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抱着一人一犬来到邪剑宗山脚下时,已近黄昏。
一条石径蜿蜒而上,尽头的几座简陋屋舍看着孤苦伶仃。
想到待会儿又要被那个老东西一番奚落,瘸子便一阵头大,还没来得及抬脚,嗖地一声,一块石头从天而降。
“瘸子,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原来是你外面养的婆娘给你生了娃啊。”
瘸子摸着被砸了个大包的脑袋,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挂着两条清鼻涕虎头虎脑的童子坐在石道旁一株大树树顶。
童子穿得破破烂烂,与瘸子倒像是难兄难弟,眼圈漆黑,神情疲惫,不过脸上却满是高兴,边说边往下不停砸着石子。
他虽说不过七岁半,但手劲极大,石子落地,砸出一个个深坑。
“鼻涕泡,你给老子住手。”
瘸子弯腰东躲西藏,不过纷纷落下的石子却是一颗都避不过去,要不是童子留情,收了几分劲力,恐怕瘸子还得在山脚下多躺几天。
树下惨不忍睹,叫苦连天,树上却是放声大笑,越玩越起劲。
“鼻涕泡,你他娘的再不住手,是不是想让我将你尿床的事抖落出去?”
要不是知道鼻涕泡这几天担心他,瘸子非得说到做到,断了这小屁孩仗剑傲天下的念想。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鼻涕泡立马跳了树来,像猴子般跳起身捂住瘸子的嘴,眼睛四处张望,生怕有人听到。
“瘸子,你下次再说这么大声,我砸死你信不信?这话要是让姜寇听到了,我跟你没完。”
瘸子冷哼一声,一脸的你猜我敢不敢大声说。
鼻涕泡梗着脖子怒视过去,不过最后还是服了软,将棉袄里的石子全部扔在地上,沮丧地说道:
“好了好了,我以后不砸你了,不过你要是敢说出去,不但我饶不了你,我爷爷也会揍死你。”
一听到鼻涕泡说他爷爷,瘸子脑袋又是一涨。
他爷爷便是如今邪剑宗外门唯一一个老头,虽说在青云城连根葱都算不上,但在邪剑宗却是能一手遮天,至少能遮住瘸子的天。
“行行行,我知道了,那老家伙还有姜寇他们人呢,邪剑宗外门不会死得就剩你一个了吧?”
这话一出,鼻涕泡低下头,轻轻踢着脚下的碎石子,眼珠子一阵乱转,瘸子见状,连忙将小黑犬塞在他怀里。
“好了,你的对手是姜寇,跟我起个什么劲儿,对了,这婴儿和狗崽子是我刚回来的路上捡的,你快去烧点热水。把他们照顾好了,以后他俩就是你小弟,过几年姜寇要是再揍你,至少也多个帮衬。”
鼻涕泡望着怀里的小黑狗一愣,崩的紧紧的脸霎时露出笑容,立马就将刚才瘸子口中不吉利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瘸子,你这一番孝心我就收下了,看来小爷我这些年没白疼你啊。”
“你要是再多占我几句便宜,信不信他们就冻死在你怀里了。”
瘸子白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
话音未落,鼻涕泡像屁股着了火一样,朝着破落屋舍跑去,不一会儿,一间木屋房顶上便升起了阵阵炊烟。
瘸子也赶紧上山,青石板路通往山腰处那座石殿便戛然而止,四处便都是盖满枯枝落叶的黄泥小道。
走下青石板,瘸子脚步便慢了几分,平日里他可没少在这上面栽跟头。
鼻涕泡与姜寇平日里水火不容,从最初的拳脚相见,到后来棍棒石子对战,慢慢的什么下三滥的招式都用上了,陷阱便是其一。
但能在黄泥小道上吃亏的,永远都是腿脚不灵活的瘸子。
沿着小道朝着旁边一片密林走去,半盏茶不到,眼前便是一大一小紧挨着的两间小屋前。
小的那间是茅草房,当年鼻涕泡缠了他好些日子,实在拗不过才给他搭的。
大的是座木屋,分内外两间,外面是灶台水缸做饭的地儿,里面那间铺满了干草,就是瘸子的狗窝了。
等瘸子抱着婴儿走近茅木屋时,鼻涕泡已经烧好了一锅水,还煮了一瓦罐米糊。
一大一小两人忙活了大半天,给婴儿和小黑犬洗了个热水澡,喂了点米糊,将他们放在干草堆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他们赶来。
“鼻涕泡,鼻涕泡,你在不在....”
咯吱一声,隔壁茅草房的木门被踹开,见到房中无人,那人气得跺了跺脚。
鼻涕泡听到声音,浑身一颤,嗖地一下便将自己塞进干草堆,藏得妥妥帖帖。
瘸子好不容易睡着,刚梦见娶了个媳妇儿,才拜完堂,还没来得及洞房,便被踹门声吵醒,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地走出屋子。
“喂,姜寇小子,鼻涕泡又怎么惹到你了?这三更半夜的,你喊魂呢?”
瘸子走出门,只见一个身着锦衣绸缎,脚踏牛皮金丝靴的小胖子不停在跺脚。
听到声响,胖子回过头,见到瘸子时,胖乎乎的脸上挤出一堆笑意。
“瘸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以为你被兽潮分了尸呢。”
姜寇虽说才七岁半,与鼻涕泡一样年纪,但身形却比瘸子大了一圈,一身肥油扎扎实实,看着就不好对付。
“滚滚滚,你以为谁都跟你太爷爷一样命苦啊。”
姜寇的太爷爷曾跟个云游道师学过几年卜算,说自己死后要埋在邪剑宗的山脚下,那是个风水福地,能保佑子孙出人头地。
谁知道子孙还没来得及出头,自个儿倒是先出头了。
他老人家刚死不久,邪剑宗就发生了巨变,之后便出现了千年难遇的兽潮。
也不知道哪来一只块头极大的妖兽,一脚就将砌得富丽堂皇的坟包踩踏,最可气的是踩破棺木后,那一脚余力不减,踏在他老人家胸腹处。
等到兽潮被驱逐,姜家子孙才发现老祖宗遭逢大劫,整个下半身被那一脚都踩成渣了。
上半身却倒是还在,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就这样孤零零地立着,直面寒风,人头出地。
听到瘸子骂他祖宗,姜寇脸色一变,欺身向前。
“瘸子,你敢骂我祖宗,我打死你。”
说完就要挥拳,瘸子自认不是对手,连忙躲到一旁。
“等等,姜寇小子,老子就是打个比方,不是要跟你比划,你别发疯啊。”
不过姜寇显然不会被这话打动,脚步不减,见到瘸子闪到一旁,身子一转,拳头已经跟了过去。
拳风如刀,虎虎生威。
“姜寇小子,你不是要找鼻涕泡吗?你住手我告诉你他在哪儿!”
拳头落在瘸子面门三寸前,出手如风,收手如松。
难怪力大出奇的鼻涕泡会对姜寇如此忌惮。
瘸子缓缓睁开眼,长长舒了一口气,见到姜寇面色不善,连忙指了指木屋。
还没来得及开口,嘭地一声,木屋门被一脚踹开。
“瘸子,你这小人,亏我还帮你照顾...”
鼻涕泡还没说完,便被瘸子一个鸭子步冲上前去捂住嘴巴,屋子里睡着的可是他的财神爷,过几天能不能兜里有银子去赌坊翻本,可全在那婴儿身上了。
若是被姜寇知道了,不出半盏茶的工夫,邪剑宗上的人就都得知道了,到时候想要出手可就麻烦了。
“鼻涕泡,你急个什么劲,咱们都是邪剑宗门人,是一家人,人家姜寇来找你玩,我怎么就不能跟他说说话了。”
鼻涕泡被他捂住了嘴骂不出声,气呼呼地喘着粗气,两条亮晶晶的银龙全都冲上了瘸子的手背。
“他奶奶的,你这脏家伙..”
瘸子觉察到手背黏糊糊的,连忙松了手,往鞋边蹭去。
见到鼻涕泡缓了口气,又准备开口,他连忙指了指姜寇,大声喝道:
“鼻涕泡,人家姜寇来半天了都没揍你,肯定不是来找你麻烦了,你可别不识好歹,把杀手锏都提前亮出来了。”
这话总算起了点作用,虽说屋子里的小屁孩没个五六年起不了什么作用,但那只黑狗不同啊。
等它三五个月长大了,到时候出其不意,说不动还真能摆姜寇一道。
“咳咳..”
鼻涕泡装模作样咳了几声,看向一旁满头雾水的姜寇,身子微弓,小心翼翼地问道:
“姜寇,那你说说,这么晚来找我干嘛来了?小爷我好几天没睡了,精神不振,你要是乘人之危可胜之不武啊。”
姜寇啐了一口,“放你爷爷的狗屁,就你这小身板,配用得着我乘人之危?哪次你被我一棍子敲晕,不是在你精神百倍的时候?”
鼻涕泡吸了一下鼻子,两条银龙立马入洞,他撇了撇嘴,不过却不敢当着姜寇的面撂嘴子。
“那你来找我干嘛?”鼻涕泡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四处乱转,皱着眉头猜测姜寇的用意,忽而神情一变,义正言辞地说道:
“姜寇,你我虽说都是邪剑宗弟子,按理说应该团结互助,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啊,给你太爷爷修坟这事我可不干?”
鼻涕泡想了一圈,这姜寇向来入夜就睡,从不含糊,如今却半夜来找他,又想起前几日的兽潮,自然而然就联想到他姜家太公的头上去了。
“鼻涕泡,你是在找死。”
姜寇脸色一变,咬牙切齿地就要出手,鼻涕泡见势不对,连忙躲到瘸子的身后。
只是这一次的拳头可没留情,砰砰两声巨响,一旁的茅草房被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压垮了。
半个时辰后,鼻青脸肿的瘸子和鼻涕泡在姜寇的带领下,来到了山腰处的石屋前。
这便是李正山嘴里不住念叨的邪剑宗外门的主殿。
谁能想到,百年前风头极盛,可与幺门、秽道并列的一等门派邪剑宗,如今除了那两扇挡住大雾的破门,就只剩下这山腰处这三座屋舍。
而且,在姜寇一拳之下,已经只剩两座了。
与瘸子住的木屋不同,这座石屋看着倒也像模像样。
从镶着兽首铜环的朱漆大门进去是一方天井。
天井两侧是几间厢房,东厢房原是书房,后来那些拜师的少年来了,李正山便拾掇了一番住了进去,将西厢房让给了他们。
走过天井,便是大殿,殿前立着一块五丈高,一丈宽,六尺厚的无字碑。
当年也不知道修建石殿时是谁将这块碑石立在此处,不但遮得大殿之中无一丝光亮,入夜之后,若是从殿前经过,稍有不慎便撞得头眼昏花。
鼻涕泡在被姜寇追打时,没少让姜寇吃苦头。
石碑后左右分别是训堂和藏经阁。
其实也就说得好听,所谓训堂,便是弟子犯错误时,跪下反省的地儿。
但迄今为止,也就两人受过训,一个是鼻涕泡,一个是瘸子。
至于藏经阁,那就更是个笑话了,里面藏的武功秘籍就一本大衍决。
李正山那老东西成日吹嘘,张口闭口就是此道法乃是道祖所创,自是万法之宗。
当然,这话也就能骗骗那些个没受过骗的凡夫俗子了,但凡修炼过的人也都知道,道祖当年创立大衍决乃是因为人族到了生死存亡之秋。
大衍决弊端极多,要想有些成就,一来需要根骨机缘天赋极佳,二来得有妖兽精血做药引,越是强大的妖兽,越有机会成为翻云覆雨的存在。
那时候正逢乱世,神机境妖兽尸骨遍地都是,机缘随处可见。
但如今天下太平,那些厉害的大妖要么居于南陵,要么藏在万兽山脉深处,到处惹事的大多都是些初阳境的乌合之众。
故而修炼大衍决能走到让人仰望那一步的,几近于无。
所以这大衍决,别说是仙门百家,便是青云城稍微大一些的家族,也不会让子孙后代修炼。
近几年来邪剑宗拜师的弟子,大多也就去过藏经阁一次,在见到里面只有一本大衍决后,便再无人去第二次。
经常往那儿跑的,也就鼻涕泡一个人了,要么就是犯了错,想在他爷爷面前表现一下,要么就是惹到了姜寇,想要避一下风头。
过了碑石,后面便是大殿,大殿正中供着邪剑宗祖师爷邪尊的石像,石像高六丈六,屹立正中,看着颇有一股威势。
石像脚下有一方供桌,月照香炉,青烟袅袅,缭绕之间,倒是有几分仙门大宗的韵味。
此时,以鼻涕泡的爷爷为首,带着五人正一脸严肃地朝着石像参拜,他们之中,年纪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才三两岁。
参拜完毕,六人便望向无字石碑,上面弯弯曲曲扭动着字符,像一个年迈的老人,不紧不慢地说着往事。
瘸子和鼻涕泡来得晚,等他们发现的时候,碑石上只剩下寥寥数字。
“天命索...”
“剑门开...”
“重八现”
鼻涕泡瞪大了眼睛,他一直以为这块石碑原本便是杵在这儿,只因工匠修葺石屋时偷懒,才让这个大疙瘩还留在这儿。
没想到这块石碑,竟然还不是凡物。
草堆上,小黑犬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哪儿?”
它抬头四处看了看,漆黑夜色在它眼中与白昼并差不了多少,只是此地的气息让它觉得有些陌生。
它还记得自己出生的地方有一座大山,一个一袭白衣不苟言笑的男子经常抱着它远眺。
他会指着连绵不绝的山脉尽头轻声呢喃,眉头紧皱,神情难过。
“万兽连山十万座,他日相逢红颜旧”
在他身旁,常有人寸步不离的跟着,脸色凶狠,性子暴躁,一见他望着远处山峦发呆,便会打他骂他,有时甚至还下了杀手。
有一次他面南而望,那群人让他转过身,他置若罔闻。
愤恨之下,一人持刀朝他肩膀劈下,刀背入骨,鲜血四溅。
不过,从始至终,他却未动一下,也始终护着怀里的小黑犬。
不久之后那些人便消失了,他也消失不见。
后来,有一个浑身长满青毛的人从山洞里将它抱出来,说要带它出山。
等它醒来,便已身在此处。
它呜呜叫了几声,将四野的安静一下子撕碎,听得声响,草堆另一侧传来一阵啼哭。
小黑犬爬了过去,见是一个婴儿,它眼前一亮。
这小孩它认识,被浑身长满青毛的那人抱出山洞后,它好像进了另一座山,那那座山上,它能跑能跳,甚至还能说口吐人言,而在山上,它唯一的玩伴便是眼前的小孩。
“呜呜..”
小黑犬用鼻子蹭了蹭婴儿,婴儿从睡哭中惊醒,睁开眼一看,也是认出了它。
一人一犬亲昵至极,虽说一个只会哇哇喊叫,另一个呜呜个不停,但却玩得不亦乐乎。
玩闹了好一阵子,婴儿又进入了梦乡,小黑犬躺在他身旁,皱着眉头,思绪万千。
它虽说看着就是只懵懂无知的小幼崽,但只有它心里知道,如今的自己,人情世故,尽皆通透。
凡为妖,岁过三旬,如同凡人历世三载。
它在那座大山待了半个月,后又在另一座奇怪的山上待了半年。
掐指一算,它也算是二十来岁的少年,只是在那座奇怪的山上它一直没有长身子,看起来依旧和刚出生时差不多,不过这也好,给了它最好的伪装。
“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来到这儿,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自己的事也不急在这三年五载,到时候有机会,便去找找青爷爷说的宗门,若能找到那条虫子,那就再好不过了,哪怕找不到,天也无绝人之路,总能有办法回去的。”
想通这一点,小黑犬眉目一弯,往婴儿怀里蹭了蹭。
呼吸声轻缓,蜷缩成一团,倒是与市井巷弄中常见的狗崽子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