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百叶窗的缝隙里渐渐透进晨光时,郑嘉琰大功告成了。他伸展了一下胳膊,看着电脑word文档里的十八页中文翻译稿,心中满满的成就感。
那种久违的,知识如同潮水般涌进脑袋的充实的幸福感又回来了。他把杨懿为他准备的提神用的香烟放回杨懿的书桌,他不需要这东西。
睡在上铺的杨懿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手里还拿着那本红宝书。声称要陪兄弟通宵夜读的他,在喝掉一杯咖啡,抽完四支烟后,还是坚持不住,昏昏睡去了。
郑嘉琰拿起两只咖啡杯往厨房走,咖啡污渍干了会很难洗的。经过客厅时,阳台上一个忽闪忽闪的火星吸引了他。他皱着眉头警觉地走近,厚厚的地毯让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原来是隔壁房间的赵普正在抽烟。
“来一根?”赵普拿着烟盒的手伸到郑嘉琰面前,脸上浮现出那种心思被人看透的尴尬。
“不会抽。”郑嘉琰摆摆手说,他看见阳台栏杆上放着的烟灰缸,塞满了烟头,像一盆黄颜色的富贵竹。他两眼红肿,不知道是起得太早,还是彻夜未眠。
他怀疑赵普是在为考试的事发愁。但他不准备说破。赵普却主动开口了,“你说我考飞行员是不是个错误?”
果然。郑嘉琰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哈利波特看过吧?”
“看过。”
“里面的校长说过一句话,世界上没有好的路或坏的路,the right way,或the wrong way,没有。只有好的路或容易的路,the right way,或the easy way,你选择了一条好的路,但它不是条容易的路。”
赵普皱着眉头,狠狠地又吸了一口烟,用颤抖的声音说,“可是对我来说,真的太难了,老师上课讲的东西,我一大半听不懂,暑假在上海的时候,航校面试我就没通过,以后只能飞小飞机,我当时想,小飞机就小飞机吧,再怎么样,在别人面前,我还是个飞行员。”他把头埋进双手里,痛苦地说,“可现在,我肯定学不出来的。”
赵普是那种长得五大三粗的粗壮汉子,但个性却认真而敏感。此时他正暴露着自己极其虚弱和不自信的一面,这让郑嘉琰一时有些手足无措,随后他有了主意。
“如果这些英文书籍,翻译成中文,你会不会认为简单一些?”
赵普仰起头,“那肯定,”随后又无奈的补了一句,“可这都是英文啊!”
“你等等。”郑嘉琰兴奋地说,他跑回自己房间把电脑搬出来。“这是我们这周学的红宝书内容,我都翻译出来了。”
赵普顿时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个救生圈,他两眼放光,“你可以给我看吗?”
“当然,就是帮你们翻译的。”
“谢谢你,我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赵普激动地说,泪水在他眼里打转,“大家都会感谢你的。”
回到房间,郑嘉琰把翻译件电邮给刘景浩,他原本想自己跟大家讲,可他太想立即睡觉了。他想刘景浩是班长,再怎么说,他也不好颠倒黑白,说这东西是他自己做的。
一阵香味飘进鼻孔,一直通到五脏六腑,郑嘉琰被饿醒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他睁开眼睛,看见杨懿正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糖醋小排,靠近自己的脸。
“这就醒了,没劲,”杨懿失望地说,“口水都没流。”
“你这么无聊,还不如好好去复习。”郑嘉琰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杨懿把盘子往书桌上一放,“昨晚我不是已经复习好了吗?你小心我后天重考分数超过你。”
“就算超过我,那也是重考的。”
杨懿伸出大长胳膊环绕在郑嘉琰的肩膀上,这个动作常常表示他有秘密或阴谋要说。
“你做梦有没有梦到,你昨晚的劳动成果被人盗取了?”
郑嘉琰不说话,等着杨懿往下说。
“这个刘景浩,自己睡个大懒觉,把你的东西打印出来,让大家去他那里拿,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都对他感恩戴德。”
“他没说是我翻译的吗?”郑嘉琰忍不住问。
“我没去,但我问了房鼎,他说刘景浩没有主动讲,除非有人问起来。”杨懿满脸鄙夷,“他这就是想蒙混过去,让大家记得他的好。你若去找他对质,他还可以抵赖说自己没有故意歪曲事实,只是忘了说而已的。而且,就算最后大家都知道是你翻译的,可东西是在他那里拿的啊,他还是能分一部分功劳。”
自从毕业典礼那天,刘景浩用足球击中杨懿身体关键部位后,这两人就互不买账了。“我不会找他对质,他毕竟是班长。都是为了大家好,没你想那么阴暗。”郑嘉琰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不快。
杨懿手一扬,边走出房间,边说,“他不阴暗,那他打印出来干嘛,谁没电脑?电脑上看不一样吗?你下次再有什么东西,直接发在QQ群里。”
周一重考,竟然还是有两个人没有通过,他们的学生证上被无情地钉了一个洞,郑嘉琰无奈地摇摇头,再简单的事情,总有人搞砸。
好歹通过率超过了80%,他们本周的地面理论课程得以继续。TRUMP拿着成绩单,神情里满是挫败。这让郑嘉琰很振奋。但他想不明白,TRUMP为什么一心总想跟大家过不去。
课间休息时,郑嘉琰在卫生间里遇到了刘景浩。除了他们俩,没有别人。刘景浩一边洗手,一边小声地用中文说,“这次补考,多亏了你翻译的东西,我代大家向你表示感谢。”
郑嘉琰心想,你本该当着大家的面这么说,“没什么,每个人都想早点回去。”
“你能把红宝书剩下的章节都翻译一下吗?”
这是郑嘉琰原本的打算,但他不想出于别人的指令来做这件事,尤其是刘景浩。
“我看看有没有空吧。”
刘景浩微笑着说,“他们可全都靠你了。如果你忙不过来,我可以帮你。”
郑嘉琰想说,那你来啊。这时外面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赶紧闭上了嘴。
上飞机的那天终于到了。郑嘉琰挎着飞行包,等在公寓候车点。那是一个从COSTCO超市买的长方体单肩包,只花了他9美金,里面装好了飞行用的所有装具,飞行手册,检查单,绘图工具等。
太阳还在地平线以下,但已经把东边的天空染成了红色,温度开始上升,地面在前一天累积的热量还未散去,又将迎来新一轮的炙烤。十月的菲利克斯丝毫没有季节更替的迹象。
陈磊拖着庞大的身躯姗姗来迟,幸好航校班车也迟了,他不客气地抢在郑嘉琰面前挤上车。前面一个月,因为翻译红宝书的缘故,陈磊在面对郑嘉琰时,收敛了许多。但是今天,他又变回了过去那副令人讨厌的样子——他不再需要郑嘉琰翻译的东西,地面课程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郑嘉琰看见陈磊挎着的那个漂亮的飞行包,上面有波音的标志,价格是自己包的十倍。第一天在学校里看见的那个漂亮女教官就是背的这种包,自己同学中也有一半人买。可说到底,那就是一个包,昂贵的价格并不能让它的主人飞得更好。
进了航校的大门,右手边是一个两层楼的建筑,在它的一楼是放行大厅,有飞行任务的人总是第一时间来这里,领取资料,做飞行前准备。
陈磊的教官是TRUMP,他正板着脸,下巴高高抬起,而陈磊则明显有点战战兢兢。郑嘉琰颇有些幸灾乐祸,他讨厌TRUMP,但却希望他让陈磊多吃些苦头。两人差不多的身材,倒是真像一对师徒。
相比TRUMP,郑嘉琰自己的教官JOSEPH简直可以说得上是和蔼可亲了。他来自夏威夷,过多的阳光让他皮肤黝黑,他是个略微发福的圆脸中年男子,挺着圆鼓鼓的肚子,但这边一半的美国男人都长这样,郑嘉琰已经见怪不怪了。
JOSEPH带着郑嘉琰上二楼,那里是学校领导办公的地方,另外有一些面积很小的房间,教官们用来在飞行前后讲评。JOSEPH把第一次训练的内容和注意事项讲解完毕,发现花的时间比计划少很多,因为郑嘉琰总是一点就通,JOSEPH很高兴,“让我们走吧,早去早回,享受你的第一次飞行,那会很刺激的,我保证。”
这一刻,郑嘉琰期盼了很久。他为此做足了功课。
他回忆以前坐过山车的经历,想象空中失重和超重的感觉。他也想象机舱里的环境,空间狭小,那没什么,上去有干不完的事,又不是观光的;高温——塞斯纳172没有空调,不过他大学宿舍和家里也都没有;还有螺旋桨转动的巨大噪音,他想那应该和农村里把水稻磨成白米的机器发出的声响差不多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曾经在那样的环境中安静地看过书。听师兄们说,很多教官都喜欢在第一节课玩一些激烈的动作,他为此准备好了呕吐袋,但怀疑根本是多此一举。
对于书本上的飞行程序,他已经烂熟于心,但总有些东西是书本上没有的。于是他仔细观察教官的每一个动作,琢磨着那动作的技巧和背后的目的。等到JOSEPH把飞机飞到预定空域,演示完一组爬升、平飞、下降、大坡度转弯后,郑嘉琰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自己操纵了。
“你想试一试吗?”JOSEPH通过飞行耳机内话问郑嘉琰。
“当然,我想。”郑嘉琰兴奋地叫道。
“你操纵。”JOSEPH笑呵呵地说,然后松开了驾驶杆,双手抱在胸前,准备看郑嘉琰的笑话。
郑嘉琰眼角余光看见JOSEPH在偷笑,他暗暗给自己加了加油,然后深吸一口气,说:“我操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