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龟山上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莫大先生去外地访友未归,这个消息是林捕头传回来的,作为本身探案第一高手,又是莫大先生相交莫逆的好朋友,这个消息还很是让大家信服的。此时正值深秋,下午又没有莫大先生的书,今天的客人还真的不是很多,于是闻定早早的给伙计们放了假,茶楼也算是提前打烊了。
闻定回到后院时,已经有几个人在这里了。坐在主位上的自然是本茶楼的大老板,东华紫府少阳帝君王玄甫先生。他左手边坐了一个身穿红袍的道人,眉心生着一只神眼,内中隐隐有雷霆闪烁,在他手边放着一个布袋,布袋内并排放着一对雌雄双鞭。此人自然而然的身带一股威严之气,当是长期统帅大军攻城略地,自然而然形成的,正是闻定的父亲,商超末年的托孤重臣太师闻仲,后登封神榜,获封为“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统领二十四位雷部正神,世人尊称以“雷祖”。和王老板坐了个对面的是一位中年妇人,颧骨略高,观形象不算绝顶美女,但自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雍容华贵之气却是旁人假装不来的。从面相上看,应当是平易亲和的性子,可时不时有一丝锋锐之气闪现,正是和王玄甫这东王公相对应的却要比他有名得多的西王母。按四方五行,东方甲乙木,木主仁,其性直,其情和,为人有博爱恻隐之心,慈祥恺悌之意,清高慷慨,质朴无伪。东华帝君的为人处世亦深和此意,虽主管天下男仙,却低调得很,于世间声名不显。西方为庚辛金,金主义,主变革、锐意进取、其性刚,其情烈,为人刚毅果断,疏财仗义,深知廉耻。世人皆知“王母娘娘”却很少有人真正知道,与东王公统管天下男仙对应,西王母统管天下所有女仙,天下女仙皆可算作西王母门下。院内树荫之下有一团阴影时隐时现,看轮廓却是龙首鸟身,身上气息不是很稳,从头到脚透出一股拘谨之意,正是前不久于神秘山林之中因众生愿力成就神位的新生山神。一只白耳人面的苍猿正在充当仆役之职,帮助种人端茶倒水,却是尚未恢复修为无法化作人形的莫听莫大先生。闻定走进来时手里还抱着一只头颈雪白的狸猫,先是向着自己父亲拜倒施礼,再向师尊请安,最后向着西王母施礼问安却是子侄辈的礼数了。而那树荫下的山神阴影却是向着闻定问了个安。闻定见礼已毕,王老板开口道:“今日是我们私下里的聚会,你父亲特意前来看你,你师伯也不是外人,不必太过拘泥,坐下和我们一起聊聊天吧。”闻定听得师尊的言语,先是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父亲,见他微微点头,于是躬身谢坐,却是坐在了自己父亲的下手边。那苍猿立即奉上一杯香茶,随后垂首侍立一旁。如今这院中二仙、三神、一妖、一兽,算是在大白天能够看到的非人组合中最全面的了。
见众人落座,第一个开口的却是闻仲,见他拱手道:“小儿蒙帝君收入门下,悉心教导,有多谢王母门下百花仙子照拂,终于摆脱顽性,成就正神之位。此子乃封神之后所生,天资尚可,但却终究少了人间历练,此番多亏了二位,闻仲在此谢过了。”言罢举茶相敬。“天尊客气了,”王玄甫笑道,“小定子的心性、天资和悟性都是上佳之选,有这样的弟子也是我这个师父的运气,他基础本就牢固,我也只是因势利导。只不过,小定子还是受见知障所限,难以真正做到圆满无缺,所以还请天尊让他在我身边多待些时日,给我跑跑腿,打打下手。”言语之间,不动声色的瞥了自己的弟子一眼。闻定脸上不动声色,在隐蔽处竖起大指给了师父一个回应。原来这番话乃是师徒二人事先商量好的说辞,为的就是让闻定能多在人间轻松一段时间。只是闻定没有想过,他这个师尊虽然有时候不大严肃,甚至有些整蛊人的恶趣味,但以东华帝君王玄甫的修为和见识,所做所言皆蕴含仙家妙趣,却不是他所能揣度的了。闻仲听得王玄甫所言,觉得大是有理,有这样一个大修行者愿意手把手指点自己儿子,当然求之不得,于是闻定就又顺理成章的留在了茶楼,每天继续帮助当甩手掌柜的师父打理一切事务。
傍晚时分,客人们都已各自离去,师徒终于可以坐下来安安静静的聊天了。于是在后院的书房内,师徒二人又泡了一壶清茶,燃起了一柱檀香。
“去年年根底下,我曾去过一次定慧院,拜访过那个姓苏的大胡子,他当时正感怀自身际遇,做了一篇《卜算子》我观内中有些句子于近来的事情有些契合,觉得倒是适合与你说说。”王老板拿起一杯清茶,轻尝了一口说道。
“师尊,这篇《卜算子》我也曾读过,只觉得大胡子有些过于自怜了,不够豁达开朗。”闻定对道。
“你所言也不无道理,这确是苏轼感怀自身所做,难免有顾尾自怜之意,但就此说他不够豁达就有失偏颇了。”王老板看着自己的弟子,继续道
“师尊,弟子愚钝,这篇《卜算子》上阙写人,下阕喻物,通篇皆是寂寞孤冷之意,实在难以让人有奋进之感,还请师尊指点。”
“世间之事,若只凭当时之情势难免会有一叶障目之忧。人间有’周公苦居流言日,王莽礼贤下士时,若是当时即身死,一生善恶有谁知‘的话流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回师尊,这话我也曾听过,也知道这当中的道理,可是这却是说的应当从长远处着眼,日久见人心之意。但未来之事于当下又有几人能见?”
王老板听了弟子这番话,眉梢微微一动,他有点明白闻定的局限在哪里了。而这也是他必须要这个弟子明白的。与自己的其他弟子不同,闻定既为雷部正神,将来必然要负担刑罚天下之责,若不能明察前因后果,难免会于判断之中有所偏差,而他的偏差可能就是他人无妄的灭顶之灾。将手中茶轻轻放下,对弟子微笑道:“世间万事万物皆有源头,众生自诞生之日起,所历种种,皆有烙印。如此层层烙印相叠,即为此生处世之源头。世人后来行事皆由此源头而来,由过去可是现在,亦可知未来。孔子曾有一番话说过此事你可知道?”
闻定略一思索回道:“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不错,礼为天下大事,亦为天下大势,尚可由过去而推演将来,更何况个人行事?由因推果是为推演之术的根本所在,也是最容易的一环。对一般仙、神、精怪而言,将此一道修炼到极致便可算足够,但你却不同。你既为雷部正神,加之你父对你期望亦高,将来定要负代天行罚之责,那倒果寻因的本事就是必修本领。你已具天罚雷霆之眼,那么接下来就要学以果寻因的通明法眼。我将你留在身边本意就是为此。”
“还请师尊指点通明法眼之道。”闻定闻言以大礼拜服师尊之前。
“道可道非常道,”茶楼老板说了一句玄之又玄的话,“我问你几件事。方仲永之事你亲眼所见,我且问你,仲永之殇谁之过也?”
闻定沉吟片刻道:“众皆有过!众邻里听闻有神童争相去其家欲一观其人,此举乃人之常情,本无可厚非。但以钱财购买稚子之诗作却显太过,虽未必有捧杀之意,但却有捧杀之实。虽对神童有称扬褒奖之词,但心中亦含嫉妒之心,及至后来神童之名不再,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以讹传讹者亦正是当年称颂传扬之人,人心冷暖由此可见,此为众邻里几旁观人之过。”
“方父行售卖仲永诗作之事,其初心虽为亲子,然既行敛财之实,未免无敛财之心,此方父之过。其后深觉愧对其子乃至化为执念,虽身死之后亦魂魄不散,守护亲子二十余年,虽有外力之因,但其执念之强可见一斑。贪财之心为人所难免之处,方父此举虽有偏私,但其情尚有可悯之处。”
“王安石之过师尊日前已有教导叮嘱于弟子,弟子亦已谨记于心。近日细思其所作所为,其初衷乃为劝诫天下学子,天赋不足居,后天勤学亦是至关重要,举一例而为天下戒,其用心无差,但其行有谬。所谓名士者,一言一行皆为世人所瞩目,亦可为天下风评之引领,未明查而妄论断极易害人而不自知,实当为后世之戒。”
“仲永自身有天赋之才情,初时锋芒太露,是为少年心性,后有所察觉而转为韬光养晦,终敌不过人言可畏,熄了功名之心。弟子观其行未觉有何大过,只是后来心灰意冷之举倒是大可不必。但设馆教学亦是福泽一方之举,弟子觉得尚有可取之处。”
说到这里闻定脸上一红,继续道:“弟子有错,弟子因一己之事,擅自以神通改凡俗之气运,以至使其历所不应历之劫难。前者师尊曾言,王安石乃是方仲永之劫,近日弟子细思之后觉得,方仲永之劫源头便是弟子。此皆弟子之所想,请师尊指点。”言罢躬身施礼,等待师尊示下。
闻定说出最后这一番话的时候,王老板的面色转为严肃,属于东华帝君的一番威严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见闻定脸上神色坦荡,知他所言具是发乎内心。于是道:“闻定,今日听你所言,我可知你心中念头已然通达,你父苦心你虽未尽悟,但也能体会一二,这也是见知障所限,世俗中有说法‘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说的便是此意,我留你在身边,但不曾过约束于你,今后亦是如此。但有两件事我要你记得:第一,不得擅动神通而扰凡俗世界;第二,方仲永已入轮回,以我推演,你二人还有见面之日,你欠他一世,我便罚你未来还他一世,当如何做,你自问内心。”闻定闻言再次施礼道:“谨遵师尊之命。”
王老板微微点头,脸上神情放松了一些,继续道:“通明法眼一道,修炼有两大法门。其一名入世慧眼,需大毅力和大定力方可修成。修行者以自身元神入轮回,以自身体会轮回之中种种,已众生之眼观尽世间百态。道祖太上入世为李耳,留道德经传世,自身出函谷关化胡而去。长庚星君入世为李太白,抛却淡然和煦处世之念,以狂放之姿入世,以名利之心历情,求证种种世间之经历以完善自身之见知。为师也曾分元神入轮回,转世在武周之时为狄怀英,以全自身世情之观。此种修炼之法以自身感知入道,于世情理解更深,但却需以大毅力、大定力而不为轮回所扰,方可得道术有成。另一法门名观世冷眼,修此法门者需有大智慧、大胸怀方得入门。修此法门需以旁观冷眼客观之心,观世间种种,以绝对冷静之心观尽世情,不可有丝毫起心动念,不可以好恶之心而妄下断语,方可遍察因果,世事通明。此法须大智慧而查巨细之事,亦须大胸怀而不动嗔情妄念。小定子,你准备选哪一种呀?”
闻定开始听得师尊解说通明法眼,字字谨记于心不敢稍有忘却,可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心中一阵苦笑。每当师父开始叫他“小定子”的时候,那就意味着师父要开始满足他的恶趣味了,自己无法反抗,只好道:“但凭师尊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