京中涌入的灾民赠药施粥。这时又有心胸狭窄,善嫉猜度之宵小之辈,纷纷沿街控诉此举定是其沽名钓誉的手段,她也不恼怒,每月初一十五三十共三日,免费看诊,搭棚赠药施粥,竟然坚持了大半年,京中各路人马这才渐渐服了气。
眼看着生意渐渐红火起来,舒乐颜终于微微松了一口。她瞧着自己经常在水里土里劳作的双手,又想到自小父母对她的宠爱和迁就,心下酸楚难当。
好日子终究是过去了罢!
不过好在生活渐渐富裕,不再为了生计发愁之后,她终于可以有时间为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做打算。
近日,她细心盘算了甚久,总结到若想为父亲洗雪冤屈,只能推翻刑部的断案,那就必然得想办法与刑部可信之人取得联系,拿到全部的案宗,这这似乎还不够。春闱舞弊是大案,要案,若想推翻,必然得有一位权重之人相信她,可以成全于她。她想到前些年父亲在位时提及的那些大人们,比对斟酌了甚久,试图能够找出哪怕一位,可以在此时对她施以援手,却又不会在见到她的第一面时便将她‘绳之以法’的人。
黑暗中茕行,总是分外小心和谨慎,但好在她也习惯了埋起头来做事情,室外的热闹和张扬都与她无关。所幸,在这一过程中,她又得到了一些新的线索,她开始构思,依托皇室中人,拥有一个新的身份,是否能够方便自己光明正大的去寻找所谓的真相呢?她首先想到了那名食肆中的贵人。
按部就班将计划进行了一段时间,一切都还算顺利。等事情都敲定后,她开始细心地分析青鸾山带给她的各路消息,她需要一个计划开展的起因,或者说若要取得那位皇室中人的信任,便先要让那人取得皇帝的信任,而若想皇帝放下戒心,便需要将事情朝着扳倒太后的那面去设想。她不是没有主意,只是眼下需要一个完美的开端,而这个开端最好能够成为扳倒太后的那把利刃。
况且这一开端还需要一个人的成全,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唯有剩下等待那位久未相见的朋友进京了。“也不知他的心愿是否完成了?”她隐隐担忧着。
又是一年花开时,春意袭人,清香阵阵,酥风的洗礼,裁出了四月的暖意。络绎不绝的街头一隅,一位桃李姿色的美人,挽发淡抹,粉黛清雅,身如璞玉,腰胜柳枝,步履轻盈地向着严养斋走去,她的身后,一辆马车随走随停,侍女随从待命在侧,贵重之身,不言而喻。
进了门,入了内室,落了座,饮了茶,女子望着眼前躬身行礼之人抬抬手道:“请起吧!”乐颜闻声起身,也不抬头,万分恭敬地立在旁侧。
只听那女子温柔地说道:“前些日子,听闻这里开了这么一家药材行,还说这坐堂医是位女儿家,我就一直想寻个机会来瞧瞧,我的情况想来上次求药之时,侍女都已然同你讲过了,今日天气好,我也正好出来走走,就走到这里来了,还望舒大夫切莫介怀我的任性妄为。”
舒乐颜恭敬地鞠了一躬,叠手施礼道:“公主殿下客气了,您能来小人这点子微末的地方,是着实抬爱了,小人医术浅薄,万万当不得一个求字。近日天暖,殿下多走走对您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公主笑笑,招招手让乐颜坐下道:“前几日,侍女带回的药丸服用后,我确实觉得舒服了许多,今日可否再赠与一些给我呢?”
乐颜眉头皱了皱说道:“望殿下恕罪,非小人不愿割爱,只是这药,小人调的药量大了些,若是殿下十分难过,自是可以用来舒缓郁结,若是服用太多,怕是贵体识忆,会依赖于此,对殿下也是极为不利的。”
“这药中加了什么?”
“旁的倒也罢了,大体跟宫中太医的方子一样,只不过小人还在里面放了川乌,天南星和羊踯躅,这些药的成分中有些麻醉的剂量,想必都是宫中禁药。”乐颜双手落于腰前,轻声回道。
“大胆!既然如此危险,为何还让殿下服用这般虎狼之药!”一位女官忠心护主,满脸怒容地斥责道。
舒乐颜将袍袖理了理,眸中透亮,面容一冷,没了话语。公主端茶啜了一口,眼光余角迁移,那女官立刻俯身低头,静了下来。
“家中女使不懂规矩,还望舒大夫切莫放在心上。”
舒乐颜笑笑,道:“殿下的女子之症几经反复,如今已然不能仅凭温和药补得到痊愈,也请恕小人不敬之罪。”
公主眼神闪过一丝惧意,微微点了点头。
“殿下这几日可有遵小人的医嘱?”语调不高。
公主听罢,面色一暧,不经意间颈处和耳夹微微红了上来。她轻咳了两声,小声说道:“自是遵照医嘱来的,近日夫君都是休在书房的。”
乐颜一愣,她当日只是经由女使细看过宫中御医的方子,并未过府诊脉,也就是随口说了这一句,建议夫妻近日不得同房,没想到这元偲公主倒是很稳重,她转念又想,久病之人,自然对于医者奉若神明,心头一酸。
乐颜揉揉鬓角,接着说道:“这艾草可还在用吗?”
公主道:“按照你的法子,已经停止烧艾了,改为沐艾和药枕。”
乐颜笑笑,“公主觉得腰痛可有缓解?”
“初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日子久了,感觉身上松快不少。”
“这艾草有调经止血、安胎止崩、散寒除湿之效,殿下昔日...曾经小产过,想来当日怀胎之时,这艾草烧了多日,怕是殿下的身体机能已经抗药了。”
“抗药?这是何意?”
乐颜抬手将脉忱放下,又示意公主伸出了右手,轻搭上去,道:“同一味药材,若是常年服用,只怕顽症也会识得,久而久之,药效也就不那么明显了,所以同样的药,需得换种用法,也会有新的效果。”
公主与女官对视一眼,觉得此种医家言语倒是甚少听到,也不知真假。
待过了片刻,乐颜抽回双手,低头沉思,后起身躬身道:“殿下是否...腹痛而有下迫感?”
“是。”她身旁的女官冷声应道。
乐颜抬头瞧了一眼,眼中有些厌恶,她长纳一口气道:“也定是有些腰酸之症?”
“是。”女官接着回道。
乐颜眉头皱了皱,连声问道:“小日子是否涩少,秽物发黄,且带有恶臭?”
女官上前一步,口气凌厉,“大胆,这些自是没有。”女官心道:“这女子未免太大胆了些,上次来取药,就问的甚是无忌。若是宫中御医,怕是早就犯了亵渎皇室之罪。”
乐颜也不理她,向前几步,小声唤道:“殿下可有小人说的这些症状?”
“都说了没有。”女官面容越来越是冷淡,若非自家主子此刻身在此间,她早就唤来随从将如此不知礼数之人打发了。
元偲公主,颊畔嫣红,低头小声回道:“自是有的。”
乐颜蔑了那女官一眼,缓步走到走到八角桌旁,研磨铺纸,细细斟酌了许久,书写泼墨后,招手唤过那名女官道:“这两张药方,烦请早晚分开服用,等再过七日,我再来给殿下诊一次脉。”
那女官上前拾起方子一瞧,好多药材只听过药名,却不曾见御药房的太医用过,更有一些连名字都未听过。她的眉目一拧,心头有些微微抗拒,但想到刚刚公主的责难和难堪,喉间沉了一沉,将心中的疑问尽数压了下去。
乐颜道:“小产后恶寒连缀,且时至今日恶露不尽,腹痛拒按,应为瘀血阻滞,殿下这个病还需细细调理,宫中太医自是医家圣手,世间少有,只是女子之病,殿下又贵为金枝,怕是这望闻问切未得其法,以后还是莫再让御医诊治了。”
女官细眉轻挑,方欲反驳,只听元偲小声回道:“我知道了。”
久病之人,即使贵为公主,也自是卑微的,无措的。
乐颜叠手施了一礼道:“殿下,这女子之症本就反反复复,虽然顽烈,却也不会侵略如火,请殿下放宽心。”
元偲面色一缓,轻轻点了点头。
中州之国,五公主宋元偲,桃李之年,为正宫宁皇后所出,地位显赫,昔年碧玉,奉旨婚配,其夫婿晏修拓,对其敬重有加,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惹来多少闺中女子的祈盼和艳羡。只是月随中天而走,总有圆缺。她最大的遗憾,也许便是未能为夫家锦上添花,开枝散叶。一年前,不幸小产,迄今缠绵褥症,未有痊愈。对于她,舒乐颜是同情的,但心中也知道,自己尚且挣扎于逆境之中,这份同情不过只是愚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