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地铁已经从漆黑的地下通道里横穿了整个东江市,包括那条川流不息而又一望无际的东凌江。
一切都在黑暗中,看不见沿途的景色,看不见前路的光芒,甚至不知身处何处,只是被生活所载,一刻不停的前进着。
从地铁站的东口出来,到达东江花园的小区门前时,眼前所见的,的是一片平静。
今天,应该没有人,在这个小区里死去。
夏一晴走近了小区居委会的办公室,轻轻的敲了敲门,得到回应后开门走了进去。
“你好,我想……查一个人的家庭情况。”夏一晴小声地开口说着。
坐在办公桌前看网剧的中年妇女抬起头来,敲了一下键盘上的空格键,抬头说道:“你说吧。”
居委会的门口贴着办事人员的照片,这个中年妇女,应该就是东江花园居委会的陈阿姨。
“嗯……我想问,住在B31201的秦翊,他有没有什么亲戚?”夏一晴问道。
“谁告诉你来居委会查这个的?”陈阿姨一开口就反问道。
“呃,直觉告诉我来的……居委会不都知道这方面的事吗……”夏一晴尴尬的挤出一个笑容,说着。
“公民信息是隐私,哪个单位都不能随便给你查。”陈阿姨也跟着笑了笑,两手交叉放在了桌上。
“那……不好意思打扰了。”夏一晴快速眨了眨眼,准备开溜。
“诶,小姑娘你先等等,我看你也挺有意思的。查是不能查,但是我可以和你聊聊天。”陈阿姨朝夏一晴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于是夏一晴乖乖的又回到了办公桌前。
“是吧,小秦又回来住了啊,你是他什么人啊?”陈阿姨问道。
“我,是……呃,他朋友。”夏一晴说。
“朋友,查他家亲戚做什么?再说了,你直接问他本人不就行了?”陈阿姨说着,露出一抹八卦的笑容。
前天夜里,失踪了大半年的秦翊坐着轮椅和一个小姑娘回家住的事,早就被那个遛狗的李大妈传的人尽皆知了,甚至连昨天夏一晴穿着男装出门买菜的事,也早就被小区里那些退了休整天闲的没事干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大爷大妈们议论了个遍了。
毕竟秦翊的母亲,之前在社区里也算是个‘名人’
“呃,这个……”夏一晴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着,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这话,真没法接……这阿姨,比秦翊还强。
“小姑娘,这还害羞了。嗨呀,行了,我也不难为你了,我就直说吧。小秦他家里没什么亲戚,他妈是个独生女,他爸也是独子,前年他家老爷子去世,他爸就把他奶奶接来一起住了。去年啊,小秦研究生毕业,一家人出去旅游,就再也没回来了。”说到这,陈阿姨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继续说着,“老秦家三代单传,得了这么个儿子,从小就是个宝,一家人都捧着,这一下啊,什么都没了。”
夏一晴听着,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既是为他的不幸感到悲哀,也是感到了一种无奈,因为她可能暂时没办法把秦翊托付给他的家人了。
“噢……谢谢。”许久,夏一晴才回过神来,回应道,“那,我先走了。”
夏一晴快要溜出居委会办公室的时候,陈阿姨突然叫住了她:“小姑娘,你等等。”
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跟着一个断腿的残疾人回了家,明面上给他买菜做饭,背地里却偷偷摸摸的来居委会查他家的亲戚底细,任谁也会多想三分。
“你以后,对他好点,做人……怎么说呢,不能总想着眼前的利益。小秦啊,再怎么说,也是我们这些街坊邻居看着长大的。”陈阿姨看着夏一晴的眼睛,语气中,透露出一种委婉的威胁。
夏一晴愣了三秒,决定还是不在这种越描越黑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何况眼前的对手在话术上简直是BOSS级别的。
“谢谢您嘞我先走了。”话没说完,夏一晴就溜了。
…………
到了秦翊的家门口,夏一晴用钥匙开了门,累得直接瘫在了沙发上,缓了一会才往屋里打了声招呼:“秦翊,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夏一晴抬了抬头,往那扇有足球贴画的卧室门的方向看了看,又提高声音问了一句:“秦翊,你在不在啊?”
“我在。”屋里传来回音,夏一晴放心了大半。
休息了一会,夏一晴起身去冰箱里翻找吃的,她从早上出门折腾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
冰箱里,早上留下的那碗蛋炒饭还原封不动的躺在冷雪区的最下层,碗口覆盖的保鲜膜上凝满了透明的水珠。
夏一晴看了看客厅里的钟表,已经是下午一点了,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往屋里喊道:“秦翊,你还没吃啊?”
屋里的人没有回应,夏一晴叹了口气,把炒饭放进微波炉里转动了旋钮,又拿了两个西红柿和鸡蛋出来,和速食汤的料包一起煮了一锅简单的蛋花汤,端到了茶几上,再一次喊道:“小倒霉蛋,出来吃饭啦。”
里面的人,意料之中的没有回音,夏一晴上前敲了敲秦翊的房门,依然没有一点动静,她思来想去,有点不放心,就试着转了转门把手。
门没有锁,夏一晴进到屋里的一瞬间,就猛然缩紧了瞳孔。
卧室里的窗户大开着,秦翊侧着身坐在狭窄的窗台上,半边身体探在窗户外面,只要再往外挪三寸的距离,就会从十二楼的高度坠落下去。
夏一晴疯了一样的冲上前去,一把拉住秦翊的胳膊,把他从窗台上拽了下来。
窗台的下面没什么东西,夏一晴只想着赶紧让秦翊从窗台上下来,却没想自己单手的力量根本托不住他,秦翊直接从窗台上摔到了地上,坠落时本能的站立动作让他的残肢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他痛得在地上滚了半圈,却把已经到了嘴边的呼痛声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只是侧躺在原地,歪着头,从散乱的发丝间凝视着面前的女孩。
“秦翊你干什么啊?你就真的这么想死吗??”夏一晴用力地关上了窗户,把窗锁掰了上去,左看右看,却找不到办法把它彻底锁死,心底瞬间升起一种无助的感觉。
秦翊闭上眼睛,自嘲的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离窗台不远的床上,展开着一本相册,里面是秦翊一家人外出旅游时的合影,每一张照片的中心,都是秦翊。
夏一晴看着,不由得想起了刚才居委会阿姨说过的话。
她很心疼面前的这个人,她想对他好,她想帮他活下去,但要是对方根本就不接受、不愿意,那她又能怎么办呢?
许久,秦翊就这么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作出一副要睡着的样子,夏一晴还是狠不下心来不管,把相册往不碍事的地方挪了挪,绕到秦翊身前,像拖死狗一样把他往床上拖了上去。
“秦翊,你还吃不吃中午饭?”夏一晴费了不少劲把秦翊拖到床上,问道。
“不想吃。”秦翊冷冷的答道。
夏一晴叹了口气,看了看书桌上的饭碗,早饭他大概吃了一半,昨晚也多少吃了点东西,一时半会应该饿不死。
就在夏一晴去收碗的时候,却发现她的手指上沾了些什么东西,黄白色的黏液,里面还掺杂着几丝鲜红,就像是……
她意识到了什么,第一反应并不是觉得恶心,而是赶紧去看秦翊的身上有没有受伤的地方。
床上的男人依旧一动不动,他上身还是那套干净的毛衣衬衫,看不出什么异样,下身穿着一条深色的短裤,短小细弱的残肢藏在裤子里,旁边的床单上却染着点点的脓血,想必是刚才搬动他的时候蹭上的。
夏一晴心里哆嗦了一下,颤颤巍巍地卷起了他一边的裤管……
那条残肢大概只有平常人大腿三分之一的长度,末端有两道极长的缝合疤痕,在两条鱼骨状疤痕的交汇处,结着手掌大小的一大块血痂,已经被撕扯下来了大半,里面的伤口明显是化脓了,蒙着一层粘粘糊糊的东西,又因为撕扯出的新伤而往外渗着血珠……
夏一晴看得心里一阵发毛,又轻轻地撩起他另一边的裤腿,和这边的情况基本上一模一样,几乎就是两条血淋淋的断腿,视觉上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秦翊把残肢往上抬高了一点,低头看见自己的腿,也是怔了怔,随即坐起身来。他截肢手术留下的伤口早就愈合了,现在的伤只是那天爬桥栏的时候磕碰出的擦伤,他当天晚上简单消毒之后就没再管它,没想到血痂下面会感染的这么严重,想必早上莫名其妙的发烧也与它有关。
“我我我我我带你去医院……”夏一晴退了两步,赶紧把窗台边上的轮椅搬了过来,刚想搬动他,却发现他伤口里渗出的血已经染红了一小块床单。
夏一晴手足无措地往四周看了看,看到了书柜里的红字药箱,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的拿了出来,从里面找出一袋纱布块,取出其中的一块,往上倒了点碘伏,紧皱着眉头往他的伤口上覆了上去,想先给他止住血。
“我自己来。”秦翊接手了那块纱布,按在自己腿上,不动声色地用小指把卷起的裤腿勾了下来,面无表情的继续说着,“帮个忙,把药箱里那个绿色的瓶子拿来,把纱布和棉球也给我。”
“噢……好!”夏一晴应了一声,动作迅速的在半透明的药箱里取出了那个绿色的小瓶子——上面写着‘3%过氧化氢溶液’的字样,她见过这东西,就是双氧水,用来处理伤口化脓的。
她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把那个小瓶子交给秦翊,而是把它放回了原位:“去医院吧,你自己弄不了的。”
“我不去。”秦翊把手边的碘伏瓶子持在手里,防止它倾洒,随后支起身子往这边挪了挪,朝着夏一晴伸出手来,做了个索要的手势,“把它给我,我有数。”
“你有什么数啊,这些东西过不过期都不知道。”夏一晴把书柜的玻璃门关了起来,背靠在上面。
“不给我就算了,无所谓的事情,你走吧。”秦翊收回了手,把被子扯了过来,盖在了自己的腿上。
“我走什么走啊,你赶紧跟我去医院,这感染的厉害了会出事的。”夏一晴说着,就来拉秦翊的手臂,想像之前一样用自己的力量把他挪到轮椅上。
“别碰我。”秦翊挣开了夏一晴的手,冷声而道。
“走,不然我打120了。”夏一晴又使了几分力气,一下就把秦翊拖到了床边,她腾出一只手去抓轮椅,又弓起膝盖,准备接住他。
“我说了你不要碰我!”被人摆布的无助感和对自己这副残躯的恨意一齐涌上心头,秦翊心底猛然升起一股无名火,一把抓住夏一晴的手腕,蛮横地把她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
纵使秦翊身体不是很好,在力量方面较之女性也仍然有压倒性的优势,夏一晴被秦翊攥着手腕摔到了床上,秦翊手里握着的那瓶碘伏也因为这一磕而溅了出来,棕褐色的液体落了她一身一脸,把她那件纯白色的外套染成一片斑驳。
夏一晴被摔得一愣,随后控制不住的流起泪来。
这三天里,她一直藏在心底的委屈和绝望在这一瞬间爆发,击碎了她最后的坚强。
“秦翊,你以为这世界上就你一个人难过、就你一个人想死吗???”夏一晴爬起身来,一边哭喊着,一边抓起那瓶所剩无几的碘液,猛地朝秦翊身上扔了过去。
带点份量的塑料瓶砸在秦翊的头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秦翊的头歪了一下,沉默着,又摆出了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好,我这就去把煤气点了,咱们两个一起死。”夏一晴气得浑身发颤,转身走了出去,重重地摔上了门。
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屋外传来,秦翊伸开手臂,向后仰倒下去,双目无光地凝视着天花板,像一条在岸上翻着白肚、将要窒息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