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欸，江川，怎么没去上网？”
“上他妈锤子，去不了啊。”
“月头就没钱了？不是吧。”
“哪里，前天早上跑操没去，被老狗查到了，罚这个周末不让外出，一天上午下午晚上三次点名，晚上查寝还让故意‘关照’。”
“这么惨？”
“你那天起来跑了？”
“是啊。”
“我靠那天早上那么冷，六点你也能起来跑？你是不是人啊？”
“早睡早起嘛。”
“我就算了。不是有句老话：‘懒觉毁上午，早起傻一天’，不让出去就不让出去吧，爱谁谁。”
扬江转头看了一眼盥洗室里正在搓着衣服聊天的两个隔壁二班的人，又向前走了一阵，在走廊拐角的一间宿舍门前停下，拧了一下门把手，竟然开了，于是便走了进去。
宿舍里右手边最靠阳台的桌子旁坐着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踩着灰色大拖鞋，梳着背头戴着棕色花边框眼镜的，翘着二郎腿，一边抖着腿，正在看着眼前的电脑屏幕皱着眉头。
二班班长（代），江燕白。
江燕白转头看了一眼，看是扬江，便又回过头去看电脑。
“难得啊，没出去浪。你是你们宿舍最不可能单独在周末留着的，稀有景象。”扬江说。
“烦。写文章这种事情我是真的不行。要不然你替我写吧。”江燕白挠头。
扬江靠近他的电脑屏幕，看了看——大号标题，“竞选演讲”。
“竞选的事情定了？”
“是啊，说是下周一，就是后天。不把这件事做完，哪有心思在外面浪啊。”
“得了吧。”扬江在宿舍里四处转着，打量着桌上和架子上的东西，时不时拿起来看看，“我从小学开始就在想，选班长这种事和演讲有半毛钱关系么？选谁各人心里早就有数了，而且——定谁和投票也没太大的关系，不就是老师说了算么。”
“形式还是要有的。”江燕白说，放下腿，双手撑着桌子让自己向后仰，借此舒展了一下身体，“而且，还是挺重要的。如果你都没有走到那个台子上去，那你连被投票的资格都没有。”
扬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怔了片刻。
“这就好比一个女人，哪怕她再大再挺，但是外面裹了三层羽绒服——你懂我意思吧？索然无味。不给看谁管你有没有料呢。”江燕白说，习惯性地从袋子里掏出烟盒，刚想点，却反应过来宿舍并不能抽烟，又悻悻地把烟塞了回去。
“低俗的比喻，符合你们苍州人的一贯风格。”扬江坐了下来。
“别把我们苍州人想的都和萧水席一样。我很纯情，谢谢。”江燕白说，“快点，帮我写了，然后我们出去上网。知道你想上网了在宿舍坐不住。”
“扯淡吧，自己写。我就没想去上网，计划好上午改我的稿子来着。”
“那你不呆在宿舍做你的文学宅男，跑来我这？”
扬江沉默了片刻。
“算了，写就写。待会上网饮料你请。”
“小事！”
浅海大学西北方位，路程约1.5公里，大马路边北侧永和新苑的外侧，有一栋三层的商用楼，一楼是银行，二楼是小旅馆，三楼则是网吧。
这里来得最早的常常是浅大的学生；呆的最晚的常常也是浅大的学生。
老板是云外人，家里好几个人都在里面帮忙，年轻且还算有几分姿色的老婆做前台收银，弟弟做网管，叔叔以前是厨子，在网吧最里面搞了个小厨房，做盒饭，每天到了中午晚上饭点网管就在店里喊：“有点餐的么？有——点餐的么？”
卖的最好的是蛋炒饭和红烧肉盖饭，前者便宜，但咸，后者味道可以，就是油放的多了一些。
扬江和江燕白上完网出来的时候，外面夜色如水。
两人一边聊着游戏一边沿着马路往回走，然后上了天桥，向路对面。天桥下，无数红色和白色的车灯汇聚成两条河流，在光的迷离中无尽流淌。鸣笛的嘈杂混在远去的风里，拂开飘散在凉意中的繁华，漏出空寂的某个缺口。
走到天桥中间的时候，扬江停下脚步问：“问个问题。如果…如果你有一台能够探知命运的机器，你会做什么？”
“新小说的创意？”
“…嗯。”
“什么叫做能够探知命运？”江燕白停了下来，回头看扬江。
“比方说，可以知道某个人的性格，可以知道某件事的风险大小之类的。”
“这些，不是本来就可以知道的么？”江燕白笑了，“跟机不机器有什么关系，只不过看你有多想了解，花多少工夫而已。你还是再想个靠谱点的创意吧。”
是么…
扬江在后面走着，转头看向浅海这一片繁华的夜。
走到西门口的时候，扬江打定了主意，和江燕白分了路。
“你先回去吧，我买点东西去。”
“行。”
浅海大学西侧是一条小路，路西侧是并不大的蓝海公园，西北侧是居民区，沿路是一排小店和摊位，都是外地人开的，小饭馆小店铺，卖菜的卖熟食的卖水果的，虽然看上去很简陋但着实很方便。
扬江走到水果摊门前，刚想拐进去，余光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去。
浅灰色的上衣，米色的裙子，侧脸有很柔和的线条。旁边不远处的烤冷面摊子周围有不少人，她提着一个手包，正站人群一边安静地等待。
这不是小鹿么，一个人来买烤冷面。扬江想。
她在等待中抬起头来朝路的另一侧望去，扬江移开目光，转身走进水果店。
等买完水果结完账拎着袋子出来时，烤冷面摊上已经不见她的身影，只剩下最后排队的两三个人。
扬江四处望了望，周围只有稀疏的人流和昏暗的光影，夹杂着低声而模糊的语言。面馆老板坐在亮了灯的门口，背对着空荡荡的店，一边缓缓拍着腿一边有些落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各式各样的人。
扬江往回走了几步，犹豫了一下，决定反身也去买几份烤冷面。这家摊子他大一刚来的时候就吃过，味道确实可以，否则也不会在晚上都有人排队。
“老板五份烤冷面。”扬江把水果袋子从右手换到左手，右手伸进袋子里去掏钱，却不小心把袋子里的学生卡给带出来了，忙俯身去捡。
老板一边做着，一边瞥了扬江一眼，突然说：“帮舍友带的？你是浅大的学生吧。”
“啊，是。”扬江愣了一下。
“那正好。”老板说，俯身从摊车下面拿出一个方形的薄黑色袋子来，“刚才有个大姑娘来我这买冷面儿，落了个快递袋掉地上了，她走了我才在地上看到，看这样应该是本书吧。她也是浅大的，你就帮忙带一下，上面应该有名字的。”
于是扬江就这样有些懵地满满的拎着三个袋子回到了宿舍。
推开门，李金城的位置空着，杨逸仍然在鼓捣他的子弹飞机，满宿舍的502味，张叶如躺在床上举着手机双手飞动，不知道在和谁聊天，杨辰戴着耳机正坐在桌旁看盗版电影。
扬江走到桌旁将三个袋子放下，转过身来，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我在西门那边买了点烤冷面…一人一份。”说着，从塑料袋里一份份拿出来放到各人桌子上。
“卧槽可以啊，正好憋了一天没出去了，食堂真不是给人吃的。谢了谢了。”张叶如一下子坐起身来，坐到桌子边。
杨辰摘下一边耳机，看了看扬江，似笑非笑：“难得请客啊，扬江。”
“还有水果。”扬江一边发着，一边说。
“大气了。”杨辰竖了个大拇指，点了下鼠标停了电影，低头看了看烤冷面的盒子，然后吃了起来，一边说，“杨逸，你能不能别弄502了，闻着这味道吃的不都得吐出来？”
杨逸回头看了一眼，背后李金城的桌子上也放了一份，他又瞥了一眼扬江，没说话。
扬江把最后一份放到杨逸正在鼓弄的子弹飞机的一侧，站在旁边没有说话。后者似乎仍然专心在弄他的飞机，没有移开目光，然而过了片刻，还是随口说了句：“谢了”。
扬江回到自己的位置，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将黑色袋子放到抽屉里，然后拆着水果袋子。
走廊里传来渐进的拖鞋的声音，然后门被打开了：
“我日，我脚都蹲到没知觉了，差点没起得来！被老狗憋了一天了竟然还要被屎憋这简直是生不如死…”
大大咧咧进门的李金城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扬江坐在位置上侧过身，右手拿着一根刚掰下来的香蕉，举在空中递向他。
“来一根。”
李金城愣住了，抬眼看到扬江桌上的一袋水果，转眼又看到了每个人桌上的烤冷面。
他刚才那种夸张而搞笑的神色一下子就没了，整个人就好像走进了冰箱一样，神情变得有些淡漠，然后穿过床铺中间向里走去。
扬江抬起的手僵在空中，他的目光停留在宿舍的门上，有些呆滞。
然后手中的香蕉被拿走了，李金城短促而若无其事地说了句“行”，回到自己的座位淡然坐下，然后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让人听起来都觉得火辣辣的长长的“嘶……”。
张叶如打趣：“金城，你这菊花有待磨练啊。“
杨辰转身淫笑：“可能这就是娇嫩的雏菊吧。“
“滚！看你盗版电影去。”
扬江面对着墙壁没转头，却也无声地笑了，扬了扬嘴角。在烤冷面和502的古怪的混合气味中，他回想起那句话，仿佛有一个深沉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念了出来，回荡在他的心中：
愿你从今天起拥有一段不一样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