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检查通过后的第三天，郑嘉琰拿到了美国联邦航空局颁发的私人飞行执照。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宿舍，第一时间打电话把好消息告诉了母亲。相比于母亲语重心长地表达着含蓄的快乐，郑嘉琰更期待欧阳梦凡将会做出怎样夸张的反应。她大概会激动得跳起来，或者隔着屏幕给他一个飞吻。
他打开电脑，遗憾地发现欧阳梦凡不在线。然后，他看见了她写给他的邮件。
亲爱的嘉琰：
请让我再这样叫你一次。
去年分别至今，已有半年。对你的思念，像病毒一样在脑中蔓延。我爱你，分毫未减。然而，这半年时间，也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我想我不是那种能够忍受漫长异地恋的人。你可以说我不够爱你，谁让说分手的人是我呢。
我收到了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和早就设定好的人生计划。我不准备改变它。那就意味着，如果我们的关系继续，未来五年我们将会像过去半年一样，只能在电脑屏幕上获知对方的只言片语。原本我以为这不是问题，但现实是，你不在，我什么都不好。我没有信心，半年尚且如此，遑论五年之久。
我们分手吧。也许我们的相遇只是上帝开的一个小小玩笑。
很想看你穿上飞行制服的样子，一定特别帅。可惜世事无常，实难预料，世上分手的恋人那么多，我们只是其中一对而已。
再见，嘉琰，祝你一切都好！
梦凡
2005年2月17日
......
郑嘉琰脑袋嗡的一声就炸开了，从胃里涌上来的那股难以忍受的苦涩味道，把喉咙口紧紧地堵住了。他对着电脑屏幕，把信又看了一遍，他感到自己的心正在往下沉。
他颠颠撞撞地走出房间，没理会客厅里的人都在干什么，他离开公寓，扶着楼梯栏杆往下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过房子背后一片高低起伏的草地，穿过草地与泳池之间一片乱石地面，瘫倒在泳池旁边的一张躺椅上。
那封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射向郑嘉琰的心脏，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剧烈疼痛，这太让人崩溃了。
他望着泳池里清澈碧绿的水发呆，心想这水要是有三米深就好了，掉下去也许再也不用起来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了。
他迎着阳光，视线越过泳池边的围栏，落在外面的一棵巨型仙人树上，这种亚利桑那州的标志性植物，正张牙舞爪地歪着身子。它的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尖刺，让人感到心里一阵刺痛。
他想到他们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正午的太阳以最令人眩晕的方式折磨着他，他恶狠狠地盯着太阳看，那太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远，一会儿近，直到最后慢慢消失，变成了一团红色的光。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郑嘉琰觉得头不那么痛了，才站起身，到处找鞋，然后他发现自己还穿着飞行制服，袜子上沾着泥土，才断定自己是光着脚出来的。
赵普在客厅里看书，看见郑嘉琰回来，指了指餐桌的饭菜，“给你留的。”显然他是在等他。
饥饿让郑嘉琰流出了口水，他为此感到有些难为情，因为刚才他还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在意这些了，吃什么，穿什么，飞行，所有这些，跟失去欧阳梦凡比，算得了什么呢？他狼吞虎咽了一阵，胃才不那么难受了，只是那饭菜没什么味道。
“你跑哪去了？”赵普问，“杨懿说你肯定失恋了。”
“是的，我失恋了。”郑嘉琰喃喃地说。
赵普没有说话，安慰人显然不是他擅长的事，他递过来一根烟，“来一根试试，管用。”
郑嘉琰曾在杨懿的忽悠下抽过一次烟，但那次之后，他就抱定决心这辈子再也不会抽第二次了。可事情总会变的。他把那支烟接了出来。赵普为他点燃，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感到一阵肺泡被刺破的难受，他忍住没有咳嗽，又吸了一口，这次他吸得用力了些，一股排山倒海的虚幻感占据了他的大脑，他感到有点飘，紧接着就大声咳嗽起来。他生气地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又吸了一大口，这次他完全放松了，感觉肺部被完全充满了，然后他又大声咳嗽起来。
郑嘉琰发现室友们不知什么时候都围到了他身边，房鼎斜靠在厨房中岛上，杨懿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章思成则站在身旁拍他后背，所有人像是正进行着一场古怪的仪式。
据说人类悲伤的极限时间是五天，郑嘉琰满怀期望地等着第六天的到来。
他早早起床，霸占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让自己脑袋逐渐清醒。他认真地刷了牙，仔细剃掉五天来野蛮生长的胡子，再用洁面霜把脸洗得干干净净。
杨懿在外面把门敲得山响，“打飞机能不能快点啊？我膀胱快爆炸了。”郑嘉琰这才走出卫生间，他怨恨地瞪着杨懿，“该你打飞机了！”
杨懿一见郑嘉琰总算把自己捯饬得像个人样，顿时容光焕发，伸出胳膊架在郑嘉琰的肩膀上，“决定重新拥抱美好生活了？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本地妹子？”
“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话说你跟ELSA进展得怎么样了？”
那个胖胖的黑人女子对杨懿情有独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杨懿闻言便放开了郑嘉琰，一头钻进了卫生间。两人互换位置时，郑嘉琰看见昨晚赵普根据杨懿要求为他打造的新发型——两个侧面的头发被剃得很短，在左边侧面还刻了一道闪电的形状。
今天是郑嘉琰第四次仪表飞行。他决定提升自己的表现，一是因为连JOSEPH这种很少批评学员的教官都批评了他，二是因为杨懿已经领先自己好多课了。他今天要进行失速螺旋训练，又是全班第一个。这个一项特技飞行，也是整个训练期间，危险指数最高的科目，这让素来心态极稳的杨懿也是兴奋不已。
获得私人飞行执照后，训练正是进入第二阶段——仪表飞行。在上一阶段里，主要学习基本驾驶技术，就是学会把飞机飞上天，做一些机动动作，然后安全地把飞机落下来，而导航主要靠目视看地标。但如果能见度不好，看不清地标怎么办呢？那就需要通过追踪地面导航台发出的信号来定位，导航台信号主要提供方向和距离信息，航图上会表明导航台的具体位置，通过确定飞机相对于导航台的方位和距离，就能确定飞机的准确位置了。这些信息都会显示在驾驶舱内的仪表上，飞行员可以完全不看地标进行导航。实际上很多教员会用报纸把学员一侧的风挡遮起来，这样学员就只能完全依靠仪表显示来定位，然后设计出飞行路线。这是对脑力分析和手工操纵的双重考验。几何空间想象力和快速计算能力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而这正是郑嘉琰擅长的。
现在飞机处在一个代码叫DCH的导航台的166径向线上，距离20海里。166代表一个方向，0度代表正北方，顺时针方向旋转，代表方向的数字越来越大，90度代表正东，180度代表正南，270度代表正西，360度跟0度重合，回到正北。所以166代表飞机位于导航台DCH的南偏东方向，郑嘉琰决定先朝这个导航台飞，那就需要朝北偏西的方向，也就166+180=348度的方向飞行，考虑到风从西面吹过来，需要修正风的影响，郑嘉琰保持了一个345度的航向，结果166径向线显示波动不大，这代表郑嘉琰的风修正量恰到好处，他只需要对航向进行小幅调整就可以保持在这条径向线上，最终把飞机引导到DCH上空。而鹿谷机场位于DCH的270度方向，距离32海里。所以等飞到DCH上空，只需要转向270度航向，再进行适当风修正，就能飞到机场了。
一旦定下心来，完成对飞机的定位，这就没什么难的了。但在航空业发展的早期，常常有飞机迷航，如果再遇上能见度不好，常常发生燃油耗尽却找不到机场可以降落，最终机毁人亡的事故。随着地面导航设施的不断完善，和飞行员仪表飞行能力的提升，这样的事故已经不多见了，但仍有些倒霉蛋重复着那些悲剧。
郑嘉琰结束训练课，跳下飞机，在错落有致地停放着飞机的机坪上穿行，心中仍然有种淡淡的孤单。欧阳梦凡不再是那个他随时都能感觉得到的在跟他一同分享成就感的人。她甚至连我拿到了第一个飞行执照都不知道，我准备告诉她的，可她却留给我一封分手信。他一心一意地学飞，就是想着早点回国见她，如今那样的紧迫感再也没有了，学得再快又有什么用呢？
赵普的情绪看上去比郑嘉琰更加低落，在放行大厅里，两个倒霉的人正好遇上。赵普也刚从飞机上下来，今天是他的私照考试。从他的表情，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结果来。
“我被挂了，TRUMP让我上去找他。”赵普痛苦地说。
郑嘉琰为他感到担忧，“需要我陪你上去吗？”
赵普点点头，两人忧心忡忡地朝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