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琰回公寓换飞行制服,他为昨晚的夜不归宿感到有些害羞,这时他才意识到,杨懿竟然没有发个短信问他为什么没回来,他大概全都猜到了。
他走进房间,第一眼就看见他的床上有条红色围巾,他拿起来看,感到又惊又喜,因为他确定那就是他去年买的那条。
“怎么感谢我吧?”杨懿突然出现在身后,“要不是我从楼下垃圾桶给你捡回来,看你怎么向欧阳梦凡交代!”
郑嘉琰幸福地想,她已经为此惩罚过我了。“请你吃牛排。”
“我要最贵的那款。”
“不行,第二贵的。谁让你不早点交出来。”
“切!我这不是看你昨晚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才决定还给你的嘛,早给你,你睹物思人,还不又得扔掉!”
“那好吧。”
杨懿吹着口哨出去了。
时隔多日,郑嘉琰再次穿上飞行制服走进放行大厅。ELSA一看见他,就站起身,带头鼓起掌来,“欢迎归来,我们的英雄。”
其他人也跟着鼓掌,郑嘉琰对他们表示感谢后,便走进准备室,在一台电脑上,给JOSEPH发了一封简短的邮件。
“JOSEPH,我们模拟当天的情况,重新飞了一遍。事实证明,那天我如果调头,根本没有机会飞到GOODYEAR机场。所以,我又重新开始训练了。期待我们再见。谢谢你。”
郑嘉琰又一次踏上停机坪,感觉自己获得了重生。他望着初升的太阳,用尽全力吸了一口空气,那空气还没被晒烫,很甘甜。
杨懿请ERIC做郑嘉琰的教员,ERIC爽快地同意了。他开玩笑地说:“你们两个天赋异禀的人,互相教对方就好了。”
TRUMP被撤销了诺南组组长的职务,他和郑嘉琰、杨懿默契地保持着不至冲突的距离。没有他在眼前晃来晃去,世界显得安静、美好多了。
赵普后面的飞行检查没有再被安排那个杀手检查员ANDY,这让他感觉轻松了许多。事实上,他已经不那么害怕了。他的加课越来越少,倒是梅哲开始多了起来。
陈磊没有被起诉“危害公共安全”,但被FAA吊销了飞行执照,并且三年内不得再次申请。他一度试图找TRUMP帮忙,幻想着还能有回旋的余地,但TRUMP没有再见他。他回国的那天,刘景浩把他送到公寓门口,他们没有讲超过两句话。
陈磊垂头丧气地拦下一辆出租车,笨拙地钻了进去。车子慢慢加速,奔驰在笔直的公路上。那条路,一头通向航校,另一头通向菲利克斯国际机场。是他自己,选择了往哪头走。
郑嘉琰拿着一本书,站在公寓的阳台上,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这让他回想起送走陆捷的那天。那时他第一次被TRUMP停飞,送陆捷去机场,看着他失声痛哭。陆捷什么都没有做错,是命运抛弃了他。陈磊会哭吗?像他这种心肠的人,郑嘉琰难以想象他痛哭的模样。陆捷走的时候,郑嘉琰曾忧心忡忡地想,谁会是下一个。
现在,他知道了答案。
欧阳梦凡在经济舱狭窄的座椅里,并不觉得难受。
当她不去考虑怎么回家面对父母时,她的心情好极了。回想过去一周发生的一切,她有一种去往另一个世界,经历种种冒险,最终得偿所愿的恍惚的幻觉。
一想起夜里的缠绵,欧阳梦凡感到幸福极了,她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早点跟郑嘉琰做那件事。
她回想起郑嘉琰把私人飞行执照展示给她看的时候,他那兴奋、自豪的样子令人动容。他命定要当飞行员,他是属于天空的。他原本几个月前就要跟她分享那份喜悦的,但在那天,她提出了分手。
郑嘉琰终于可以继续他的梦想,这真让人高兴。而陈磊被退学,是另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她审视自己幸灾乐祸的行为,但并不为此感到内疚。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做飞行员呢?
唯一的问题在于,她不得不继续跟郑嘉琰分隔两地。
她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尤其当她体验到与他朝夕相处所带来的的快乐后。就像习惯了高级咖啡豆现磨出来的咖啡的浓香后,就再也对速溶咖啡提不起兴趣了。
她把剩下的半杯可乐一口喝掉时,已经下定决心——她不准备继续异地恋。她发现,问题一牵扯到郑嘉琰,她就失去了长远眼光,净想着只争朝夕。
她萌生过自己也去当飞行员的离奇想法,如果顾启华当时说,公司会招女飞,她真会去的。
这时,一个念头慢慢浮上来。欧阳梦凡闭上眼睛,隔绝外面的世界,生怕那个念头一被打扰就会溜走。她陷入了深思。到后来,她被那个念头紧紧地攫住,就是想甩也甩不掉了。
她要当空姐。
她想起来美国的那天,在机场看见诺南航空的机组,乘务员跟飞行员有说有笑,一起飞往一个或陌生或熟悉的城市。她想,她也可以和郑嘉琰过那样的生活。一起上下班;飞同一条航线,走遍世界各地;在他飞得累了、困了的时候,就给他送上一杯咖啡;当他们老了,监督他不被别的年轻漂亮空姐拐走。
她想到那个叫韩若倩的乘务长,她身上散发出的魅力让人印象深刻。还有她女儿,韩芷依,她穿上制服的样子真好看。她又想到那天在旧金山机场,自己所做的事情,她不敢说是自己救了那些人,但也没差太多。她感到一阵深深的骄傲,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又有多少事比它更有意义呢?
而大部分人都对乘务员的工作误解很深,以为她们的工作只是端茶送水,连她爸爸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都是一样。欧阳梦凡惭愧地承认,她自己曾经也是。她怀疑就连很多乘务员自己,也这么认为,从她们面对旅客时的神态,可以看出这一点,她们缺乏自信,屈从于客人的无理要求。那天在旧金山,如果后舱乘务员态度坚决,那名摔下去受伤的旅客也许就不会愚蠢地往下跳——尽管他实在活该。如果中间舱位的那名空姐不认为自己只是个服务员,她就不会在危急关头,只知道哭,而不去开门。
我会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乘务员的,她想。也许,我还能改变点什么。她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乘客大部分都已睡着,窗户的遮光板被拉上了,客舱灯光也被调得很暗。一名长着红头发的空姐在巡视着客舱,她正捡起一名熟睡客人掉在地板上的书,关掉他头顶的阅读灯。飞机正平稳地飞行在太平洋上空,而她正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她眼神里透着自信,看着让人放心。尽管她上了岁数,身材也走了形,但这在国外的航空公司里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有国内航空公司的空姐才大多是年轻貌美的小姑娘。
这工作还挺伟大的。
唯一的问题,在父母,确切地说,是她的父亲。她意识到,她不得不回到那个熟悉的现实世界中去了。
剩下的飞行时间里,她一心想着怎样才能说服爸爸。最终,她确定了一个令自己哭笑不得的行动方案。
飞机在滑行时,她不紧不慢地给爸爸、妈妈,和郑嘉琰发消息,报告已平安落地。再给外公发消息,说会晚点到家,不用担心,让他等着看好戏。然后她关掉了手机。
回家路上,她找到一家药店,买了一大圈纱布、一瓶碘酒和一把剪刀。她拿着这些东西,来到她常去的家旁边的一个购物中心,径直朝卫生间方向走,那里设有母婴专用的卫生间,她拖着行李箱走进去,锁上门。
她把纱布打开,在头上比划,设计了一番,开始仔细地往头上缠纱布。她从左边额头开始,往右侧眼睛方向缠,纱布拉过右耳、后脑,回到额头。她足足缠了十来圈,直到整个头只剩下左侧半边脸,和右侧脸的下三分之一露在外面,才停下手。她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打好节,因为她怕节打得不够好,会被一眼看穿。最后她把碘酒弄了一些在右额的纱布上,她对着镜子审视了一番,觉得满意了,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口一位母亲,用惊愕的眼神打量着她,而她怀中的小孩则对她好奇地笑着。欧阳梦凡想要大笑,但纱布绑得太紧,限制了她面部肌肉的活动。
半小时后,她激动地按响了自己家的门铃,同时提醒自己应该感到疼痛和难受。
她最不希望开门的是妈妈,怕她当场昏过去。可偏偏就是她。
妈妈大叫一声,这在意料之中。然后她就哭出声来,“凡凡,你——你——怎么搞成这样啊,发生什么事了呀?”
外公和爸爸紧跟着出现在客厅。爸爸几大步就从书房门口冲了过来。外公则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欧阳梦凡斜眼看他,外公挺配合,没有当场笑出来。
“怎么回事啊,你这是——”爸爸焦急地问。父母两个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扶着宝贝女儿的胳膊往客厅里走。他们动作极其轻柔,好像扶着一个纸片搭的人,用力重些就会散架。
“其他地方没事吧?腿能走吗?”妈妈依旧带着哭腔。
“不能走,她就回不来了!”爸爸大声说。
“爸,都怪你,”妈妈抱怨起外公来,“你要是不放她走,她怎么会出事嘛,哎呀!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话呀!”
欧阳梦凡被轻轻地放在沙发上,“刚才回来的出租车上,发生了车祸。手机又没电了。”
“伤得重不重?”爸爸握着女儿的的手,满眼都是心疼,“医生到底怎么说?”
“额头破了,缝了针,骨头应该没事,就是过两天要去检查有没有脑震荡。”
一听到缝针、脑震荡,妈妈又忍不住哭起来。她手足无措地说:“会不会留下什么残疾啊——”
“妈,没事,我现在清醒得很。”欧阳梦凡把想好的话说出来,“就是暂时会影响上学。”
“都这样了,还上什么学!”爸爸大声打断她,“老实在家躺着。”
“可能也去不了美国念书了。”欧阳梦凡情绪低落地说,假装可怜地看着爸爸。
“去不了就不去,身体要紧。”爸爸疼爱地握住女儿的手。
欧阳梦凡嘟着嘴说:“爸爸不会拿棍子赶着我去吧?”
“你当我脑子有问题啊?”
欧阳梦凡用半边脸做出最无辜可爱的表情,“那我真的不去美国了。我就想待在爸爸妈妈,还有外公身边。爸爸答应不让我去美国,我马上就能好起来。”
“哎呀,说这些干什么呀!”妈妈心烦地唠叨着。
欧阳瑾却一脸狐疑地看着女儿,觉得有点不对劲。
欧阳梦凡倏地站起身,还没等父母反应过来去扶她,就健步如飞地跑进了卫生间。没过一会儿,她毫发无损地重新出现在三人面前。
妈妈又是一声尖叫,爸爸这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而外公已经乐得人仰马翻了。
“你搞什么名堂,存心吓死我们是吧?”妈妈激动地说,“去趟美国,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欧阳梦凡从歉疚的笑脸中平静下来,她请父母坐在客厅中央那条宝石蓝的欧式长沙发上,自己则在旁边的单人位里,坐得笔直。她的恭敬让两位家长面面相觑、很不自在,一旁的外公也情不自禁地收起了笑容。
欧阳梦凡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她的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