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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 不完整的对话

从高塔跳下之后,宾布在悬空的状况下接连用了两次“太阳闪光”魔法。即使如此,当他落到地面时仍然有成堆的教团骑士向他冲来。

“大家小心,这家伙会魔法!”

“真是无法无天,一个盗匪也这么猖狂……”

“包围他!他往十字广场跑了!”

教团骑士们留下几个人照看被强光刺伤眼睛的同伴,其余的向宾布追来。

宾布回头看了看他们:“可怜的家伙,你们为肯赛思这么拼命……”

拿在宾布手中的那截断矛非常之短,仅能算作一根生锈的铁棒,它最合适的岗位是在三条腿的凳子下面填补空缺,而不是成为一件武器。宾布并不准备用剑斗气对付教团骑士,塔顶的那一剑已经消耗了他很多体力——就像使用魔法要消耗魔力一样,使用剑斗气需要消耗的是斗志和愤怒,而这两样恰恰是现在的宾布所欠缺的。无奈,宾布只好在街心卖弄起他的拿手好戏——逃跑。

教团骑士身上清一色穿着白色的钢甲,十分沉重,跑起来甲片铿锵作响。这么多数目的教团骑士跑在一起的结果就是响声震天,好似在拉何尔城街头跑来了一个巨型的钢铁怪物,每走一步,都要震得大地颤抖,钢铁的撞击声直冲云霄。

宾布的身上却只是穿着简易的皮甲,尽管已多处破损,保护性能大大降低,但是在逃跑的时候却不失为一件称职的防护具;加上宾布的腿脚又快,所以教团骑士们没有一个能赶上他。就这样,宾布一个人在前,二十多个教团骑士在后,宾布脚步飞快,身后教团骑士的铠甲叮叮当当,好不热闹。这样的壮观景象引得许多拉何尔城晚睡的居民隔着窗户往外看,以为城里来了一个杂耍剧团。

“太阳闪光”魔法已经不能再用了,在跑动中魔法的威力会大大降低,何况拉何尔教团不是傻瓜联合会,故伎重施没有多大意义。想到这里,宾布庆幸在后面追赶的教团骑士中没有人会使用歌若肯神术,如果多一个即使是只有阿洛尔十分之一力量的圣武士,那自己就不会这么幸运,可以一连跑过七条街道还平安无事。他恐怕早就被一句罗哩巴嗦的祈祷文打翻在地,然后被二十把剑捅得像豪猪一样,提前去地狱受苦受难了。

教团骑士中已经很多年没有产生过圣武士了,接受真神考验的人虽然不少,但是其中没有一个能进入位于圣城伯日丁的“誓言之塔”。是他们的信仰不够坚定,还是肯赛思从中作怪?宾布觉得两种可能都有。

眼前的街景变得开阔,宾布发现自己来到了圣十字广场附近。广场中央肃立着两尊大理石雕刻的神像,由于天色太暗,宾布看不清那到底是些什么神灵,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肩头正在往下淌血。

被切列维击伤的部位皮肉外翻,深可见骨,但是粉红色的肉和鲜红色的血后面,露出的并非是白森森的骨头。

古铜色,表面刻满神秘花纹的金属。

宾布扫了一眼自己的肩膀,月光下伤口里面依稀泛出铜器的光芒。

“……是你救了我吗?”

尽管知道现在并不是发笑的时候,宾布还是微微笑了出来,面容上似乎笼罩了幸福的光晕,然而他的脚步明显沉重起来。

“以创造我们的天父和指引我们的歌若肯的圣名发誓,教团骑士不会放过任何正义的敌人!”

一个卖力的教团骑士就这样喊着追了上来,宾布看到他向自己挥来的十字剑闪着寒光。

宾布一矮身,将手中的断矛递了过去,但此时伤口造成的无力感在手臂上蔓延开来,宾布皱着眉头骂了一句:“见鬼!”

无力挥矛,宾布只好将手中的断矛向前掷出。于是那把陈年古物,“霸者之战”的纪念品在空气中有气无力,晃晃悠悠地飞行了一段时间。按道理讲毫无攻击力可言,偏偏这位英勇的教团骑士运气不好,向前冲的势头太猛,终于把自己的鼻梁贴在了矛尖上,结果弄得满脸是血,惨不忍睹。但即使如此,无畏的骑士只是在原地打了个晃就又接着向宾布追来,口里继续呼喊着歌若肯天父真理正义秩序审判之类的话,宾布一个字都不想听进去。

宾布忍着痛,咬紧牙关又向前纵了两纵,将穷追不舍的骑士甩开一段距离,但是宾布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到尽头了吗……”

越来越感觉到疲劳的宾布反而释怀地笑了,笑得很舒畅,仿佛死亡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就像甜美的睡眠,旅途的终点,或者,家。

视线左方突然出现了一座奇怪的建筑。

这里是圣十字广场,不该有房舍建在这个地方。

但它确确实实在这里,在宾布看来它和脚下的大地一样真实:这是一间低矮的砖房,屋顶的烟筒正冒着浓烟,飘出火星,但是夜风虽然很大,烟柱却是直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在沉沉的暮色中,这间小房子却在发光。白色,不显清冷的暖白色的光,似乎在告知所有路过的旅人:“这间屋子的主人随时欢迎客人光临。”

宾布从心底升起了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他脚跟一转跑到房门前,推开屋门闯了进去。

然后,门自己关闭了。

教团骑士们没有来敲门,他们就像是对眼前的这间房子视而不见一样继续向前方追去。就像有一个幽灵在前方引领一般,他们从房子门前经过,全都跑远了。

屋子内部一片黑暗。

若有若无地,从黑暗深处传来了打铁声,这声音立刻让人联想到通红的炉火,发烫的铁砧,以及满头大汗的铁匠。这是一家打铁铺。

宾布循着声音慢慢移动脚步。伴随着清脆而有节律的打铁声,宾布的心中说不出的宁静,尘世的一切喧嚣已经远离,时间之河仿佛也停止了流动,纷争和烦恼在这里毫无意义,宁静和安谧才是这里的主宰。

黑暗开始褪去,但它们并不是被火光一下子冲走,而是像液体一样慢慢地柔和地向脚下流去,同时光明像油浮在水面一样漂浮在黑暗之上,光与暗的交界处是波浪形的,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黑暗终于从脚下流尽,渗入了房子的木头地板下面,到某个不为人知的所在去了。

房屋终于在宾布眼前显出了内部的全貌:这是一间陈设很普通的铁匠铺,两边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武器。刀、剑、双手斧、弯弓、长矛……应有尽有,简直是一个武器的世界。

屋子正中站着一个老人。

他握着一把铁锤,在面前的铁砧上用力敲打着。铁砧上面正承受锤炼的是一块烧红的熟铁,已经大概成了一把剑的形状。

老人是一个矮人。

矮人本来是一个很粗鲁、不注重礼节的种族,他们酷爱地下的各种矿藏,并且擅长铸造兵器,狂饮啤酒,而且一个个都是工作狂人。据说在矮人的语言里,“你好”和“再见”是同一个词儿——他们根本就舍不得花出时间来打招呼。他们把寻找最灿烂夺目的宝石和打造最锋利坚固的武器作为一生的追求,孜孜不倦,并且对森林精灵——这种尖耳朵的天生诗人和弓箭手——嗤之以鼻,认为他们把整个生命都浪费在了毫无意义的咏叹和无所事事上,简直不可救药。

现在这个矮人正在工作,宾布不想去打扰,他找来一张木椅坐上去,在一旁默默看着。木椅的四条腿很短,坐上去很不舒服,承受人类的身躯显然不是它本来的使命。

矮人眼皮都不抬,继续在铁砧上敲得叮当作响。

这个矮人已经很老了,胡子和头发比雪还白,与一般矮人不同的是,他的头上没有戴牛角盔,身上也没有穿重甲——这也难怪,打铁的时候,谁还穿这些东西呢?他****着上身,把上衣散开垂在腰际以下,两膀的筋肉像老树根一样粗壮结实。银白的头发散在脑后,和岩石一般棱角分明的脸上皱纹重重叠叠,似乎在讲述主人所见过的悠长岁月。

宾布认识这个矮人。

两年前,输给朗修那次,他也见到了一间发光的房子,也闯进了门内,见到了打铁的矮人。

矮人把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救了他。

他没问矮人的名字,现在也不想问。

“这里是什么地方?”宾布最后说。

“艾凡克的打铁铺。”矮人连名字也一道儿告诉了他。

叮叮、当当。

“你又受伤了。”说这句话的时候,矮人仍然没有抬头。

“嗯,不太小心。”宾布用很小的声音回答,他的身体逐渐失去了在椅子上支撑自己的力量。

“真不巧,伤在同一个地方……如果不是遇上我,你会让别人治疗吗?”矮人接着问。

“不会。”

叮叮、当当。

矮人抬起头,褐色的眼睛望着宾布:“你是个疯子。”

“谢谢。”宾布在椅子上斜倚着,微笑。

隔了一会儿,宾布突然问:“你是神吗?”

矮人奇怪地停下手中的活计:“你为什么这样问?”

“……如果你不是神,为什么你和你的铁匠铺一会在这儿出现,一会儿又在那儿消失,而且拥有这样神奇的法力却甘愿默默无名呢?”

矮人用结实的拇指蹭了蹭自己宽大的鼻头,反问宾布:“上次我治疗你的时候,问你的名字了吗?”

宾布摇摇头:“没有。”

矮人接着说:“我问你为什么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以及你手上的那把剑和那枚巨人戒指的来历了吗?”

宾布的眉头抽动了一下:“没有。”

“我问你为什么要把剑丢掉,并且向我提出那么古怪的要求,让我把……”

宾布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阻止矮人继续说下去,他的状况看来非常不好,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随时有可能失去知觉。

矮人却并不急于给宾布治疗,他站在铁砧后面两手交抱在胸前:“既然我什么都没问,你又何必来问我?”

宾布昏过去了。

昏昏沉沉的时候,宾布感觉矮人正在用和当年一样神奇的方法为自己治疗。那可能不是神术,因为宾布没有听见矮人向任何神灵祈祷。这个自称艾凡克的矮人在宾布面前拥有父亲般的慈爱和威严,虽然无法理解,但感觉如此真切,不容怀疑。艾凡克总是和蔼地笑,即使是怒火满腔的人也无法对他发火,神奇而不可思议的诸般神迹自矮人的两只短手掌中产生。

宾布听到矮人问自己:“要把它拿出来吗?”

“不。”宾布闭着眼睛,干裂的嘴唇轻轻开启,梦呓般回答,声音不大,但其中却带着不可改变的坚决。

矮人摇头叹息,双手间开始发出金色的光辉。

接近黎明的时候,宾布醒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的第一件事是伸手去摸自己的肩头:肌肤已经完好如初,连疤痕都没有留下,宾布的手指在肩头附近摸索着,当他在锁骨的位置上感触到那块熟悉的异常突起的地方时,他的脸上有了些许笑容。

艾凡克一直在他身边,打铁。

“为什么不再拿剑?你难道不是已经掌握了最强的剑吗?”艾凡克掂量着手中刚刚打好的亮闪闪的短剑,问宾布。

“我害怕。”宾布躺在床上,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

“忘不了?”艾凡克眯起一只眼睛测量剑面是否平整。

“嗯。”

“那就做个魔法师吧,你可以做得很好。”艾凡克一只手将短剑转了一个圈子,另一只手从裤袋里掏出一枚戒指扔给宾布,宾布伸手把它接住。那是一枚银色的戒指,上面刻印的咒文无法辨认,似乎是古代语。

晨鸡报晓。

宾布从床上跳下来,几步走到门口。

当他的手接触门扉时,他听见矮人在背后说:“悔恨没有尽头,遗忘才是灵丹妙药。”

门在宾布身后关上。

强劲的风立刻扑面吹来,宾布诧异地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法师塔顶层,不远处珍妮芙坐在一块石头上低着头睡得正香。由于突然走到户外的关系,宾布打了一个冷战,而当他再转回身的时候,艾凡克的打铁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除了宾布手心里攥着的戒指,连一丝一毫曾经存在过的证据也没有留下。

“你是哪位神灵呢?”宾布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自言自语。

在命运当中,总有这样一些人,你接受他们的帮助,倾听他们的教诲,尊重他们如对待自己的长辈,但是,你始终不会了解他们究竟是谁。

作为拉何尔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教皇肯赛思在十六年前临危受命,接替被杜默暗杀的前任教皇,带领拉何尔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如今,他还能依稀记起自己是如何不眠不休地和高阶教士们议定作战计划,如何使用最强有力的神术打击敌人,并且最终将杜默铁骑赶出了自己的家园。

在那场惨烈的战争里,肯赛思记不清自己到底使用了多少次“光明裁定”,在埋葬敌军的同时也缩短着自己的寿命。当时他不计后果地保卫拉何尔,保卫教廷,甚至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也只有这样的意志,才能抵御住暗之王那无坚不摧的锋芒,让拉何尔城免遭灭亡的命运,重获祝福之城的美誉。

可是肯赛思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成为一个被神遗弃的追随者!

那时的肯赛思孤零零地站在寂静无人的神殿中央,犹豫不决。他几次用颤抖的双手摘下头顶上的法冠,放在自己石雕的宝座上,又几次身不由己地拿回,反复多次,法冠最终还是暂时留在了座位上。

幽暗的神殿内弥漫着不祥的气氛,从天窗透入的光线忽明忽暗,光与影的交替变幻让肯赛思更加不安,他只好无助地把目光投向宝座后那雄伟的神像。

“歌若肯,无情的执法者啊!我究竟犯了什么过错,竟要承受如此惩罚?我难道不是从未违逆过您的心意?我这早来的暮年难道不是为了守卫您和您的子民?可如今您居然要我为自己的忠诚付出这样的代价?”

然而,面对肯赛思的质问,大理石雕塑成的歌若肯神像只是依旧保持着至高无上的缄默,不作任何回答,这样的结果让肯赛思感到更加孤立无援。

身披重甲,手握制裁之剑,火焰的翅膀在身后燃烧——能工巧匠的技艺让石像栩栩如生。然而此时此刻,这件艺术品带给肯赛思的感觉只有冷漠,除此之外,就是无底深渊一样的绝望。

肯赛思神情沮丧,无言地打量着神殿内的每一件器物,它们是那么熟悉,同时也那么陌生。每一个有关它们的回忆都深深地将肯赛思饱受摧残的心灵刺痛。最后,肯赛思的目光又落回到自己的宝座上面,他出神地注视着放置在上面的法冠,异常专注,仿佛要从中攫取什么出来,以填补自己失却了支撑的躯壳。

时间之河缓缓流过,拂动肯赛思脑后的缕缕银丝,让他不胜落寞。

“没有了神力,我只是一个衰弱不堪的老人……”

“一个可怜的老人啊!”

肯赛思颓然坐倒,深蓝色的法衣像巨蟒的尾巴一样逶迤在身下。

黄金铸就的法冠在咫尺之遥放射出耀眼夺目的光华,肯赛思被这光彩深深吸引,他匍匐在地,向法冠伸出了枯干的手,一步一步爬向那主宰拉何尔的至高权位。

“不,我不能失去,我已经付出了太多……这一切都是我的!谁都不可以从我这里拿走!”

如同一条盯上肉骨头的狗,肯赛思不知羞耻地爬行着,全然不顾自己的龌龊举动被高高在上的歌若肯神像一览无余。

“我的,全都是我的!”

“力量……怎样的都好……”

“给我力量!”

神像碎裂了。

不是位于神殿当中的,而是位于肯赛思内心之中的那尊。

当肯赛思的手重新触摸到自己的法冠时,便意味着“霸者之战”的余烬还未消散,新的灾难又将在这法缔尔大陆上燃起,并必定造就出无数染血的手、无数掘墓的臂、无数恐惧的脸、无数高悬的头!而相对于此,也必定会有人睁开愤怒的眼睛,喊出复仇的声音!

肯赛思知道在相差悬殊的力量面前,愤怒也只能为正义的失败写下一个无可奈何的注脚。

就这样,十年过去了。岁月悄悄地将自己的痕迹画上肯赛思的额头,也侵蚀了他的健康和力量。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顶尊贵无比的法冠却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样貌,它仍然熠熠生辉,光亮如新,并且像从前一样让自己的主人在拥有它的同时也拥有权力和地位。

是的,连肯赛思自己都不得不承认,现在唯有戴上法冠,头顶着这件黄金制品,享受着由它带来的舒适的重量感的时候,他才会从令人窒息的压抑和不安中喘过一口气来,寻得片刻的慰藉。

为了头顶上的这尊权力之冠,他将不惜一切。

肯赛思从宝座上站了起来!

“起床了,小懒猫!”宾布轻摇珍妮芙的肩膀。由于临近早晨才睡着,她现在抱着膝盖睡得正香。

“……早饭时间到了?”珍妮芙一脸倦容,睡眼惺忪地从两膝间抬起头来。棕红色的卷发有些乱了,眼圈发黑。宾布看着她那副又困又饿的可怜相,哭笑不得。

太阳还没有从城市身后升起,天空仍是蓝灰色的,晨风撩动人们的头发和衣襟,但是并不叫人感觉寒冷。

宾布四下看看,发现塔顶并没有其他战斗留下来的痕迹。看来切列维很好地完成了自己交付的任务,除他本人不见了以外,这里一切如故,与昨日夜间没有什么不同。

“切列维呢?他扔下你一个人跑了吗?不可靠的家伙……”虽然宾布在心里感谢切列维,但他还是摆出十分不满的样子扫视四周,双手叉腰,一只脚的脚尖不停点击着地面开始埋怨。或许对朋友口头上的挑剔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一辈子都改不掉。

“不是这样的!”珍妮芙突然大声喊出来,接着她发觉自己这句话的声音太响,马上又降低了音量向宾布解释说:“嗯……昨天晚上有人往塔顶冲,切列维一个人把他们吸引走了,我才得救。”说这些话好像用掉了很多力气,她两只手捧着脸,轻轻喘息着。

宾布揉了揉被珍妮芙的那句“不是这样的!”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诧异地看着女佣兵,像是看到耗子身上长出了马铃薯。当他看见正望着地面出神的珍妮芙两腮上那片甜蜜的红晕时,宾布的两条眉毛一下子从眼眶上飞到了额顶。

“你喜欢他?”宾布像一个好事的懒汉那样围着珍妮芙转了一圈,笑着打听。“没……没有啊!”珍妮芙红着脸否认,通红的脸蛋在两膝间埋得更深了。

“呵呵,年轻人……”宾布继续坏笑着拿珍妮芙开心,他这样说,好像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一样,尽管他与切列维的年纪相差不过五岁。

珍妮芙现在已经不好意思把变了颜色的脸拿出来了,好在她这个时候找到了救命稻草:透过膝盖和手臂搭成的缝隙珍妮芙看到宾布右手中指上多了一枚银色的戒指,于是她为了使自己摆脱窘态急忙问道:“你的戒指从哪儿来的?”

听到珍妮芙问起这个,宾布愣了一下,目光一开始并没有移动到自己的右手上,而是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左肩。随后他恍然大悟地将中指上的戒指撸下来,拿在手里回答:“路上捡的,你想看吗?”看到珍妮芙点头,宾布就把戒指抛了过去。珍妮芙没有接稳,戒指差点掉在地上,她很有挫折感地把戒指拿在手里看。戒指非常轻,摸起来虽然是金属,但重量却像是纸糊的一样。珍妮芙错开拇指和食指将戒指扭过一个角度,想看清戒指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文字,但是古怪的符号(其实是古代语,巨龙使用过的语言)让她毫无收获,于是凡事知难而退的珍妮芙很快就放弃了努力。

看着银光闪闪的圆戒指,珍妮芙的脸突然又红一下,她急忙望向宾布,发现面前那个皮甲破烂,满身疲惫,样子落魄到如果给他一个空碗,让他蹲在街头一定会令善男信女们大发善心的宾布正望着别处,并没有察觉到自己一瞬间的异样,才放了心。宾布对她说:“你想要就拿去,这东西对我没什么用。”

“我不要。”珍妮芙想把戒指掷还宾布,但随后她又好奇地看着戒指的银色光芒,想起在佣兵团的时候只有那些用来标记团号的粗铁戒指可以戴,觉得很不甘心。于是她拉长声调对自己说:“不过让我试着戴一下好了,叔叔还没有让我戴过这东西呢。”说完她就拿戒指往左手的四个手指头上挨个儿套,但结果没有一个合适,即使是在最粗的拇指上戒指还是直逛荡——她的手指太细了。

“真扫兴!”珍妮芙鼓着腮帮子把戒指扔给宾布。她把两只手放在膝头向外吐了口气说,“就像在巨人遗迹那里的一样,放在哪里都不合适。”

“巨人遗迹?你也去过?”宾布脱口而出。

“是啊,大家都去。”珍妮芙对宾布这样了解她家乡的情况而感到惊讶,“小时候我常到城郊的巨人遗迹去玩,玩得总是很开心。那里有很多巨人留下的武器和工艺品,除了连成年人也举不起来的巨剑、巨斧之外,最多的就是巨人戒指了,当时随处可见,现在就少了,我们的公爵命令把那些东西都熔化了做成武器……这些已经灭亡的巨人大概和在伐木场见到的洞穴巨人不是一回事儿,这些巨人存在的年代好像更久,体形也不是特别大……就算是这样他们的戒指也大得出奇,小时候我可以戴在手腕上……”说到这儿珍妮芙在自己的手腕上用指头比着说明小时候自己的胳膊有多细,然后她耸耸肩,“等我长大了,就戴在哪里都不合适了。”

宾布对珍妮芙所讲的童年趣事礼貌性地笑了笑,但是其中分明有几分勉强。“是啊,戴在哪里都不合适……”然后他平稳住自己的情绪,问珍妮芙,“切列维没有要你向我转达什么吗?”

“他说……”珍妮芙想了好半天才答道,“他说要打败你。”

“就这些?”宾布转过身去对着东方伸起了懒腰,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想让珍妮芙放心似的说,“没问题,他会做到的。”

宾布突然发现天到现在还没有亮。

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即使被邪恶统治着,拉何尔城的黑夜也没有理由如此漫长。再去看时,天色竟然又昏沉了一些,时间之轮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动着,逆转太阳和星辰的运转,天空越来越暗,居然再次回到了深夜。

黑色天鹅绒一般的天空上,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别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它们并不经常出现,更不会一同出现,几个世纪以来占星家们一直认为四星同现是世界末日的征兆。

西方星空的角落里,闪烁着一颗暗红色的嘲笑世间的眼睛——欲望之星;在它的对面,遥远的东方天际,悬挂着蓝色、冰冷、庄严而不可侵犯的理性之星,它逼视着欲望之星,令它不敢轻举妄动;南方的一端停留着那颗把金色光辉洒给周遭的星斗,温暖亲切而抚慰人心的生命之星;而北方天空上,不停地变幻着色彩,不可捉摸的感情之星嵌于天顶。

所有生活在星空之下的人们,全由这四颗平时隐没不见的星星牵引着命运。人们勇敢、怯懦、节制、放纵、仁慈、残忍、高尚、卑鄙,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你属于哪颗星?或是你更多的属于哪颗星呢?宾布问自己。

欲望之星的光芒忽然暴长,将四分之一的天空染成铁红色。

宾布感觉身体突然麻痹!

远在千里之外的阿洛尔和拿慕鲁也察觉到了天空上异常的变动。阿洛尔腰间的圣十字剑在剑鞘内发出蓝白色的冷光,与遥远星空上几乎吞噬大半个天空的欲望之星做着无言的抗争。

“这样明显的举动……”拿慕鲁皱着眉头看着红色的天空,“肯赛思终于开始了。”

“我们也开始!”圣武士宣布。

“快跟我走!”宾布不由分说一把拉住珍妮芙的胳膊,飞也似地奔下了高塔楼梯,一圈又一圈,转得珍妮芙头晕目眩。珍妮芙还来不及发问,他们就已经冲到了塔底。

高塔对面是一条灰暗的小巷,宾布一步不停,直冲进去,红发带在他的脑后拉成笔直的一线。似乎有一种最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他,让他不敢作片刻停留。

深深的小巷向前方延伸,似乎至于无限,宾布一语不发,只有鞋子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哒哒”声回荡在耳边。

路飞快地向身后逝去。

一个人,在他的生命当中会走过无数条路,可是谁又能知道,在哪一条路上,自己的生命会走向尽头?

宾布的路已经到了尽头。

面前只剩下一堵灰秃秃的墙,而身后也不再是平坦无阻的路。

他的身后站着肯赛思。

无声无息的统治者,黑夜的皇帝,谢伊因的代言人。

黑暗的斗篷裹住拉何尔城,群星消隐,只有欲望之星放射着铁锈色的红光,没有出口的小巷,截断去路的肯赛思,以及身后那个已经变得勇敢起来、甚至不自量力地面向教皇平举短剑的珍妮芙,都让宾布感觉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如果把珍妮芙脑袋里的问号都倒出来的话,相信那些壮硕的问号足以铺满这条小巷的路面,淹没到人们脚踝的高度。珍妮芙老早就打算开口发问,然而她诧异地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就像一个唇语表演者一样,她只能徒劳地翕动自己的双唇。

“也许这里被施了“静默领域”魔法,现在大家都成了哑吧。”珍妮芙觉得只有这样可以解释得通。

然而很快珍妮芙就沮丧地知道自己错了:教皇和宾布在这里可以毫无阻碍地交谈。无可奈何的珍妮芙只好被迫保持沉默,并且向自己那拥挤不堪的脑袋里塞进了一个更大的问号。

宾布先开口,他从来都不喜欢冷场,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会第一个打破沉默,即使是使用一些无聊至极的闲话也在所不惜。

“噢,天哪!”宾布故作沉痛地伸开五指遮住脸,不胜懊恼地说道,“我们用什么、在哪里迎接大人物的光临哪!喂,仆人们,我需要的是一卷红地毯——要维尔罗尼亚出产的那种!当然也少不了两列肃立的卫兵,或者还应该添上一支吵吵闹闹的鼓乐队——总之,我需要的是一个大场面!我们总不能在一条黑乎乎的小巷里对大人物的到来表示欢迎吧?你说呢,珍妮芙?”

对于这个不可多得的发表意见的机会,珍妮芙也只能用拼命点头来作为回答。

肯赛思无声地笑笑,罩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老迈身体外面的宽大法衣随着他的讲话声微微颤动。

“我想我们应该郑重地自我介绍一番,年轻人。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是肯赛思,拉何尔的教皇,你们一直以来希望打倒的人。”

他的话音刚落,宾布便把手放在胸前,深施一礼,眨眨眼睛介绍起自己来。

“我——正如你们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那样,我是宾布,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乞丐是我的兄弟,严寒和饥饿是我的死敌,我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快一年没有吃过饭睡过觉了,但是如果你肯大发善心,捐出几个金币给我的话,那我还有救。”说完,宾布就伸出一只手,一副等待教皇施舍的可怜相。

肯赛思显然不买账,他冷笑着问下去:“不打算多谈一些关于你的过去?或许,你想在同伴面前隐瞒一些事实?”

“你暗示什么?”

“隐瞒你并不是人类的事实!”

在珍妮芙惊讶的目光注视下,宾布立刻大笑了起来,几乎笑到窒息,片刻的沉默后,他用手按着额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老头儿……你比看上去更擅长开玩笑,可是你竟然想到质疑我的血统?呵呵——如果我不是人类,那又是什么呢?”说着,宾布揪长了自己的耳朵,侧过脑袋让教皇看个清楚,“看好了,我并没有尖耳朵,所以不要认为我是精灵或者半精灵,而且……”宾布又龇出满口白花花的牙齿,“我的犬牙也很平常,眼珠是蓝色而不是紫色,所以您老也没有理由认为我是来自外层的魔族。最后——”宾布双手合抱在胸前,微昂起头,略带不屑地宣布,“上面的那些猜测还勉强可以原谅——但是,如果你胆敢怀疑我这张英俊的面孔属于一个半兽人的话,那你可要当——心——了!”

宾布说话时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很容易让人感到好笑,但是肯赛思却不会像珍妮芙那样傻笑个不停。无论属于光明还是黑暗,肯赛思都是无可争议的智者,对于他来说,宾布的疯癫只是一副盔甲,靠着这件盔甲宾布要隐藏一些东西,保护一些东西。所以,肯赛思不但没有笑,也没有因为宾布嗦嗦的宣言而失去耐心,他只是借着眼帘下的那两颗银色瞳孔毫不留情地穿透宾布的表演而直视其内心,并且如先前一般沉稳而肯定地轻轻说道:“你是神。”

不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语,宾布凝住了。

当他那低垂的头再度抬起的时候,双眼里面尽是可怕的狂热。

肯赛思发现自己的话发挥了超乎想象的作用,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绷紧的线条舒展开来,但这一切只存在了极短的一瞬间。珍妮芙很快就看到教皇身边的黑暗像握紧的心脏一样收缩了一下,而教皇本人则在重重黑暗的掩护下如临大敌般后退了一步。

从索斯朗提供的大量报告里面,教皇发现一个叫宾布的人身上环绕着诸多疑点。一开始他怀疑报告的真实性,但是随着事件的进展,特别是从隐居法师那里得到线索之后,肯赛思终于在谢伊因的启示下得到了答案。

就在今夜,当肯赛思坐在宝座上回想过去的时候,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你不完整,他同样残缺。”

混乱支配神用一个哑谜来回答自己的追随者。

可是这个哑谜对于肯赛思来说着实太容易了!显而易见,这是谢伊因在教会他怎样将残缺的力量变得完整,以及从何处找回黑暗遗失的宝藏。

此时此刻,肯赛思忍不住要放声大笑,但无论如何他都要把这大笑的冲动暂时压抑下来——只因为宾布还站着。诚然,夺取宾布的“源”可以使光与暗的厮杀提前结束,但如果教皇输了,那么在万国归一的黑暗降临之后,谢伊因将选择宾布成为君临天下的王者——无论他是否愿意!

“这是个危险的赌注……”肯赛思想到,他决定用更多的真相去刺激宾布,使他丧失理智,从而给自己赢得更多的胜算。

“不管你愿不愿承认,你至少已是半神!”

“而且——即使是以不同的方式,你也不能否认我们是受了相同的召唤而聚集于此。”

“不要欺骗自己,你是依靠邪恶才能生存的,所以你必定是邪恶!”

“来!解放你的肉体!让我们在拉何尔这个小小角落里决定世界的命运!当我们之中的一个倒下时,地狱熔炉的恶魔就会公布他们的表决!谁才是黑暗的真正代言人!谁才是昔在、今在、未来永在的万王之王!”

黑暗开始旋转,星辰开始旋转,大地默默忍受着混乱的入侵。肯赛思长啸一声,发出的震波立刻就让珍妮芙昏厥倒地,但值得称赞的是女佣兵在昏迷后仍紧握住那柄象征尊严的窄刃剑。

宾布无动于衷,淡黄色的头发晦暗得如同枯萎了的黄玫瑰。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在这之前他已经这样站立了一万年,而在这之后也将永不离开。

可是他立刻就离开了。

宾布和教皇之间的距离在缩短。

“源”在接近。

近到无法再近!

前所未有的,时间停止了,完全停止!

时间首次因人的交战而停止!

日月星辰停止了转动,波涛急流忘记了流淌,在这不平凡的一刻,整个大陆上都没有人会出生,没有人会死亡,鲜花既不枯萎也不绽放,落叶在风中凝固,火焰因平静而冻结。

只有两个人的交战可以继续!

胜负凝结在一个画面当中。

这是无声的胜负。

擦肩而过,宾布在自己的方向上超越了教皇的身体,两个人背对着,如同被石化了一般。在宾布前伸的手臂尖端,一根“芒卡”正在指尖上闪着黯淡的光。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两个人的生命也仿佛随着时间而停止。

终于一个人的额头上射出了血箭,他重重地扑倒在地面上。

而仍站立着的那个则缓缓转过身去,看了看脚下的战败者,开始不住地咳嗽,直到嘴角挂上一道重重的血迹。即使如此,他仍不忘用颤抖的双手去扶正额顶那金光闪闪的法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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