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舱里人声鼎沸,人们反应各异,大部分人惊慌失措,少部分人抱头痛哭,也有的人呆若木鸡。而坐在前排的段总则是破口大骂:“一群蠢货,他妈的落的什么地!”
广播里传来一个清晰有力的声音:“各号位乘务员,准备释放滑梯,紧急撤离!”
欧阳梦凡看见是乘务长正在发布命令。她把电话挂回她座位上方的墙上,然后跟身边的另一个乘务员一起打开了身旁的登机门。
欧阳梦凡从悬窗看出去,一个巨大的滑梯从登机门释放出来,一直垂到地面上,它在释放的过程中迅速充气,如同变戏法一样,最后它变得鼓鼓的,就像儿童游乐场里的滑滑梯。欧阳梦凡只在起飞前安全介绍中,知道所有飞机都有这种应急设备,可当亲眼所见,她依然感到好奇和叹服,这硕大无比的滑梯平时是怎么储存的?她这样想着,一时间恐惧感缓和了些。随后她意识到,自己要从这滑梯上跳下去逃生。
然而她发现一个问题。因为前起落架折断,飞机机头直接搭在地上,造成前登机门离地高度比正常低很多,显然紧急滑梯不是为这个降低的高度设计的,滑梯的末端过早地被地面阻挡,而没有舒展开,看上去不像是理想的逃生通道,倒像个扭曲的大麻花。她扭头去看乘务长,发现她愁容满面,一时有些束手无策,显然她接受的训练没教她如何应付这种情况。
另一个念头在欧阳梦凡脑子里闪现:如果前舱门的滑梯因为高度太低而不管用的话,那么后舱门会不会因为太高而够不到地面呢?她又一次从悬窗往后看,果然怕什么来什么,机尾的滑梯像个长条状气球一样,在空中摇摇晃晃,末端离地面有成年人那么高。如果从那上面跳下去,滑梯会因为末端缺乏支撑,又在人的重量冲击下,而让人近乎垂直下落。翘起的机尾此刻看起来,直插向天空,如同一个致命的陷阱。
也许只能走中间的门了,欧阳梦凡这样想,接着她就心里一沉——负责中间舱门的乘务员正哭着抹眼泪,那样子显然是被恐惧完全击倒了,惊慌令她失去了行动能力——舱门紧闭着,逃生滑梯没有被释放。
由于客舱内地板从前往后形成一个陡坡。人群开始不假思索往机头方向涌来——下坡总是容易些。也有少数人朝机尾方向攀登而去。
“不要往后走!不要往后走!”欧阳梦凡扯着嗓子大喊道。但没人听她的,客舱里太吵了,他们连身边人的话都听不清。
欧阳梦凡赶在从后方涌过来的人流完全堵住过道之前,逆着坡道挤到中间舱门位置,那个空姐手里握着电话,颤抖着,止不住哭泣。
她一把夺过电话,“怎么用?”她问。
“按——按——按住——”那空姐语无伦次地说。
焦急中,欧阳梦凡看见电话机身上一个长条形按钮,上面写着“PUSH TO TALK”。她按住那个按钮,对着话筒大声喊道:“不要往后走,后面不安全。”但她不知道那些笨蛋会不会听她的。
往后走的那十来个人听见了欧阳梦凡讲的话,他们犹豫着,但片刻之后,他们感觉到了从打开的后舱门吹进来的凉爽的风,强烈的求生欲让他们继续走起来。
欧阳梦凡懊恼地看见在后舱过道的尽头,一个乘务员站出来,她高举双手,做交叉的形状,并且大声说着什么。欧阳梦凡猜她是在说跟她同样的话。人群被拦住了。
广播里传来乘务长急切的命令:“5号乘务员,打开紧急出口。”显然她也发现了问题。意识到撤离只能在中间的紧急出口进行——也就是欧阳梦凡所在的位置。而那里的滑梯没有被放出!门至今还关着。
欧阳梦凡本想告诉乘务长,这边的乘务员已经吓呆了。但她放弃了这个想法,那样会增加旅客的恐慌。她看见乘务长焦急地望向自己这边,她试图走过来,但过道已经被焦躁不安的人群堵死了。
直到此时,那名乘务员还系着安全带。她帮她解开的过程中发现,这个小姑娘真是年轻啊,看上年纪比自己小,她本该在校园里读书的。欧阳梦凡双手抓住她柔弱的肩膀,用力摇了摇,说:“开门,放滑梯,怎么操作?”希望她还记得。
那小姑娘被摇得更加六神无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欧阳梦凡放开了她。她用余光看见客舱两头的旅客大部分都望着这边,有人大喊一声,“往中间去。”人群推挤着,开始缓缓往中间聚集。
这时客舱广播里传来一个沉稳有力的男性声音,“紧急撤离,紧急撤离!”那是从驾驶舱里发出的指令。欧阳梦凡发现嘈杂的背景声变得安静了一些,原来是发动机被飞行员关掉了。
人群听到这一指令,发出阵阵惊呼,更加躁动起来。后舱首先失控了,一名男子强行推开拦着他的乘务员,从滑梯上跳了下去。一声惨叫很快就从地面传上来,后面的人这才克制住了。他们纷纷调头往中间跑过来。
欧阳梦凡不去管那小姑娘了,她专心研究起门上的使用说明,那是用英文写的,对她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她惊讶地发现,那操作说明看上去简单极了。她没时间犹豫,竟然轻松地把门打开了,唯一的问题是,那门直接脱离机身,掉了下来,欧阳梦凡微曲着身体举着门,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那门实在太重,最后她直接把它扔到外面,希望下面没人。
逃生滑梯顺利释放,稳稳地连接了客舱地板和外部地面。这真是一条完美的逃生通道。
离门最近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可她眼看自己站在比一层楼还高的位置,畏畏缩缩地不敢往下跳,或者不知道该怎么跳,她急得快哭了。后面的人不停地挤过来,她被推着来到滑梯边缘,不得不跳了。在即将掉下去的一瞬间,她转了个身,蹲下去,面朝着客舱,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在尖叫声中滑了下去。
她安全的到达了地面,可她的手肘被磨破了,流着血,滑梯末端印上了两道血迹。她放声大哭起来。
这样跳可不成。欧阳梦凡努力回忆起飞前乘务员安全演示的画面,希望能够告诉别人具体该怎么跳,这时她听到了乘务长的广播:“双手平举,跳上滑梯,上身挺直。”她不断地重复着。
第二个人跳得好多了,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人拖慢了节奏,那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他手里拧了个大行李箱,背上还背着个包。行李箱不听使唤地跟座椅磕碰着,大大减缓了他前进的速度。欧阳梦凡对他吼道:“不要带行李!快跳!”
那男人没有理会,继续拿着大箱子朝门口走,欧阳梦凡看出来,他准备先把行李箱扔下去。
“脱掉高跟鞋,取下身上尖锐物品,不要拿行李,不要拿行李!”乘务长的广播给了欧阳梦凡勇气,她用尽全力一把推开那个中年男子,声嘶力竭地吼道:“谁要带行李,就不要跳!”那人被吓得愣住了。原本拿着行李的人纷纷扔掉手上的东西,秩序又恢复了。可仍然有少部分人不肯扔掉小一些的包或袋子,但这没有影响撤离速度,欧阳梦凡决定不管他们。
欧阳梦凡不断大声重复着乘务长的话,在她附近的旅客似乎完全承认了她负责人的地位,不再用质疑的目光看她。并且他们争先恐后地跳上滑梯,勇敢而快速,害怕一旦犹豫,就会被这个小姑娘赶到一边去。
这时,客舱中部另外两扇门也被打开了,原来777飞机单侧就有五扇门,总共十扇。现在有六扇门可以用于撤离。速度快多了。
欧阳梦凡已经感觉不到紧张了,一切显得快速而有序。她看见机头附近,停了几辆消防车,正在喷洒灭火剂,她猜测自己八成是性命无忧了。
最后还有一名旅客站着不动,欧阳梦凡这才发现原来是刚才那个吓坏了的乘务员。她已经不哭了,看着欧阳梦凡的眼神里充满感激而羞愧,她扑倒欧阳梦凡身上,用力地拥抱了她。
世界上最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天。欧阳梦凡深以为然。那天,她穿一条薄款修身牛仔裤和短袖T恤,在清晨的凉风中瑟瑟发抖。
刚才,当她从滑梯上跳下时,感觉臀部有明显灼热感,越到滑梯底部,那种感觉越明显,她不禁想,穿着裙子的人可要倒霉了。下滑过程中,她一度感觉上身不稳,但抑制住了用手去扶滑梯的冲动,这让她最终她毫发无损。
过了好一会儿,才来了几辆救护车。他们把伤势最重的人用担架抬上车,就是那个从后舱门跳下来的人。他的手、腿和脸都摔伤了,但看上去能保住一条命。其他人都是皮外伤,消消毒涂涂药膏就没事了。
飞机却不像样子了。前轮不知道在哪里,机头耷拉着,趴在地上。就像前腿跪着吃东西,后腿却站着的一条狗。机头附近被厚厚的泡沫包围着,机尾则指向天空。十条滑梯兑现了它们的设计使命,如今大部分安静地斜靠在机身上,机尾的那两条在晨风中摇晃着。
欧阳梦凡发现自己站在跑道上,那跑道又宽又直,一眼望不到头。不再有飞机起飞降落,机场已经关闭了。他们离候机楼还有段距离,已经有一辆摆渡车拉走了一部分客人。
安保人员拉起隔离线,把旅客限制在离飞机几十米开外的位置。隔离线内,站满了各式机场工作人员,以及诺南航空的机组。
几个飞行员垂头丧气地站着,那个段总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始激动地骂起他们来。欧阳梦凡不确定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但猜测与飞行员操作有关。
那个顾总在跟几个外国人说着什么。欧阳梦凡又想起来,他电脑上关于郑嘉琰终止训练的那份文件,可现在要去找他说那事显然不合时宜了。第二辆摆渡车这时停在他们身边,欧阳梦凡不情愿,但不得不离开。
这时,身后响起一个温婉的女声:“等等,小姑娘。”
那声音很熟悉,欧阳梦凡直觉感到是在叫自己,她转过身,看见乘务长穿过隔离线,正向她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