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爷,王二爷又栽了,您得替个场了,劳驾劳驾。”
“上次就是他栽了,我就没有正经事?倒成给他替场的了。告诉他,一顿手把羊肉,不然......就让他栽着上台唱吧。”一个十七八的男孩,半躺在一张大藤椅上,上面用碎布铺的一张单子,翘着二郎腿,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丝调皮和狡黠,对着戏院的场务,说着与年龄不大相符的老成的话。
“这场可是大活,王二爷前儿冒雨出去喝大酒,沾了风,嗓子倒了。您要是替个场,别说手把羊肉了,烤全羊都成。”
“嚯,你可别跟我这吹牛皮,什么大活?他一铁公鸡,上次喝酒那两毛钱到现在都跟我这儿装聋作哑。他要拿不出,我可只跟你要啊!”
“嘿嘿,三爷,这次可不是我吹牛,是......”场务把头贴近男孩的耳朵,低声说:“司令!”
男孩一下子从椅子上坐起来,脸上满是惊讶和喜悦:“真的?!诶呀!这个王老二,这么大的事都能毁了。我这眼巴巴的盼着还捞不着呢!告诉他,烤全羊不用他请了!妈的,老子倒是谢谢他了,演完了,我请他喝酒!”
说罢,翻身下地,捞起化妆间的帘子,开始化妆打扮。
这是新疆兵团演艺中心,这男孩是剧团的武生,姓赵,山东省茌平县生人,父亲早亡,家境贫困,小小的就去学戏,进了剧团。摸爬滚打后,混出了模样,成了剧团里武生的台柱子,论资排辈,剧团里的人尊称他一声三爷。后来,剧团整个流到新疆,归了军队,成了新疆军区的剧团。他从不胡乱吃喝,军队管的严,也不花天酒地。每月按时往家里能寄一笔在茌平县当地人眼中数目不小的钱,让他的妈妈赚足了风头,平时有人来借,也都满面春风的掏出腰包。
汗味和油墨的味道充斥着狭小的后台,每个人都紧张的僵直着身子,汗水不断浸湿内里的衣服。没人敢说话,就这么透过一个细长的幕布的缝隙,巴巴的盯着台下。
台下黑漆漆一片,根本看不出观众的样子。突然,从侧面来了一行人,所有观众“刷”的全体起立,紧接着响起掌声。为首的人向大家挥挥手,坐在正中间的位置。等他落座,大家才坐下。
“那个肯定就是司令。”后台的演员互相小声交流着。只能看见身材高大,腰杆挺直。面孔隐在黑暗中,一点都看不清。
鼓板一敲,大幕拉开,本来寂静的舞台突然美轮美奂,活灵活现。
演的这出是武松打虎,是赵三爷的拿手戏。这场他更是卖力气,念白动作无一不精彩绝伦。
戏罢,台下中间坐着的人先鼓了掌,随后响起震天的掌声。司令从侧面台阶上了台,一一与演员握手,每个人都不敢抬头,连大气也不敢喘。赵三爷只觉得那双手宽厚有力,一股暖意顺着手直涌心田,只感到满心欢喜。
“少飞,今天你可是出了风头了!这你怎么谢我啊?”因为喝大酒伤了风的王老二哑着嗓子揽着男孩的脖子。
赵三爷原名是什么自己都忘了,自己改了名字,赵少飞。
“呸,你还有脸说。多大的事都能毁你手里。我倒是要请你喝酒,你还有脸喝么你?”赵少飞满脸笑意,打趣着说。
“我有没有脸喝你别管,你请就是了。出了那么大一个风头,全团上下现在你可最有名。连扫地的都知道赵三爷可是给司令唱过戏!啧啧,这面子,大了去了。”
“请请请,看看多少酒能封了你这张嘴!”赵少飞笑着去扯王老二的脸。
“好嘞您,欸,三爷请团里老的少的喝酒咯!都把肠子给清干净了!晚上大家伙烤全羊!”
赵少飞往戏园子外面跑去,满园子叫好声欢呼声一片,他也满带着笑,不去理会。
跑着去了附近一家新疆小馆的后厨房,站在门口,轻轻的咳嗽了几声。一个维族姑娘应声抬头,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辫子,看了他来,满眼欢喜和爱意。
“诶呀!你来了!我们都听说了!”姑娘的汉话还算流利,只是有点慢,略带口音。
“艾米拉,我特意来找你的!晚上我请客,你也来吧!”
“好!”
他们顺着小路慢慢的溜达,本来十分钟的路程,慢慢悠悠的,边聊边走,竟走了半个多钟头。
“艾米拉,那个,我要是回去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知道,你们肯定,要回去,我不知道,要不要跟你走。”
“我一定好好对你,咱们结婚。我妈一定喜欢你。我知道你们不往外嫁,不过我听我们团里的人说,也有嫁给汉族人的姑娘的例子啊。”赵少飞低着头,踢着土块,简直比上台还要紧张。
“我得跟家人好好商量。他们都不会同意的。”艾米拉满脸愁容,手指卷着辫子。
“没关系,反正我回去的时间还早,说不定我就不回去了呢!”赵少飞想要逗艾米拉笑,热情的拉着她的胳膊。
不到三个月,赵少飞的调令就批下来了。
2.
“我昨天梦到你姥爷了。”我妈边舀着热气腾腾的面片汤,边对我说。
我睡眼惺忪,瞥了我妈一眼,看她是不是又要哭了。
“说他跟好多人一起赛跑,然后他还摔倒了,就爬着往前走。”
“是不是该给我姥爷烧纸了。”我埋头喝着汤。
“也对,快要到清明节了。”
姥爷已经去世六年了,但是全家对于他的存在感毫无怀疑。很多时候,我们还是把他当作聊天的开场。
“我说你,你每天就吃这么一点,那我做什么饭啊?”我妈看了看我几乎没怎么动的碗。
“我没胃口啊。不想吃。”
“你昨天几点睡的?我说你啊,你天天睡那么晚,身体能好才怪啊!”
我看了她一眼,及时的说:“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打断了她即将展开的长篇大论。
“其实我觉得你可以写个回忆录什么的,写写你姥爷的事,也挺好。”
“什么年代了,写回忆录,谁看啊?你看你每天看的如痴如醉的连载小说,不都是什么豪门公子爱上贫苦女孩,还得有失忆啊,绑架啊,车祸啊这一套。给你白开水一样的回忆录你看吗?”
“反正你写的东西也没人看啊。写什么不一样。”
我被怼的哑口无言,嘟囔道:“怎么没人看,能赚钱就行呗。”
我的职业大学选修课老师,教食物养生这种听着很像江湖骗子的课,用的教学课件还是大上任老师的学生做的课件,距今已有五年之久,反正学生也少,来的也主要以背单词,玩手机,谈恋爱为主,我也懒得改。副业是二,三流作家。平时在网上连载无脑少女小说。偶尔给飞机,高铁上的从来没人翻的杂志码方框字。赚的外快仅够电费。只是为了用看起来很忙的样子来填充其实闲到长毛的生活。
我洗好了脸,躺在沙发上刷着手机。一则消息来了,是高鸣发来的:“晚上一起吃饭?”
“高主任今天怎么这么有空了?”我飞快的打下一行字。
“今天下夜班,我先睡会,晚上见。”
我回了个“好的。”
拖着身体坐在桌子前化妆。我妈看我打开化妆品,说:“高鸣约你啊?”
我拿着眼影刷,回头冲她笑:“神探,神探。晚上我跟他去吃饭了啊。”
高鸣是我男朋友,与我闲到空白的生活相反,他可忙的要死。他是市医院普外科的住院医。因为是刚调到这个医院工作一年半的新人,本身性格也“温和”,所有的工作都压在他身上,每天不是在收病人,就是在写病历,如果做手术的话,连饭都吃不上。每周只有小半天是闲着的,就是下夜班的这半天。
他是我的上两届的学长,但是上学时完全不认识,大概一年前,经人介绍才互相认识在一起。这段感情倒是平淡如水,可能因为他太忙了,沟通不多,矛盾也不多。
好像到了一个年龄段,维持关系的平淡而稳定就成了恋人们交往的共同准则。甚至当这种平淡而稳定维持到一定时间,周围人连带着当事人都会觉得是时候结婚生子了。好像所有人都默认,结婚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平淡而稳定。
我甚至练习好了高鸣向我求婚时,我脸上应该展现的惊讶与高兴的表情。
晚上跟高鸣吃火锅,我低头搅拌着调料,他等着锅开。
“这两天怎么样?”
每次他这个开场白都让我瞬间想到教务组组长周一开晨会的早上,要把这一周本来没有任何新鲜内容的教学记录编的天花乱坠。没有想象力的人是不能在体制内呆下去的。
“还可以吧。没什么特别的。”我不想再在除了领导以外的其他人面前释放我的想象力,“你呢?”
“还行吧,挺累的。昨天两点半收了一伙打架的。一个脑袋开瓢了,一个肚子被捅了。忙活到天亮。”
他的生活累是累,比我充实多了。想到这里还有点羡慕他。
陷入一阵沉默。我跟他的相处好像总会陷入这种沉默。我也不觉得很难受,倒是挺喜欢这种安静的。
“你最近写了什么啊?”他打破沉默的方式永远是问我的写作。写作的另一个用途就是可以替他找到话题。我甚至怀疑如果有一天我不写东西了,可能我们两个就永远不会开始对话了。
“还不就是那些,格式化的俗套的东西。我看啊,根本就不用费脑细胞写新故事,就找三四个人的分别复制粘贴,改个人名就行了。反正也没人会带脑子去读这些。”
“我觉得你可以写个医疗题材的现实主义的小说啊。白色巨塔,仁医,心术,还有......”
“你可太看得起我了。别说别人了,你一周几个小时能看书啊?写长篇巨作啊?我写了也得有人看啊。我妈今天还说让我写回忆录。我看,我就以你为题材,写个即时访谈好不好啊?”我夹着毛肚,心里默念七上八下,跟他打趣道。
他笑着:“那敢情好啊!不过要是出名了,我可得收费。”
我把刚烫好的毛肚给他:“来来来,预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