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睡不久,小黑犬身子一哆嗦,从睡梦中惊醒。
在梦里,它见到连绵不绝的深山密林,密林之中一方很大的枯井,有个女子被锁在井下,奄奄一息。
在她身旁躺着一人,一袭白衣已被染红,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小黑犬坐直了身子,只觉心底焦躁不已,它能感觉到自己对古井中的二人很是担心,但却不知道他们与自己到底有何干系。
心烦意乱之下,它缓缓走出木门。
远处一座石殿,有灯火跃动,夜风轻送,油灯上传来哔哔啵啵的脆响。
它悄声走了过去,踏过门槛,穿过天井,只见堂中坐有一老六少,老人轻咳一声,招了招手。
“你们都坐过来点,我有事要说,兹事体大,你们可要好好记住了。”
李正山坐在石像前的蒲团上,罕有地神态端庄。
除了瘸子,其他童子也都乖乖听话,拿着蒲团寻着空处,便是那个成日看着呆呆的薛乞也都一一照做。
瘸子坐在最后,靠着石碑,刚准备继续打个盹,便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怒吼。
“邪剑宗千秋万代!永盛不衰!”
瘸子一个哆嗦,还以为有人前来寻仇占山,睁开眼一瞧,李正山单臂高举,脸上青筋暴起,怒发冲冠。
鼻涕泡捂着眼睛,一脸吃了屎的难受。
姜寇和其他几人目瞪口呆,怔在那儿半晌没有动弹。
只有年纪最小的薛乞咧嘴一笑,举起白嫩的手臂,嘴里叽叽歪歪跟着起哄。
“永盛不衰!”
李正山对着薛乞客气一笑,吁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衫,缓声说道:
“刚才是老夫失态了,不过那也是情有可原,咱们邪剑宗沉寂数百年,如今崛起有望啊,身为邪剑宗弟子,你们一定得抓住这个机会。”
李正山说得慷慨激昂,仿佛云游天下不知所踪的邪尊就要回宗门一般,见到身前众人一脸茫然,他指了指前方无字石碑。
“你们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这块无字碑乃是邪尊颁布法令的道器,就在半柱香之前,上百年没动静的无字碑突然现字了。”
“李老头,上面写了什么?邪尊要回来了吗?”
听到鼻涕泡没大没小,李正山怒瞪了他一眼。
“李阿虎,虽说咱们同为邪剑宗外门弟子,无师徒一说,但也有长幼之分,下次你这狗嘴里要再不干不净,我罚你训堂思过半个月。”
若是以前,别说是被罚半个月,就是一年半载的,他鼻涕泡也不怕,白天李正山在石殿修炼,那他就晚上溜出去玩,倒还省去了姜寇找他的麻烦。
不过现在他却有些不敢了,在瘸子的房里还有他两个小弟等着他照顾呢,这可是以后他用来对付姜寇的暗手。
“行行行,李前辈,我不说话了就是。”
见到鼻涕泡难得的听话,李正山一怔,随即双眼一红。
“邪剑宗时来运转,而自己的孙子突然变得听话,莫不是天意如此。”
李正山难得地用赞赏目光看向鼻涕泡,看得他浑身一颤,只得尴尬地裹了裹他沾满草屑的小袄。
“邪尊神龙见首不见尾,便是回来,也不是我们外门弟子可以知晓的,不过这事却是与邪尊有几分干系。”
李正山清了清嗓子,一脸正气地说道:
“刚才石碑上传来消息,说六年后,天命索重出,剑道开,邪尊当年云游前留下的道器将苏醒,若能走过剑道,便有机会将其带走。”
这话一出,姜寇噌地坐直了身子,眼中闪闪发光,嘴角不自觉地扯动着;
鼻涕泡的两条银龙都快钻进嘴里了都没发觉,舔了舔嘴唇,是君临天下的味道;
总是面无表情的柳石庭也直直看着李正山,眉头皱了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眼睛长在头顶上,谁都看不起的徐傲,这时候也收起了他那份目中无人的傲气,轻轻吐着气,紧握住手中的那柄黑剑;
满脸温煦,经常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师炎,咬着嘴唇,俏皮地笑了笑,只是眸子里深不见底,隐隐冒着渴望;
至于最小的薛乞,举起的手臂依旧没有放下,嘴里不住地小声嘀咕着:
“邪尊的道器呀,要是拿到了,师父一定会开心的...”
见到身前众人的反应,李正山自然是满意至极。
不怕他们贪心,就怕他们不争,毕竟,到时候能一同走进剑道的,可不止他们几个。
邪剑宗虽说在青云城外的炎庐山上开宗立派,明面上是隔绝万兽山脉的一道屏障,但李正山也知道,若是青云城心有不轨,就凭邪剑宗如今的实力,恐怕早就被踏平了。
所以当无字碑上说,剑道开,不得阻拦青云城各家族弟子的时候,李正山心里哪怕再多不情愿,也会毫不迟疑地答应。
人在屋檐下,就是得低头。
“好了,我的事说完了,剑道唯有十八岁以下的道师方能踏入,以后邪剑宗就靠你们了。”
李正山慈祥地笑了笑,看着身前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不免心生向往。
若是这几个小家伙中有人能得到邪尊的道器,不出二三十年,必能成为一方人物,毕竟邪尊可是靠那件道器起家。
当年宗门势力猛涨,短短数百年便跻身一等宗门之列,一时风光无两。
中州龚家王朝还特意送来了敕封令,将邪剑宗与幺门、秽道齐头并称一等宗门,入主炎庐山。
“到那时候,我便是与邪剑宗新任宗主有过极深交情的人,到时候去了青云城,那不是肉白吃酒白喝?”
一想到这儿,李正山的心窝便暖烘烘的。
不过还没等他过足瘾,便听到鼻涕泡急不可耐的咋呼声。
“李老头,剑道是什么,邪尊的道器又是什么?你好生跟我说说,六年之后,我都给你抢回来。”
鼻涕泡狠狠汲了一下鼻涕,春风得意,神采飞扬。
李正山本想着随手一蒲团砸死这没大没小的小畜生,但又怕这小子真是有缘人,要是坏了他的道心,那自己可就成了邪剑宗的罪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等到心平气和,方才缓缓说道:
“所谓剑道,便是山腰处那两扇木门后面的一条路。”
“那儿有路?不全是迷蒙大雾么?”
“现在是迷蒙大雾,之前可不是,千年前,剑门也不是如今这破落模样。”
李正山仰着头,脑海中又浮现起当年师父跟他说的话。
师父当年告诉他,说那时剑门是白玉筑就,玄石做轴,虎魄做饰,剑意缠绕,煞气逼人,端的是气势恢宏。
每隔十年,内门剑林峰中藏剑齐出,整天蔽日,剑鸣九霄,有万剑连桥之奇观。
外门弟子只要是初阳境,便可踏入剑道,剑道尽头便是邪剑宗内门。
走过去,就是内门弟子,走不过去,就是他们如今这样。
“虽然如今剑门后面全是大雾,但想必六年后,便会有万剑连桥的奇景出现,你们几个到时候别睡过头了,错过了可就是一辈子的遗憾了。”
李正山说着不经意看了一眼姜寇,如今外门弟子中,姜寇嗜睡,阿虎贪玩,到时候可得好好看着他们。
本来邪剑宗外门人就不多,要再少两个人,那希望就更渺茫了。
不过鼻涕泡显然没注意到李正山这份心思,依旧沉浸在邪尊道器手到擒来的喜悦之中。
“那邪尊留下的道器是什么呀?难不成是那柄邪月剑?”
传闻邪尊当年左手一柄邪月剑,敢叫日月换新天。
要是拿到那柄剑,别说是姜寇,便是青云城凶名赫赫的墨虎军统帅墨镇尺,他都敢去过上几招。
“唉,看来我得好好下一番工夫了,这邪尊的本命道器,不出意外就是我的了,李老头,既然如此的话,那我就先去修炼了,各位师弟,你们也得努力啊。”
鼻涕泡给自己打了打气,也不忘向身旁几人表露了一下自己的关心。
除了薛乞点了点头,姜寇眼中放出杀意之外,其他几个都是对他不理不睬。
不过鼻涕泡也不介意,咧嘴一笑便准备起身回去。
只是还没站稳,一个蒲团便砸了过来,嘭地一声,鼻涕泡一个倒栽葱,差点命丧当场。
倒不是李正山下死手,罪魁祸首还得怨那个蒲团。
外门本来就穷,有些钱全都填了五脏庙,用的东西也就没那么讲究,就拿这蒲团来说,没有那么多棉花,又为了厚实一点,李正山便在里面塞满了沙石。
就在鼻涕泡脑袋嗡嗡作响的时候,耳边又传来了李正山的怒吼。
“臭小子,叫你没事多在邪尊石像前修炼,你偏偏喜欢满山乱跑,无字石碑上的字没赶上,我说的话你也半分都不放在心上,谁跟你说邪尊留下的道器是那柄邪月剑了?”
李正山气得脑仁疼,这臭小子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他脑袋里囤着什么坏水,自己岂会不清楚?
如果说那小子极度想要邪尊留下的道器,李正山是一万个相信,但要说那家伙会去刻苦修炼,除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正山听说瘸子上山的时候带了个婴儿,还带了只狗,鼻涕泡急着出去,必然是与这有关。
“连薛乞都知道,那邪月剑是邪尊的本命道器,怎么可能拿出来认他人为主,记住了,剑门开后,现世的那柄道器乃是邪尊的佩剑,叫做重八,虽说不及邪月剑那么有名,倒也是不可多得的宝贝,毕竟跟着邪尊从初阳一直到甲子境,斩杀的甲子境妖兽都不计其数,直到邪尊踏入神机境,它才被邪尊解下,放在邪剑宗镇山,你到时候入山后可别瞎叫唤,免得让其他人看轻了对邪剑宗,还以为邪剑宗的弟子个个都是不学无术的废材。”
鼻涕泡揉了揉发懵的大脑袋瓜子,敷衍地点了点头。
“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不乱说,顺便把重八抢过来,李老头,那我现在就去准备了啊。”
不等李正山反应过来,鼻涕泡便一溜烟地冲出了石殿。
“咦,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刚走出石殿,鼻涕泡便见到小黑犬呆呆坐在地上,连忙将它抱在怀里。
小黑犬此时心头一阵惊动,刚才李正山的话他也听见了。
它也才知道,原来此地便是邪剑宗,以前在那座奇怪的大山上,浑身长满青毛的青爷爷出现过一次,跟它以后一定要去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便是漠北六大势力之一,跻身一门一道一宗三宫的邪剑宗。
青爷爷说,邪剑宗有条剑道,走过剑道有一条白胖胖的虫子,如果能抓住那条虫子,便有机会再回到它出生的那座山,而且那个一袭白衣的男人也会回来,说不定还能带回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小黑犬没想到此地竟然就是邪剑宗,不过此时它自然不敢招摇,乖乖滴趴在鼻涕泡的怀中,一声不吭。
大殿内,瘸子撇了撇嘴,也准备开溜。
他向来与鼻涕泡关系不错,见李正山发了火,生怕留在这儿太久会引火烧身,便悄悄退着步子,朝门外走去。
只是还没退两步,便听得李正山叫他。
瘸子提心吊胆地抬起头,见李正山一脸慈祥,心里咯噔一下,顿觉不妙。
“瘸子,你平时若是无事,便去山里边多逮几只野鸡野兔什么的,给孩子们补补身子,他们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才满三岁,若膳食跟不上,修炼便是空谈。”
瘸子一愣,咽了口唾沫,讪讪一笑。
“野鸡野兔?李老头,我哪有这本事啊,这瘦瘦弱弱的身子,一石的弓都拉不开,拿什么去逮野鸡?我这一条腿都瘸了,连走路都跟犯太岁似的,拿什么去撵兔子?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么,要不你给我点钱,我去青云城买得了。”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李正山轻声一笑。
瘸子也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那我也是这样,要野鸡野兔没有,要命一条。”
李正山叹了口气,转过身缓缓朝着东厢房走去。
“既然如此的话,那便算了,对了,听姜寇说你带了个婴儿回来,邪剑宗不留无名无姓之人,你连夜将孩子送走吧。”
月下松涛,轻轻晃动着声响,泛起一阵寒意。
就在李正山推开房门的时候,身后传来瘸子咬牙切齿的谄媚声。
“明晚打牙祭,加个油焖野兔肉,弄个野鸡蘑菇汤,李前辈,你觉得如何?”
李正山莞尔一笑,转过头对着如丧考妣的瘸子点了点头,老怀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