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是三中吗?”一个女人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
“是的,您是?”
“我要找校长。”这个女人并不客气,用命令的口吻说。
“请问你找校长有什么事吗?”
“你让校长问问赵立恒,还有没有妈?”女人铿锵有力的一字一句说道。
大约半个小时左右,一个青年女人敲了敲校长办公室的门,细声细语的说:“校长,您找我?”
“噢,小赵啊,来,进来坐。”校长是一个中年男人,头发是刚焗过的样子,黑的发假,戴着一副玳瑁眼镜温和的笑着。
女生走进来,半个屁股轻轻挨在沙发上,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这个女生名叫赵立恒,是刚来三中不久的一名教务员,只见过校长一面,从来没有说过话,不知道他找自己有什么事。
“你别紧张,就随便聊聊,了解一下情况。”
赵立恒轻轻点了点头。
“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爸妈都在,还有三个兄弟姐妹。”
“噢,参加工作多久了?”校长喝了一口茶。
“三个多月了。”
“感觉工作怎么样?压力大吗?”
“还可以,压力不大。能忙得过来。”赵立恒真切的回答着。
“噢,多久没回家了?”
“上班来就没回去了。”赵立恒眨着大眼睛,认真的说。三中在市里,要是回家每次要做三个多小时的大巴车,才能到县里,从县里再回家还得有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而且公交车每天只有一班,回去一趟呆不了多久就要往回走,所以工作的这三个月以来,她都没有回家。
其实赵立恒没有回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因为从小到大,妈妈管她都特别严格,说她是长女,要处处以身作则,放学要尽快回家,要把书包给妈妈检查,平时写的作文也都要给她看,没有一点自由。好不容易上了班,离开家,住在市里,她像一只飞出牢笼的小燕子一样开心,恨不得把对她而言所有的新鲜事物都尝试一下。市里这么大,每个周末逛一个新鲜地方都看不完,那还能一直想着回家啊?
“年轻人,想要有独立的自由的心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也要体谅一下母亲那种想念女儿的心啊。”校长一字一顿的说:“眼看就放长假了,我让你提前走两天,你明天就回家看看家人吧!”
“啊?好的,谢谢校长。”赵立恒被这突如其来的批准吓了一跳,只好毕恭毕敬的答应着。
回到宿舍,她开始整理回家要带的东西。她这几次在市里逛街,买了给爸爸的茶壶,给妈妈的一套护膝,给大哥的一件衬衫,给妹妹的一对发夹和弟弟的一双鞋。她一样一样装好,因为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这么久没回家,心里也很高兴。
晚上,她到洗漱间去取晾干的衣服和新洗好的床单被罩,听到教务处的两个同事在说话,她刚想上去打招呼,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忙停止了动作,屏住了呼吸。
“欸,你听说了吗?校长特许了立恒明天就能回家。”
“当然听说了,现在学校里谁不知道啊?这回她可闹了个大笑话。”
“怎么了?快给我说说。”
“她妈今天一个电话打到校长办公室,校长接了以后啊,她妈劈头盖脸给校长一顿臭骂。说什么他是吸血鬼啊,他女儿是卖到学校了啊?怎么这么久都不回家。让校长问问赵立恒,说还有没有她这个妈。校长一句话都搭不上茬,连连说,好好好,您冷静,您放心。”
“哈哈哈,还有这事。立恒平时看着文文静静的,他妈妈这么猛啊。”
“对啊,估计主任以后都不敢让她加班了,得求着她,姑奶奶,你快点回家看你妈妈吧,哈哈哈哈。”
赵立恒本来就是脸皮薄,好面子的人。听了这段对话,脸涨得通红,觉得好像被谁狠狠地抽了两个耳光一样。她为了不哭出声音,紧咬着下唇,把嘴都咬破了,眼泪哗啦哗啦的往下淌。她也不敢跑回屋子,怕这件事同屋的同事也知道。
她跑出职工宿舍,跑到楼的侧面,开始放声大哭。到后来嗓子出不来声音,只有眼泪不断地流,直到宿舍楼的灯渐渐的一盏一盏地都熄了,她才回到宿舍,室友已经睡了,她轻轻的躺下,咬着被角,哭了一宿。
第二天,天刚刚亮,她就背着行李去车站了。在初秋的冷风中等了三个小时,车才来。她一言不发的上了车,心里憋了一股火,她觉得这个车不是回家的车,而是通向牢笼,甚至是地狱的车。
大巴车行驶在秋天的林间,两边的树叶色彩斑斓,层林尽染,天色蓝的那么纯粹,秋风席卷着落叶上下翻飞。赵立恒以前很喜欢走这条路,她觉得这条路笔直宽阔,道两旁永远那么好看。
而现在,她觉得一切都变了,原来这条路那么坎坷不平,路两旁不是田地就是农舍,显得那么残破萧瑟。她耳边一直回响起同事的那段对话,每次想到,眼睛就止不住的流泪。她现在又羞又气,还有点不知道以后如何面对同事领导的手足无措。
经过数番周转,她终于在日落时分到了家,站在院门口,她却不知道怎么进门。她已经很累了,脚也有点浮肿,她找了块石头,坐在上面。
“姐?你回来啦!”弟弟从外面回来,满头汗,脸红扑扑的。
“嗯。”赵立恒没精神的答应着。
“太好了,来,我给你拎东西!妈天天都念叨你。”弟弟高高兴兴的拿过所有行李,扭头对她说。
赵立恒一听到这话,马上气从心上涌来,没好气的说:“念叨什么啊?我又不是死了。我不每周都打电话了吗?”
弟弟诧异的看了一眼她印象中永远温柔听话的姐姐,不敢相信这是她说出来的,没敢搭话,快步进了门。
爸爸正在炕上倚着,听半导体收音机,抬眼看赵立恒回来了,马上高兴的坐起来,说:“呦!这谁啊?来来来,快过来歇会,喝口茶!要不说我家娟子有福呢,我今天刚打开一包新茶叶。”边说,边倒了满满一杯茉莉花茶。
赵立恒的表情变得柔和了,脱了外衣,挂在墙上,盘腿坐在炕上喝着热乎乎的茶。
爸爸拿过来一竹篮的花生瓜子,剥着花生,又把皮花生皮吹干净,捧到赵立恒面前,说:“来,咱得把局儿伺候好了。”
赵立恒笑了,拿过来,高兴的吃着。
“你怎么眼睛这么肿啊?让人欺负了?”爸爸看到了她红肿的眼睛,马上表情严肃的问。
“没有,我回来的时候让风给迷了。”赵立恒不打算把事情说出来。
“让人欺负了你得实话跟我说啊,咱家别的没有,人管够。”爸爸格外认真的说。
“姐,你要让人欺负了你就跟我说!我不打死他。”弟弟也在一边说。
赵立恒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打开包,把给大家的礼物一样一样拿出来。等着大哥和妹妹回了家,看到她回来了,都很高兴。
今天妈在单位值班,要八点才能回来,大家决定先做好饭,等着她回来一起给赵立恒接风。
大约八点十分左右,他们摆好碗筷,说说笑笑。突然门打开了,妈妈站在门口,看见赵立恒,先是一丝欣喜,随即用严厉的表情盖过,抄起旁边一个扫帚,就要打她。
赵立恒狠狠地被扫帚打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只见妈妈像一个野兽一样,挥舞着武器,嘴里高声骂道:“野丫头,你这是死外面了。我不给校长打电话你还不回来呢是吧。我看你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妈!”
她一提校长的事,赵立恒猛地火了,一把抽过扫帚,扔在地上,大声说:“我是死了还是怎么了,你跟看犯人一样的看着我!我又不是不往家里打电话,我没有自己的生活吗?我还能一辈子在家啊!”
妈妈也惊了,赵立恒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她气的叉着腰,边哭边说:“好啊!你刚赚了钱就不要你妈了,这我还没吃你的喝你的呢,还不用你养我呢,我看要是以后指着你养我,我得横死街头了!”
赵立恒一听他妈妈说的这完全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又羞又愤,恨不得一头撞死:“你这说的是什么啊?就算你要让我回家,你直接打电话跟我说不行吗?非要一个电话打到校长那里!我以后怎么上班啊?”
“我打到校长那怎么了?我打到他那好使!”妈妈继续胡搅蛮缠。
全家人怔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先把他们两个劝住。
赵立恒一听这么不讲理的话,一气之下推开门就往外跑,后面她弟弟马上追出来,把她拉住。
“你别拽我!我不回去。我以后再也不回来了。这家我不呆了。”赵立恒情绪激动的挣脱开弟弟的手。
无论弟弟怎么劝,她都不回家,最后决定先去她发小家住一晚。
直到三天以后,赵立恒回了家,全家静静的等着他们娘俩谁先开口。沉默许久,赵立恒哑着嗓子说:“妈,我想好了,我以后不住在家里了,我要自己出去住。”
是谁都没想到的结果,每个人都十分诧异,平时那个最乖巧最听话的赵立恒好像变了一样。好像她内心中另外一面开始不断外露,变成妈妈不认识的样子,好像她身后长出了翅膀,好像她身上的锁链被挣断,好像唯唯诺诺的她在那一晚消失了一样。
儿女渐渐长大,身体独立,思想独立,经济独立之后,不用再用家长眼中的听话和乖巧来赢得喜爱和关照时,会变成家长不认识的样子,或者说,变成她原本该有的样子。其实建立起父母子女这个关系的前提下,是独立而自由的个体。不应该妄图支配任何人,不应该妄图别人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打那以后,赵立恒真的从家里搬出去了,之后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又去了另外一个省份,最后去了离家最远的最南边,成了他们兄弟姐妹中走的最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