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午牌,吉祥楼正是热闹非凡。
瘸子挑了处靠窗的地儿,细细盘算了一番,上了盘酱香肘子,叫了两只春香叫花鸡。
见柳石庭和师炎口味清淡,又点了几道吉祥楼的拿手小菜,什么碧螺柳蟹鱼唇玉笋,加上一坛蔓青,满满摆了一桌。
“来来来,柳爷,先给您满上,你可真有先见之明,吃饱了才有力气猎妖嘛,鼻涕泡,你别拿着羊皮卷装模作样,到时候只剩骨头了有你哭的。”
瘸子舔了舔嘴唇,撕下两只鸡腿,一只放在吴迟的碗里,一只自然独自享受了。
吴迟闻着香味,早就涎水流了满地,拿起鸡腿狠狠咬去,撕下两道肉丝。
柳石庭端起一碗蔓青,一饮而尽,学着李正山的样子砸了咂嘴。
此酒虽名蔓青,却无丝毫翩跹春意,一入喉,五脏六腑中,似有万千野草生长,狠烈至极。
不过待得草木繁盛,一股柔软沁人心脾,端的是舒坦无比。
师炎此时倒无心吃喝,他四处张望着,脸色如常,心里头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之前柳石庭出手要杀吴迟和厚颜的事依旧历历在目。
他不知道当初出手则是杀招的柳石庭,而今为何一反常态,竟然出面帮吴迟。
越是猜,便越是猜不透,越猜不透,便越是心里没底。
他很肯定柳石庭定然是龚家的人,天下宗门唯恐避之不及,若无天大的仇隙,根本不会主动趟这趟浑水。
但即使是龚家的人,那也分三六九等。
若是龚家后人,定然得步步小心了。
只是以皇家心机,必是拉拢为上,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做出出手杀人之事。
若非龚家后人,那便是世家的棋子。
中州赫连势大,西蜀刘家心忠。
若柳石庭是他们的人,必定是为杀人而来,倒是与之前举止有几分符合,但那次之后,他便再无动静。
不像,不像。
东吴谢家气傲,若是谢家的人,定然不会改名换姓。
至于这漠北南家,性子极其沉稳,也不会做出那番贸然出手的事。
师炎身子一仰,脖子在椅背上蹭了蹭,脸上露出一丝疲色。
猜来猜去,可真是费脑筋啊。
鼻涕泡见姜寇已将那只无腿的叫花鸡都抱在怀里啃,也顾不上去看青木奎狼,连忙将另一只叫花鸡分成两半。
一半放在厚颜身前,一半放在自己碗里。
瘸子见状也不介意,嘿嘿一笑,拿起碗里的鸡腿便往嘴里塞。
只是嘴巴还没碰到肉,忽而手肘一痛,鸡腿落了下来,他慌忙探手去抓,却另有一只手抢了先。
“瘸子,你这做事不地道啊,有好吃好喝的竟然不叫我瞎子。”
瘸子一愣,不知何时,一袭青衫的瞎子已站在桌前。
“第五瞎子?你来干什..”
瘸子眉头紧皱,这老瞎子眼睛不好使,鼻子倒是灵通,菜刚上桌,竟然就凑了过来。
只是疑惑不过半息,他便缓过神来,大吼一声。
“瞎子...你..你给我住嘴。”
不过第五青山可不管这些,一顿狼吞虎咽,边不住嚼着鸡腿,边呼哧呼哧地吐着热气。
瞬息之间,那只烤得金黄流油的大鸡腿便只剩骨头。
“死瞎子,我跟你拼了。”
瘸子心头一痛,跳将起来。
吉祥楼上,食客听得瘸子大叫,纷纷凑过头来看热闹。
只见瘸腿的人在追打一个瞎子。
瘸子虽瘸,但身形倒也灵活,而瞎子虽瞎,却跟个明眼人似的,四处乱窜。
吉祥楼霎时鸡飞狗跳,掌柜齐先生低头算账,满头黑线,却装作没看见一样。
小二低头哈腰四处赔笑,一坛坛好酒被搬上楼,算是吉祥楼请客了。
有这么一出,诸多食客倒也不再计较,反而乐呵呵地瞧着瞎子瘸子拼命。
“死瞎子,你有本事就别跑。”
瘸子气喘吁吁,扶着柱子,面色通红。
第五青山也是累的浑身是汗,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行,瘸子,我不跑了,不过你打完这一下咱们就算了,不要胡搅蛮缠啊。”
瘸子咬牙切齿应了一声,不待第五青山反应过来,已是一拳砸来。
眼看这一拳就要揍得瞎子鼻青脸肿,不料第五青山身子一偏,露出空档。
瘸子一个不慎,摔了个狗吃屎,惹得楼中一众食客哄然大笑。
一击不中,瘸子心中怒火愈盛,操起拳头,满眼通红。
“好了,住手吧,菜吃了再点一份就是,算我的。”
柳石庭摆了摆手,让瘸子不要胡闹。
师炎此时也坐直了身子。
二人神色警觉,死死盯着第五青山。
他们也算是本事不弱,但却不知道眼前的瞎子是怎么走到他们身边的,仿若春风忽起,丝毫不着痕迹。
“不知前辈名讳。”
“使不得使不得,什么前辈,就是吉祥楼前算命瞎子罢了。”
第五青山边笑边摆手,一屁股坐在瘸子的位置上。
“刚才你们来的时候,瞎子我恰好放水去了,差点就错过这桌好菜,幸好在楼下听到瘸子大喊大叫,便连忙上来凑个热闹。”
听得这话,瘸子心如刀割,早知道就该先自己填报肚子,再招呼鼻涕泡他们。
“失策啊失策啊..”
要不是柳石庭答应再点一只叫花鸡,他非得让第五瞎子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第五青山倒是丝毫不介意瘸子在一旁骂骂咧咧,从怀里掏出一只有着裂痕的铜碗,端起酒坛,缓缓斟满,与柳石庭一样,也是一饮而尽。
“好酒好酒,齐老头的手艺是越老越精啊。”
他砸了咂嘴,一脸满足。
“对了,刘家小子,听说你们要去猎妖,瘸子就拜托你照顾了,对了,刚才瞎子闲的无聊时卜了一卦,也不知道说的什么,你要不要听听,顺道帮我解解卦?”
柳石庭一愣,眼前这个瞎子前辈倒也是有意思,明明是他自己算的卦,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真意,而自己对卜筮一窍不通,又哪里会解卦。
不过既然第五青山这么说,他也只好点了点头。
“卦象倒是简单,只一句话,雾锁迷津,大道皆错,鹬腐蚌亡,渔翁难做。”
说这话的时候,第五青山一改往日惫懒,身上气势陡变,如身负千重山。
柳石庭只觉胸口一闷,昊天锤猛地冲出丹田。
第五青山手一挥,竟然将昊天锤一把握在手中,拿筷子一般自然,将酱香肘子的大骨抽出来敲碎。
而后轻轻一送,昊天锤又飞回柳石庭丹田,而他却无事一般,吧唧着嘴吸着大骨骨髓。
柳石庭心中泛起惊涛骇浪,昊天锤微微颤抖,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那可是他的本命道器啊,十数年的天材地宝浇灌,三年五载不休不止地沟通,才与自己心意相通。
如今在身前瞎子面前,却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眼前的瞎子到底是什么境界?
“前辈,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那卦也不是给你卜的,你听听就好了,能解就解,解不出也别瞎解。”
第五青山咧嘴一笑,又是一副泼皮无赖样。
吉祥楼门前,正记账的掌柜齐先生手中狼毫寸断,常年含笑的脸庞也泛起一丝苦闷。
“好了,我话说完了,肚子也填饱了,瘸子,我得出一趟远门,得去个三年五载,等我回来后再去邪剑宗找你。”
第五青山站起身,拍了拍瘸子的肩膀。
瘸子莫名其妙,来不及细问,便见他一溜烟地跑出了吉祥楼。
“这瞎子不会吃错药了吧?”
瘸子嘟囔了几句,刚坐下身子,准备好好填下肚子消消气,却瞥见桌上的酱肘子和刚端上来的叫花鸡全都不见了。
瘸子只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一下冲到楼下,对着瘸子的背影一声怒吼。
“瞎子,你最好死在外面,不然回来了我要拆了你的骨头!”
直骂得喉干舌燥,才气呼呼地住嘴,垂头丧气地回到桌边。
见柳石庭和师炎还愣在那儿,他敲了敲桌子,一脸谄媚讨好地轻声探问道:
“柳爷,我这什么都没吃,五脏庙怕是少了些贡品,你看..要不要再来一盘肘子?”
柳石庭回过神,长长吐了一口浊气,点了点头。
他此时心事重重,又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
“再上一坛蔓青。”
瘸子喜笑颜开,转身便下了楼,柳石庭端起酒坛倒满一碗酒,只是还没喝,便被师炎抢过去一口闷掉了。
见状,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师炎也吓得够呛。
也是,他俩都是受指派来邪剑宗,只不过身后的势力不同而已,本以为牵扯到的恩怨都是看得见的,谁料暗藏的因果竟然还有那么多。
他自己是龚家派来盯着吴迟厚颜的,当年有探丸查到一些消息。
说是四大隐门之首的吴家起了异心,将族中双圣子悄然送出,想要躲避龚家的监视,以待日后起事,一举夺回当年道祖打下的江山。
上次本来他想直接出手杀了吴迟厚颜,以免重蹈当年岐黄宫的覆辙。
那一战虽说让岐黄宫一蹶不振,但刘家三大老祖也是一死二伤。
谁料那位大人先是让他勿妄动,之后又让他护道十年,他的那番心思也只得作罢。
师炎应该是四大隐门中的一方势力,只是不知道是吴、萧、崔、卢哪一家罢了,但目的肯定也是来护道。
如果他是吴家的人,那倒还好办,就怕他是另外三家的人,这样的话,说不定日后吴家作乱,就更是难对付了。
至于徐傲,那一柄昆仑太过显眼,自然是凌霄剑宫的人,按理说这个时候仙门百家唯恐避之不及,倒不清楚为什么凌霄剑宫要来趟这趟浑水。
而听刚才第五青山的那番话,那位神秘莫测的前辈要保的人自然是瘸子。
可是瘸子又能牵扯到哪方势力?到底是护主,还是有逆心。
他那句卦象又是说给谁听的?
还有,第五青山怎么知道他是刘家的人?
对他如此熟悉,甚至在世家隐门恩怨中也能插入一脚的,绝非泛泛之辈。
“第五青山...”
柳石庭轻声呢喃到,他自小便跟师兄走南闯北,天下排的上名号的人无一不识,但复姓第五的高手,却是从未听闻过。
见到柳石庭和师炎一来一回只顾喝闷酒,瘸子撇了撇嘴,狠狠咬了一口肘子肉,含糊不清地说道:
“喂,你们俩个也算是本事不弱了,不会被他这么一个老瞎子唬住了吧。”
“唔?”柳石庭抬起头,顿时眼前一亮,倒是将眼前重要角色给遗漏了,“你与刚才那位前辈很熟么?”
“什么前辈不前辈的,那就是个老骗子。”
瘸子咬了一口鸡腿,颇有心得地说道:
“他的话半句都别信,你可不知道,瘸子我虽说劣迹斑斑,但在青云城,谁人不说我瘸子言出必行,在赌坊上十年,就没欠过半枚铜板。可那个老瞎子就不同了,谎话连篇,上至八十岁老人家,下到刚回走路的娃娃,他是见一个欺负一个。”
瘸子越说越气,端起柳石庭身前的酒碗喝了一口,辣的差点闭过气去。
柳石庭与师炎也不急,等他缓过劲来,才继续问道:
“此话怎讲?”
瘸子抹了一把嘴,指了指自己。
“你是不知道,当年他来青云城摆摊的时候我还小,那家伙为了骗我手头几枚铜板,竟然当场跪下叫我师父,你想想,这么一个泼皮无赖,你能信得过?”
柳石庭皱了皱眉,将酱肘子推到瘸子身前。
“然后呢?”
“然后?然后那家伙骗到钱后,又说什么拜师不是时候,得等个黄道吉日,这他娘的一等便是十来年,当然,最可恨的还不是这事。”
“还有什么?”
“我跟你说,十岁那年,那时候你们还没来,邪剑宗就我和鼻涕泡,当时我也是被猪油蒙了心,只想着讨个媳妇儿,也是我他娘的缺心眼,将李老头让我买粮的银子都给了那个死瞎子,谁知他一算,说我姻缘便在邪剑宗,到时候会在宗门讨个倾国倾城的婆娘。”
瘸子叹了一口气,一想起这事儿,悔恨和耻辱便充斥五脏六腑。
“其实最开始我也不信,谁知道过了不久你就来了,又过了不久师炎和徐傲也来了,我本以为接下来会有瞎子说得倾国倾城的姑娘也来拜山门,谁知道除了薛乞,便再也没了动静,你瞧瞧咱们宗门,连厚颜都是公的,哪来的媳妇儿找?到时候等瞎子死了,我非得去掘了他的坟,看他有没有算出自己死后有这么一劫。”
瘸子说得咬牙切齿,师炎噗嗤一笑,倒不知道是被瘸子这模样逗笑,还是因为瘸子说的这番话。
难不成那个第五青山真只是故作高深,根本就只是个浪迹天涯的散修?
能轻而易举将柳石庭的本命道器抓住,至少也是甲子境道师。
而无论哪个家族,但凡修炼到甲子境,在族中自有几分声望,别说是做出拜童子为师只为骗钱这样败坏名声的事,便是稍稍降了身份,也难免会被小辈笑话。
一个甲子境的老骗子虽说厉害,倒也不足为虑,毕竟在自己宗族内,甲子境道师根本排不上号。
师炎心头一松,看来是自己多虑了,以为凭空出个高手,便是为了那件事而来。
不过,在一旁暗自思索的柳石庭却是愈加心惊胆战,握住酒碗的手也有些微微颤抖,一碗蔓青泛起阵阵涟漪。
若瘸子所说是实,那么第五青山绝不是心血来潮上楼说几句话那么简单,或许他在多年前,便注意到了邪剑宗,甚至说,他真的算到了各家势力的心思。
而且,第五青山并没有骗瘸子。
在邪剑宗,确实有位倾国倾城的女子,不过后来消失无踪,再无音信。
不过这事别说是李正山,便是邪剑宗未曾遭逢大变前的门中弟子,恐怕都不清楚,他没想到第五青山竟然知道,当然,更没想到的事那一位竟然会是瘸子的枕边人。
冷汗顿时淌了柳石庭一背。
看来以后得对瘸子好些了,毕竟那一位可是连师父都忌惮的角色。
刚走出南墙门的瘸子打了个喷嚏,他随手用袖子擦了擦。
“那个臭小子竟然还在骂我,不识好歹的家伙。”
他也笑着骂了几句,转过身,望向长街,一脸不舍。
“此行虽险,但倘若不去取回天乩珠,六年之后,你就得魂飞魄散了,弟子莽撞,望师父勿怪。”
见第五青山楞在那儿,背着一柄巨大铁锤的汉子嘟囔了一句。
“怎么,怕了?”
第五青山咧嘴一笑。
“有刘兄在旁,哪怕道天洞那尊古佛再厉害,我又有何惧,来,尝尝吉祥楼的酱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