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懿保持着微笑,但郑嘉琰看出他同样也在隐隐担忧着什么。
率先讲话的人是HENDRY。他说:“我的飞行员们,你们两个,前天的事情,你们的处置看上去是难以置信的,非常令人振奋。”
什么叫看上去?那实际上呢?这样的开场白真让人难受。
“但是,为了确定你们是否可以做得更好,我们还有一些问题要问。”
如果只是讨论好和更好,那倒没什么好担心的。
HENDRY向TRUMP示意,让他来提问。
TRUMP不急不缓地打开手中的航图,铺在桌面上。把打火机放在航图上选好的某个位置。开门见山地说:“根据你们昨天的描述,发动机失效时,你们处在V16航路上,在BXK导航台东面大约14海里,对吗?”
“是的。”郑嘉琰想14或者15吧,反正跟杨懿开始聊天时是16海里,当时看过仪表,记得清清楚楚,大概在那一分钟以后,发动机失效了。
“你们的巡航高度是8000英尺,对吗?”
郑嘉琰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要问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的。”他回答。
TRUMP满意地点着头,“你应该很清楚,发动机失效时,塞斯纳172飞机使用最优的速度65节飘降,每前进一海里,高度损失670英尺。”
“当然,我第一时间就减速到65节,而且一直保持这个速度。”郑嘉琰重复着昨天说过的话。
TRUMP缓缓地把航图旋转180度,推到郑嘉琰面前,“航图上红色点标记出来的,是你发动机失效的位置。”TRUMP停顿了会儿,以极慢的语速说:“现在看出问题了吗?”
郑嘉琰低头看图,图上有几处手写的标记,字迹有些熟悉。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那个红点上,然后他看向那个打火机的位置——那里有一个机场,名叫GOODYEAR,四字码KGYR。
郑嘉琰一瞬间就明白了TRUMP到底要说什么。旁边的杨懿也看出来了,因为他不安的挪动了屁股,靠过来仔细盯着图看。
气氛陡然间紧张起来。
一阵沉默之后,TRUMP幽幽然说道:“BXK东面23海里的位置,有座名叫GOODYEAR的机场。你不该对这座机场感到陌生,因为它是你飞行计划里选定的航路备降场之一。换句话说,当你发动机失效时,有一个条件很好的机场,并且是你计划内的备降场,就在你身后9海里的地方!”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后,TRUMP步步紧逼地说:“飞到那里,你只需要670英尺乘以9,也就是6030英尺的高度。你当时高度8000英尺,减去969英尺机场海拔,你实际有7031英尺的真实离地高度。就算考虑调头损失的高度,也是足够的。”
TRUMP往椅背上一靠,换了一副轻松而嘲讽的语气,“而你,我的英雄,却最终把飞机落在一个满是学生的球场上,差点把右侧机翼撞断。”
从看见那张航图上的标记开始,郑嘉琰就感到自己的心正一点一点往下沉,他感到头皮发麻,说不出话来。这个结论不亚于晴天霹雳,他被击倒了。
他讨厌TRUMP那张满是雀斑的脸,和他说话的语气,却无力反驳他讲的话。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机场看,回忆当时的情景。他知道身后有个机场,但不知道准确距离。他凭直觉做出了往前飞的决定。现在,有人告诉他,他错了,他原本可以轻松调头,舒舒服服地落在一条又宽又长的跑道上,那不够英雄,却足够正确。他悲哀地承认,英雄的壮举竟是由一个糟糕的决策导致的,
那就不再是英雄,而是蠢货了。
郑嘉琰感觉头晕目眩,像是在天堂的边缘一步踏空,直接掉进了地狱。
最先跳起来的是杨懿。他觉得这简直荒谬,怒气冲冲地说:“你难道要求一个第一次转场单飞的人,在遭遇发动机失效时,在第一时间找出最优的行动方案吗?”
“我认为,被同意去转场单飞的人,应该具备这种能力,随时了解备降机场的位置,况且那个机场就在你们的计划飞行航路上。”
这话似乎在暗示JOSEPH,他的学生原本不具备转场单飞的能力,而他做出了错误的判断。JOSEPH一脸愠怒地说:“通常情况下,当我们失去动力时,我们的本能反应是在前方寻找迫降场地,而不是背后。”
ERIC补充说:“除非有十足把握,调头落地风险很高,因为180度调头会损失大量的高度。”
“如果随时清楚自己的位置——这是飞行员的本职工作——就应该有十足的把握。这次场外迫降完全是可以避免的。”TRUMP打断了ERIC。
ERIC坚持说完他的观点,“极端情况下,相对于犹豫不决地寻找最优解决方案,快速做出一个不那么出色但可以接受的方案,并果断去执行,更值得推荐。”
“可是,他的方案让我们一架飞机差点报废。”TRUMP大声嚷道,看了一眼HENDRY。
校长无奈地耸耸肩,冷着脸说:“这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郑嘉琰的心里咯噔一声。他明白,整件事情中,校长的态度是关键,他的这句话表明,他和TRUMP显然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
杨懿激动地反驳:“那完全是个意外,如果不是一个愚蠢的学生冲出来,飞机不会受半点损伤。”
“在一条跑道上,是不会有学生冲出来的。”TRUMP不屑地说。
郑嘉琰觉得这样的指控实在太不公平了,这些坐在办公室喝咖啡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当时经历了什么。他压下满腔怒气,尽量平静地说:“我当时是一个人,我需要时间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需要控制飞机,需要通过无线电播报紧急情况。在我翻看航图确认身后机场距离时,我又飞得离机场更远了!”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直接向TRUMP挑战说:“TRUMP先生,你敢说你在飞行的任何时候,都很清楚自己跟附近备降场的准确距离吗?”
TRUMP不敢相信这个年轻的学员竟敢这样跟他讲话,他的声音充满力量:“是的,我敢说!”
郑嘉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个被告永远没法在法庭上指控原告,尤其当原告同时还是法官的时候。
杨懿觉得校长的态度还可以争取一下,于是说:“校长先生,飞机的机翼只是被足球门撞了一个坑而已,不是吗?”
TRUMP的身体重新离开椅背,附身向前,形成一个进攻的姿态。他盯着杨懿看,抢在HENDRY回答之前说:“你为什么对细节如此了解?”
“我当时就在学校上空。”
“恐怕这不是全部。有人说看见你在球场上做了一次落地连续起飞。”TRUMP说,“那可不在你的飞行计划内。”
他连这个事情也知道了。昨天的调查会,郑嘉琰和杨懿都小心地避开了这个细节,对杨懿来说,驾驶一架状态正常的飞机在一个学校的球场上来一次落地连续起飞,足够他受到严厉惩罚的。
杨懿正要开口讲话,郑嘉琰在桌子底下一把按住了他的膝盖。他意识到,今天这场会,可不单单只针对他郑嘉琰一个人。
而杨懿已经有三次警告在身了。
“当时球场上有学生在打球,”郑嘉琰平静地说,“是我让杨懿帮我把学生驱赶走的。”
杨懿心里猛地一震,郑嘉琰要把事情全都揽到自己头上。他又要开口讲话,郑嘉琰手上加大力气制止了他。
JOSEPH对这一情况显然并不知情,露出惊诧的神情,但随后便说:“显然,他考虑了在球场上落地可能造成的其他人员伤害。”
ERIC看出来,事情也许不是郑嘉琰说的那样。但他同样了解杨懿的处境,再被警告的话,他就要被退学了。于是说:“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个好的决定,换做是我,我也会请求我的同伴这样做。杨懿帮助一个遇险的同行,我觉得这不应该被指责。”
“教官们,你们为自己的学员辩护,我理解。”TRUMP开始总结陈词,他并不想真的追究到底是杨懿自己做的,还是郑嘉琰要求他做的。他只关心有人得为这额外的过错负责,不是郑嘉琰就是杨懿,两个都是他心中的刺头。
“现在,我们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细节。郑嘉琰因为错误的判断,做出了错误的决策,导致一群学生和他本人的生命一度处于严重威胁中,我们一架飞机也因此受损严重。我们不得不花大力气把飞机从一个球场上运回来,并维修。这些需要大量的人力、时间和金钱。”TRUMP看向HENDRY,表示他的话是被校长认可的,他继续说:“出于以上原因,加上郑嘉琰之前受到的两次警告,学校决定,停止他的飞行训练。我们也会建议你们的公司把郑嘉琰带回中国。”
杨懿猛地站起身,眼里燃着怒火。“这不公平!”他大声抗议道。
JOSEPH和ERIC也同时露出震惊的表情。“拜托,你们不能就这样毁了一个年轻人的飞行生涯。”JOSEPH激动地说,“他是我带过的最优秀的学员!”
ERIC也想说什么,被HENDRY挥手制止了,“这是我们的最终决定。”他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