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回到校门口的时候,扬江瞥见了一个站在门外一旁等待的女人。
这个情景让他回忆起了某些片段,也让扬江又打量起了这个女人几眼。
中年,短发,衣服朴素,眼神低着,戴着厚口罩,戴着鸭舌帽。
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也不知道她在等谁。扬江摇了摇头,那个时候,在别人的视野和脑海里,应该是和现在的自己同样的想法吧?
扬江将这些凌乱的想法清理出去,走进学校,一路走到宿舍,只觉得路上大概是因为沙尘加重的关系竟然都没有看到几个人。
另一方面大概也是自己回来早了,提前了不少。
他沿着消防楼梯一路向上,走到五楼的时候,从外面就看到了唯一没有去考试的杨逸局促地站在宿舍门口。
“杨逸你怎么站在外面...”扬江有些奇怪地问。
杨逸转头,看到扬江,脸色却只有震惊、愤怒与干涩,他张开了嘴,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能说出来。
“怎么了?”扬江疑惑,跨过门框,走到宿舍门口,向里看去。
这一看,扬江便瞬间愣在原地——
宿舍里面都是人,或者说,都是纠察,他们在宿舍里到处翻找着,在柜子里、抽屉里、橱里,宿舍里凌乱一片,许多东西扔了一地。
“谁允许你们在宿舍里这样翻的?”扬江怒从心中起,踏进门喝道。
“我让的!”坐在扬江书桌旁的人蓦然转身,面容有些熟悉,扬江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个人便是纠察队的队长刘宇生。
刘宇生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说道:“怎么,不服?”
扬江咬牙道:“我想,你们好像并没有这个权限翻看别人的东西,还是说什么时候你们新增了这么个职责?”
一个站在刘宇生旁边的年轻纠察冷声说道:“我们在检查宿舍卫生的时候,在你的地方找到了高老师之前办公室丢失的文件。正好你回来了,我想也许你想要解释一下?还是留着,当面去和学院负责纪律处理的老师去说?”
扬江一下子石化在原地僵住,转头看向刘宇生手里拿着的文件,赫然是那份呈请处分自己的那份材料还有自己写的检查。
那一瞬间,他的心里仿佛一道雷劈过,大脑一片空白。
“你该不会是想要说,你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抽屉里吧?”那纠察眯着眼说道。
扬江微微张开了嘴,手轻微地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干得不错。李信一。”刘宇生对于手下能把这个扬江说的哑口无言感到十分满意,又转头对扬江说道,“小子,给你上一课,不是胆子大就什么都能搞得定的,知道吗?去偷文件?你他妈真是个人才。”
刘宇生站起身来,走到扬江身前,双手插裤袋:“知道现在会怎么样吗?我劝你自己申请退学,走的体面点。”
然后他又喝道:“找完了没有?那么慢,还有其他发现吗?”
一个纠察走过来,对刘宇生低头说道:“队长,其他没发现了。”
“太磨蹭!”刘宇生骂道,“找完了就撤。”他转向李信一,手指了指,“你来下口号。”
李信一站的笔直,点了点头,回身喝道:“收队!”
于是一群人无视了僵在原地的扬江,从他身边鱼贯而出,片刻后便只剩下一条安静的走廊。
扬江脸色苍白,机械地向前走了两步,然后一下子坐到床上。
这是有预谋的。他们早就计划好了,在我外出参加考试,甚至是宿舍的人也都去参加考试的时候,就没有人可以阻止。扬江失魂落魄地想,我竟然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明明知道自己走在一条非赢不可的路上,我竟然...
这一瞬间,扬江想到很多场景,想到很多人。它们像是幻灯片一样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但是他只想到了一个词,一个如利剑般扎入他心中的词:退学。
扬江仿佛看到之后的结局,他收拾好包裹和箱子,如丧家之犬一样被赶出来,坐上独自回家的火车,回到家,独自一人在家的母亲惊讶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他站在她面前,拎着箱子背着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扬江仿佛看到,在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季芸清静静站在门后,用哀伤的眼神看着自己,好像在质问他为什么就这样离开。
他的拳头紧紧地捏住,一下子猛地砸在床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拳头上被猛力的撞击所麻木,疼痛在麻木褪去后才缓缓覆盖上来,温热的感觉,鲜血顺着掌缝缓缓向下滴。
“对不起,扬江。”
扬江麻木地转过头,看到杨逸缓缓地走进来,神色复杂:“我一个人没能挡住他们,拦不住,他们根本不是像说的那样...他们就是进来翻东西的。”
“我知道。”扬江低沉的声音有些哑,低着头看着地板。
杨逸看着扬江失魂落魄的样子,欲言又止,他默默走进去,回到自己的上铺。爬上梯子的时候,老旧的床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响。
扬江呆滞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站起身,开门走出宿舍,然后失神地一路不知不觉走到楼底。
退学。一个动词和一个名词。平平无奇。
抽象。
然而如果有一天,它对于你来说变得具体起来,它意味着:三年的高中努力全部白费,接近两年的大学全部白读,你会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和无休止的背后讨论中黯然退场,成为整个学校的反面案例。人们不会关心你是怎样的人,又有怎样的经历,只会想这个人为什么会愚蠢到做这种事。
你与那个曾经以为是命运中唯一的女孩分道扬镳。
你今年二十一岁,你将用你剩下的生活费买一张车票,回到你的故乡,迎接你的生活。你需要出去打工,干活,养活自己,挣钱。你的前程全部化为泡影,体面的身份,优渥的环境,可期的成长,全部子虚乌有。你借着各种转借承求来的关系在一家工厂上班。你有意无意地从你生活的圈子听到各种关于你的流言和议论。你在小城里不可避免地遇到熟人,他们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你,问你怎么到这个地步。
你难以启齿,默默忍受。你不想做逢人便说自己的悲惨身世而在大年前夜冻死的那个女人。你不想被祝福。
你的寡妇母亲却被人面上同情,背后嘲笑。但她仍然在你面前强颜欢笑,告诉你没事,生活一切照旧。
如果这样想的话,那么这个简简单单的词也许就会变成这样一个词——一无所有。
扬江站在楼梯口,看着外面世界浓烈的风沙,在那混沌的视野中仿佛出现了一条空旷无人的路,路的尽头深处迷雾中,有一个声音在说:
你,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