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翊出了一周的差。
——至少，他对夏一晴是这么说的。
不过周五的时候，他终于说漏了嘴——后果就是，在周六的工作日，喜提探班小白兔一只。
夏一晴穿上鞋套，披上白罩衣，被燕灵儿按着肩膀推进文物修复室的时候，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这间文物修复室大概有一间普通教室的大小，中间摆着两张特别大的方桌，方桌上铺着白布，而白布上面，密密麻麻地摆着一大堆灰褐色的陶片，裴天正站在桌旁，愁眉苦脸地摆弄着那些陶片，而秦翊则是连人带轮椅的坐在角落里一个靠窗的桌子旁边，低头写着什么。
“不是我说这什么玩意儿啊？这怎么拼？我拿头拼啊？”裴天把手里那块看了半天的陶片放回原位，几乎快要抓狂。
“按器形分。”秦翊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句，却是露出了一点幸灾乐祸的笑容。
“不是啊，咱市博从来都不是拼恐龙吗？啥时候弄过这些东西啊？这玩意全拼出来？我还要命吧我？”裴天把眼镜摘了下来，用手腕擦了擦又酸又疼的眼睛，气得差点把眼镜扔到地上砸了。
看到这里，夏一晴有点忍不住了，但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站在门口也不敢挪动，僵硬地举起手来，朝秦翊打了个招呼：“呃……哈喽？”
“诶？”秦翊听见夏一晴的声音，小鹿似的抬起头来，连手中的笔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控制着轮椅往门口迎了一段距离，“你来了，这么快？”
“啊……对啊，本来是想两点钟再去坐地铁的，结果我姐正好有事来这边，就把我捎过来了。”夏一晴说着，低头看了看墙边摆着的各种架子和木框，蹑手蹑脚地往秦翊的方向走着。
“不用这么紧张，地上又没有食人鱼。”秦翊看着离置物桌和墙边的工具都至少离着一米远的夏一晴，无奈地笑了出来，打趣道，“都是些旧工具，没什么重要的东西，碰到也没关系的。”
“啊，是吗……不对不对！工具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碰到啊……！”夏一晴‘好不容易’绕到秦翊的身后，抓住他轮椅后面的把手，暗自松了一口气，好奇地问道，“桌子上那些，就是文物吗？”
“嗯，上周临江区有个老旧小区改造，加装电梯的时候挖到一个唐代的墓葬，这些都是陪葬品，大多是陶器。”秦翊说着，乐悠悠地朝裴天的方向看了过去，“就是他挖出来的。”
“我还不如不挖。”裴天去饮水机旁边接了杯水，一屁股在墙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喝了口水继续说道，“这墓都不知道几手的了，值钱的早被人盗没了，就剩这点破陶片子，砸得稀碎的，周老头子还让我们全拼起来，我拼他个头我。”
“那……那是挺难的……”夏一晴点了点头，有点内疚地说着，“呃，那秦翊，你也要拼这些……这些瓦片吗？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工作了……？”
“没有，我不做文物修复，我就是写点报告，已经写完了。”秦翊说着，往侧面的桌子上探了探身子，把手里的签字笔放在了桌子中间的笔筒里，转头向裴天说着，“报告书放那了，你一会交上去，我去帮燕姐哄孩子去。”
“去吧去吧去吧。”裴天摆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来，取了一根叼在嘴里，并没急着点着，“我也出去抽根烟去，这活谁爱干谁干，反正我不干了。”
“当初坑我学考古的可是你，现在就跳坑，有点早吧。”秦翊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说道。
“……”裴天翻了个白眼，把嘴里的烟夹到了耳朵后面，伸出食指朝秦翊点了两下，又返回了那堆碎陶片旁边，没再言语。
“好了，走吧。”秦翊回头，朝夏一晴说道。
东****的文物修复室和暂时保管室一共有三间，秦翊和裴天刚刚所在的是第二间，出门经过第一修复室的门口，就是夏一晴刚刚换衣服和鞋套的更衣间了。
“鞋套放进柜子右边的塑料筐里，罩衣挂回原位就可以了。”秦翊指了指更衣间的方向，向夏一晴说着——他不接触文物，所以没换罩衣，鞋套不用说，自然是不需要穿，所以这会也没什么好换的衣服。
“嗯，好。”夏一晴点了点头，走进了更衣间的门。
随着门锁落下的「咔哒」一声，秦翊闭上了眼睛，深呼了一口气。
这一周的时间里，他没再有任何发病的症状。
一切如常，如同希望中的那样，却又提心吊胆、浑浑噩噩。
每一天都在害怕，每一天都在恐惧中度过。
他犹记得，那天在安定医院的诊室里撒的那些谎。
他不知道，那时候是瞒过了，还是被医生一眼识破了。
带回家的药片，一路磕磕碰碰地响着，被他塞进了柜子的底下，再也没去看过。
骗的究竟是谁呢？
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现如今，在她面前，又能隐瞒得住吗？
这样隐瞒着，又对得起她吗？
“愣什么神呢？我出来啦。”夏一晴打开门，在秦翊面前挥了挥手，说道。
她今天穿了一件印着小兔子图案的白色短袖，配了一条浅蓝色的牛仔长裤，头发上还戴了一只胡萝卜形状的发卡，似乎没怎么化妆，总体看起来像个高中生似的，倒是清纯可爱。
“啊，不好意思，刚刚在想事情。”秦翊看着面前的女孩，脸颊又不自觉地发起烫来，连忙眨了眨眼，把视线偏向了一边，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对了，你多大了？”
“哈？不是吧，咱俩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我多大啊……？”夏一晴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苦笑着。
“你……你没说过。”秦翊低了低头，小声地说着，“我们……其实……也……也没认识几天吧……”
“好吧好吧，我的锅，我没说……总之我现在20，12月份就21了。”夏一晴无奈地叹了口气，应道。
秦翊愣了一会，他一直只是觉得夏一晴长得显年轻，没想到她才20岁——在秦翊的认知里，一个人要上班至少应该是大学毕业，也就是22岁左右，何况她三月份的时候就在找工作，至少是去年毕业的，现在应该在23岁以上才对。
“呃……你那么小啊？”秦翊皱了皱眉，心里又涌起了一阵自卑与担忧，他害怕年龄的差距，会让她望而却步，“我……我已经……”
“我知道你26了。”夏一晴打断了秦翊的话，总觉得这幅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傻乎乎的，又忘了？我看过你身份证的。”
夏一晴说完，在包包里翻了一会，把自己的身份证拿了出来，递给秦翊：“喏，你也看看吧，刚补办的，还热乎着呢。”
“诶……？”秦翊接过那张身份证，又是愣了几秒，“一般女孩子，不是最怕别人看到证件照什么的吗？”
“大哥，我人都站你面前了，我还怕你看我照片啊？”夏一晴歪了歪头，苦笑着说道。
“那倒也是。”秦翊记下了夏一晴的生日和北方老家的大概位置，把身份证还给了夏一晴，“一晴，我觉得，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你，这算是夸我还是损我？”夏一晴被他这么一说，有点害羞起来，转了转眼睛，小声问道。
“夸你。”秦翊抬起头来，再一次摆出了那份无害的微笑。
“夸我就好。”夏一晴绕到秦翊身后，双手搭在他轮椅的靠背上，继续问道，“话说，你在这摸鱼摸这么久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啊，这几周两个活动展厅都租出去了，新展馆也彻底完工了，我们策展部没什么事，本来也就是到处找活干，瞎忙活。”秦翊说完，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又划了一下微信里的策展部工作群，果不其然，一条新消息都没有，“这样，我带你找燕姐去，她那边有好玩的。”
“嗯。”夏一晴应道。
跟着秦翊从工作通道里一路走到一楼展区内的电梯间里，在等电梯的时候，夏一晴终于忍不住问道：“对了，那个燕……燕灵儿，和你是什么关系啊？”
“她是我领导，策展部的部长和负责人，怎么了？”秦翊看着电梯门上反射出的夏一晴的样子，说道。
“啊，没怎么，我觉得她又当部长又当电视台主持人的，挺厉害的。”夏一晴答道。
秦翊屈起手指挡在嘴边，会心一笑，继续说道：“燕姐当这个主持人，也是很无奈啊，她的女儿都快六岁了，现在她却被一群小朋友追在身后喊姐姐，弄得她也是哭笑不得的。”
“啊？她孩子都六岁了？真看不出来……”夏一晴不可置信地说道。
“嗯，燕姐算是我和裴天的学姐，比我们只早三级，但是她结婚早，生孩子也早。”秦翊正说着，电梯就到了一楼，他先一步进了电梯，原地转了一圈手中的控制杆，把轮椅在原地转了个圈，面朝着电梯门，靠后严丝合缝地停在了电梯的一角，以免中途再进来人时，自己的轮椅会占太大空间，碍到别人的事。
停好了轮椅之后，秦翊按下了侧边无障碍的选层按键，继续说着：“燕姐的爱人也是我们考古系的一个学长，他和燕姐从初中就在一起了，算是青梅竹马，不过他毕业以后没进文博系统，而是去了银行。”
听到这里，夏一晴的表情却黯淡了起来。
她想起了李喆。
李喆和夏一晴，也是在初中时认识的。
莫名其妙的被追求、莫名其妙的没有拒绝、莫名其妙的跟着他来东江继续上学、工作、同居。
最后被抛弃的时候，却不算莫名其妙了。
因为她穷、因为她没能耐、因为她从生下来就注定是社会的最底层。
爱情和现实，总是以对立面的形式存在着。
在这些现实面前，所谓的爱情，就像是一个笑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