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那青筋突起的手绝对算不上美感,那类似粗陶一样的壶杯亦算不上多美,如果非要把这件事情和美拉上关系,那便是那无火自沸的水浇在茶上的那一刻的跳动,就如同天上仙子在风中舞动一样,头上是白云漂动,光影浮动之下宛如积雪,流动之下与水交融晔若春敷。
但吸引江苡心神的却不是这茶末,而是那浮动的茶叶,像灵魂一样飘逸的茶叶,此时正在水中轻盈的游走,时而一飞如天,似欲冲破那天地的束缚,自由翱翔于天地之间,时而沉入水底,静卧于九渊之底,时而静悬于水中,一如破土的春笋,在向这世界述说着什么。
在这浮与沉之间,尽显其美,尽昭其志,江苡前世今生也是喝过不少茶,冲煮之间,虽然不敢言其真意,但见多识广还是有的。但此时的江苡却说不上自己的心情到底是个怎样的。
那茶就像是前世是江边的小几上,友人三三两,静坐柳荫下,举杯言过往,落座思无崖,三言两语里,夕照东山下。
也如前世租屋小窗前,微暖灯光下,红袖坐蒲台,青茶桌间摆,烟随香飘起,不辨佛如来。
更好似门前小湖边,椅随风轻摆,扇动小叶去,扇来香亦来,如是三两回,父唤子声声,子言茶已来。
如同春时田地里,花随风来笑,娘随苗弯腰,起起复起起,落落复落落,春虫鸣叫里,壶茶静卧中,随手起入口,声如泉落空,咕咚、咕咚、咕咚……。
画面一如影中小样,周而复始,一刻不停地滑过江苡的脑海,把他自以为已消失多年的记忆在脑海里一一唤醒,把他以为那只是一个梦一样的经历一一唤醒,前世今生,今生前世,到底谁才是真,谁又是幻。
刘四少爷最先察觉到江苡的不对,因为江苡已经对着那茶杯看了足足有一柱香的时间,那眼神从刚开始尤如见着知交的惊奇,到如同共论人生的畅快,再到如见至爱的怜惜,又到如丧考妣的沮丧。
情绪变化间,江苡的眼睛开始湿润,慢慢聚集起了泪水,慢慢的充盈着眼睛,轻轻溢出,如珍珠般滑落而下,汇聚在他的腮边,再轻轻的滴落而下,击打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瞬间裂成无数碎片,那伤感仿佛也在一刹那里弥漫开来,让自以为大条的刘少爷都开始忧愁起来。
但忧愁仿佛天生不属于刘四少爷,他只是伤感了一会便发觉出不对来,因为他分明知道自己在那石桌上什么也看不出来,这会不会是南疆传过来的勾心之术。
陡然醒悟过来的刘少爷下意识的便想伸出手去推推江苡,但却不知为何,他却抬一下手指头都难以办到,他想张嘴呼喊,但他发现,嘴是张开了,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就像一个遥远的看客一样,看着江苡沉浸其中而难以自拔。
但对江苡而言却并不是刘少爷想的那般复杂,他只是单纯的看着这杯不知何时到了手中的茶杯,看着茶杯中的水,看着茶杯中的茶。
茶其实只是为茶,它只是简单的存在于杯中,这是江苡一直以来的认知,但此时的他却有些迷茫,虽然手捧着一杯茶,但他却感觉好像并不只是一杯茶,而好像是拿着好几个物体。
茶、杯子和水好像分别存在着一样,只不过因为他拿了,所以便汇聚在他的手里,暂时成为了一个整体。
但又好像不仅仅是这样,因为茶和水在不停的交融着,茶因水而变得舒展,水因茶而变得脆洌,而那杯子也在改变着,由原本的微凉变得有了温度,由原本的干燥变得有温度,连那杯上的纹理,仿佛都活过来了一样,变得有了生命。
就连那茶叶,此时仿佛也已经有了生命,在茶汤里翩翩起舞,一会浮到水面,一会沉到水底,一会又安静的停在空中,一如生命之跃动。
江苡突然发现,其实那跳动哪是什么茶叶,分明便是自己,那一浮一沉之间,分明便是自己两世为人的挣扎,那向上跃起的是奋进,那向下沉去的是沉寂,那悬浮在水中的是短暂的停留,但无论如何的跳动,却始终跳不出那水的束缚。
但一刹那里,自己仿佛便是那束缚自己的水,用自己的身体紧紧的包容着茶叶,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茶叶和杯子,任那茶叶在自己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任那碧绿的颜色浸染我纯净的身体,最后消失了他自己。
在那一刹那里,他是如此的迷茫,自己倒底是谁,是前世的江苡还是今世的江苡,是那沉寂卧倒的茶叶还是那消失的净水,他发现他已经傻傻分不清楚。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住,又仿佛在那一刻开始加速运转,但江苡已经分不清楚时间的变化,他唯一思索的是,自己倒底是谁。
……
分不清楚自己是谁的江苡和分不清楚现状的刘少爷一样的迷茫,但有所区别的是江苡想的是他心中的迷惑,而刘少爷搞不清楚的是现实的迷惑。
因为此时的他饿了,是的,就是饿了,如果非得给这个饿字加个形容词的会,刘少爷会说,我已经饿得不知道饿的感受了,如果非得给这个感受加个批注,那夫子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说:“三月不食粟,六月不知谷。”
虽然他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一会就觉得饿了,但这咱感觉是没办法欺骗人,也没办法作假的,何况还是自己对自己的感觉。他觉得饿,很饿,很长时间都没感觉到这咱饿了,但是奇怪的是他却没有表达饿的心思,明明他已经很想吃东西了,但就是说不出口,就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面对喜欢的人一样,想得不得了,却还扭捏的说不出口。
但或许是今天他所遇到的奇怪事情已经太多,也许是他已经饿到麻木了,反正他没有深入追究的心思了,只是单纯想着有什么办法能吃上东西,尤其是吃到这有家客栈的东西。
但突然间,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他们现在在有家客栈,好像是在找个石桌坐一下罢了,为什么我就饿了呢?
他努力的想去寻找答案,但江苡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因为江苡说了声:“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