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电梯间的门,夏一晴在走廊里停下了脚步,背靠在那面花花绿绿的墙上,从背包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电量没怎么充满,昨晚大概只充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就把它拔了下来,想出去打个电话来着,可是在那之前,她就睡着了。
通知栏和讯息窗口都是空荡荡的,整整一个晚上,没有一个人联系过她。
夏一晴眼神微微一黯,低着头沉思了一会,最终还是拨出了通讯录中置于顶位的那个手机号码。
熟悉的彩铃声响过三十秒的时间,随着一声细小的提示音,通话建立。
“李喆。”
“晴晴?你打来干什……”
“李喆,你昨天为什么不接电话?”
“哎呀晴晴呀,我不是跟你讲了吗,我做的那个工程出事了,欠了一屁股的债,正在外面躲着呢,手机都不敢有点点声音的啦。”
“那你还让不让我活了?我晚上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啊。”
说到这里,夏一晴的声音已经带了点哭腔。
“啊?怎么回事啊?噢噢对了,我把咱们原来的房子退了,我怕催债的找上门来,万一再伤着你嘛……唉呀我不是和那个包租婆讲过的嘛,我让她和你解释解释,然后你去另外个地方住着,地方我都给你选好了,怎么啦那个老婆娘没和你讲吗……”
夏一晴咬了咬嘴唇,听他这么一说,好像是自己错了,自己误会他了。
“哦……可是我身份证和银行卡全丢了……怎么办啊……”
“身份证去补一个不就行啦,银行卡挂失一下,然后拿着身份证再去补嘛。”
“不光是这些证的事啊……”
“那是什么事了啦。”
“我老板跑了,我上班的地方没了,我出去吃碗米线还把钱包给丢了,我就,我根本就没法活了你知道吗?你到底在哪儿啊李喆?你要逃命带着我一起逃啊倒是?”
“哎,真没法带你,我现在和到处藏到处躲的像只老鼠一样的啦,我和你讲,我现在正藏在一个小山村的桥洞洞下面的沟沟里呢——这哪里能带着你呀,看你这么受罪我哪里能忍心嘛。”
“我……”
“人生嘛,不就是这样起起落落落落的嘛,乖啦乖啦,我手机快没电了,这样嘛,等下我给你那个微信啊转点钱过去,你先去租个房子,等风头过去我就回来接你的啦。”
“李喆你等等,我还没说完啊……我昨天遇到一个残疾人,我把他弄回家了可是他家里没人,然后他要死要活的,我不敢走,我怕我一走他就死了,我害怕……你还是赶紧回来帮帮我吧……”
夏一晴话还没说到一半,对面就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再拨过去时,已是一段忙音。
“姓李的你有毒吧???我真是……唉!”夏一晴气得原地跺了跺脚,还没想好接下来怎么办的时候,微信的提示音就响了起来,是李喆。
5000元的转账,备注是「晴晴乖啦」。
气愤一瞬间转化为心疼和愧疚,夏一晴抹着眼泪又转回去了一半,自己只留了2500块。
「他一个人在外面,又欠了不少钱,一定比我更难过吧……」
夏一晴和李喆从中专一毕业就在一起合住了,夏一晴在实习的单位留了下来,做着产品销售的工作,而李喆干了没半年就出去做小工程了。工程上,总是先自己投钱,完工之后再等上头结算,再用手头所有的钱去接下一个工程。所以这些年,夏一晴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李喆,每个月发完工资,自己身上往往只留下很少一部分,仅仅够维持日常的开销,但她觉得,这就够了。
因为她信任他,她总是无条件的,信任着所有的人。
“唉——”
夏一晴叹了口气,站直身体伸展了一下肩膀和手臂,重新振作起精神,面对眼下生活的落点。
…………
跟着地图APP宛如人工智障一般的指引,夏一晴终于在兜了第五个圈子的时候,拐进了那家藏在居民区里的便民超市。
提着三个满满的购物袋子,夏一晴循着记忆回到了东江花园B3的单元门前,等电梯的时间里,她当场长按上滑确认三连一气呵成的卸载了那个倒霉的地图APP。
昨天晚上,就是它把自己从大马路边上莫名其妙的导到了一条犄角旮旯的小吃街里,然后自己就莫名其妙的被偷了钱包,莫名其妙的悲痛欲绝,莫名其妙的走上了那座荒郊野外的大桥,最后莫名其妙的摊上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残疾人。
「不过……如果我没遇见他,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啊?」
「这么想的话,遇见他还是挺好的……至少,也算救了条人命。」
「我再也不想,再见死不救一次了。」
走出十二层的电梯间,用那枚十字型的钥匙打开1201的房门,夏一晴强挤出一个笑容:“秦翊,我给你带吃的回来啦。”
沙发边上,轮椅上的男人还在原位,绑着轮椅的充电线和身上的胶带都没有挣扎或是移动的痕迹,他有气无力的抬头看了夏一晴一眼,应了一声:“哦。”
夏一晴倒吸了一口凉气儿,快速地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溜过来给秦翊揭开身上的胶带——她出去了三个多小时,竟是忘了自己出门前把秦翊绑在沙发腿上这回事了,还好他没内急什么的,不然可就麻烦大了:“呃……不好意思啊,捆了你这么久……”
“无所谓,你不捆我,我也就是坐着。”秦翊说着话,干涸的嘴唇上裂开了一条口子,暗色的血液从裂口中渗出,在苍白的裂纹中延伸成一片。
“嘶……”夏一晴眯了眯眼,看着都疼,她赶紧从门口的购物袋里拿了瓶矿泉水过来,拧开递给秦翊,又从茶几上抽了一张面巾纸出来递到他手里,“你先喝着……我我我去做饭。”
秦翊一边喝水,一边看着夏一晴的样子,清凉的矿泉水滑过干涩的喉咙,有点微微的刺痛。
陌生的女孩穿着自己的衣服,手脚麻利地把三个满满当当的购物袋子从地上提到餐桌上,一件件的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有蔬菜、水果和肉类,还有一小袋大米、一袋挂面、一些速食的汤料,以及酱油醋之类的调料。女孩把这些东西摆在餐桌上之后,购物袋里还剩下一些像是衣物的东西……看到这里,秦翊眼前开始浮现了几分模糊的暗色,头也开始晕了起来。
其实他从昨天早上开始,就没再吃过东西,也没再喝过一滴水了。
秦翊原本想着,如果这个女孩没有回来,自己大概很快就会因为脱水而陷入昏迷,随后就在这个房间里慢慢地死去,直到遗体发臭,被邻居发现报警,拉走去烧掉,成为一份无人认领的骨灰,最终被当作垃圾处理掉,彻底结束这残破的一生,沉寂于永世的虚无。
“那个……秦翊啊,我可能要在你家里住一段时间了,我现在没钱出去租房子了,正好我留这也照顾照顾你,怎么样,你同意吗?”夏一晴把购物袋里的内衣裤和毛巾藏到了一边,抬头看着秦翊,问道。
“随便。”秦翊随口应了一声,单手紧紧地扣在太阳穴的位置,用疼痛刺激着神经保持清醒,努力不让自己晕过去。
“那就谢谢你啦。”夏一晴欢快地笑了,转身把食材拎进厨房,开始做起饭来。
对夏一晴这样的外来务工者来说,租房是一件最大的难事。在东江,1000元也只能租到合租套房的一间卧室,更何况押一付三的规矩,随随便便租个房子都要几千块钱。再往下,就只能是多人间的上下床位了,那些地方的室友别说是男是女,连是人是狗都是一件不可知的事情,更何况秦翊身体重残,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危险性。总之住在这里,于情于理,都不是个错误的选择。
秦翊迷迷糊糊的看着厨房里来回忙碌着的那个人影,恍惚间,竟是找回了几分家的感觉。
熟悉的房子,熟悉的家具,一成不变。
但其中缺少了熟悉的亲人,就不再是那个温暖的家了,只是一副物是人非的空壳,冰冷而空寂。
而如今,一个陌生的女孩闯进了这里,陌生地使用着这家里自己所熟悉的一切,眼前的光影和记忆中的碎片不断地浮现而交叠,不由自主的开始幻想着未来的模样。
那是云过雾散之后,一片温暖的光明。
「我真的可以,留在这个世界上,开始新的生活吗……」
——“秦翊,吃饭啦。你怎么了……想什么呢?”
秦翊一瞬间回过神来,女孩正在自己面前晃着手,一副担忧的模样。
“啊……差点睡着了。”秦翊揉了揉眼睛,疲惫地挤出一个笑容。
夏一晴抬头看了看客厅墙上的钟表,表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半的时间,她对这个家里的物件厨具都不熟悉,很多东西又是闲置了整整半年的,需要去洗刷或是更换,一顿简单的饭,她做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
“不好意思啊,让你等了这么久……”夏一晴低下头去,一副自责的样子,小声的说着。
她这才想到,秦翊可能昨天晚上就没吃饭吧,自己也没往这方面问。
“没事,我多吃一顿少吃一顿,都无所谓。”秦翊摆了摆手,伸手去转轮椅的手轮。
餐桌上的饭菜已经有些凉了,一盘青椒炒肉和一盘西红柿炒鸡蛋摆在中间,唯一冒着热气的是汤碗里加了西红柿丁和香菇片的紫菜蛋花汤,和一小碟切开的橙子。
秦翊把轮椅停到长方形餐桌那条没有摆着椅子的短边,伸长了手臂把放在长边座位旁的米饭碗够了过来,又随便舀了两勺离自己近的蛋花汤到碗里,回身窝在轮椅里,端着碗安静地开始吃饭。
秦翊家的餐桌椅都是比较高的款式,餐椅比轮椅的椅面要高上十几厘米,餐桌前的秦翊就像一个坐在大人位子上的小朋友,乖巧中透露着的却不是可爱,而是一种令人心酸的无奈。
“呃……对不起……我没想到那么多……”夏一晴把菜盘往秦翊面前推了推,尴尬的说着。
秦翊没有应声,只是默默的夹了一点青椒到碗里,继续闷头吃着,包括之后整个吃饭的过程他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直到吃完碗里的饭,默默地挪回自己的房间,咔哒一声反锁上了门。
“这人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啊……”夏一晴起身收拾着碗筷,紧锁着眉头看着那间卧室的方向,“唉呀……算了,住人家的嘴短……”
…………
秦翊的腿又开始疼了。
钻心彻骨的疼痛把他从那片光明的幻想中无情地拉回了黑暗的现实之中。
没有未来。
光明,是不存在的。
更何况,在四个月之前,在那一次地狱般惨痛的经历之后,他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的陌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