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期,Q国的政策也发生了变化,六七十年代的那些事已不多计较。随着中国国内生活水平的提高,对玉石的需求量大大增加,一些商人把玉石卖到中国。朱大力他们转而做玉石生意,刚迈进这道门槛,处处小心,需上税就上税,需报关就报关,规避了很多风险。
朱大力知道这些年国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非常高兴,相信国家会越来越好。二十多年的事,回头看一看很容易看清楚。纠正了“左”的错误,回到正确的路线上,党有希望了,国家有希望了,人民有希望了。
朱大力准备近期回国,回沅城看望生养自己的故地,看望父母,也看望高鸿鹄。
高鸿鹄取出朱大力给他父母的信,捧着这封无法递交的信,觉得沉甸甸的。
高鸿鹄很快到朱大力父母墓前,拍了照片,冲印出来,第二天写了信寄出。写到朱大力父母逝世一段,高鸿鹄落泪了:“如果他们能活到今天,知道你现在的一切,再加现在国内形势很好,他们会多活五年的……要说尽力没尽力,我是尽到力了。但家乡贫穷落后,医疗条件很差,我有愧于你……”
过了两个月,高鸿鹄又收到朱大力的信。
朱大力收到高鸿鹄寄的照片和信,泪水溢出眼眶。他很感谢高鸿鹄为他的父母送终,当即将家人叫到跟前,要他们永远记着高鸿鹄的恩德。
朱大力到Q国北部一个叫密纳的小城,谈一笔玉石生意,谈得很顺利,上午签了合同。第二天才有返回的飞机,朱大力准备利用下午半天的时间,领略一下密纳的热带风光。他坐在宾馆大厅等的士时,忽然想起了父亲四十多年前向他提到过“密纳”,还讲述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一九四三年盛夏,中美英联军与日军在Q国展开了决战。朱大力父亲所在的中国远征军接到上级命令,组成一支三百人的奇袭队,十二个小时急行军,预先潜伏到密纳机场附近,战斗打响后一举占领机场,其后再随大部队攻占密纳城。
从中国远征军驻地到密纳日军机场,也就四十多公里的路程,一般行军十个小时绰绰有余。但是为了达成作战的突然性,这支三百人、每人背着近四十公斤作战物资的队伍必须隐蔽前进。父亲他们爬高山、穿密林、涉急流,有的地方没有路,完全靠用砍刀砍倒灌木、荆棘,劈出道路继续前行,一小时走不了五百米。官兵们体力消耗极大,身上的衣服被划拉成布条子,手上、腿上被拉出了一道道伤口,终于在傍晚前按时抵达了潜伏位置。第二天一早,美军飞机对密纳机场实施轰炸后,中国远征军奇袭队突然发起攻击,全歼日军守敌二百余人。
中午,密纳城攻坚战开始了。密纳是日军在Q国北部的一个重要据点,弹药、粮食充足,各种掩体均在十余米的地下,洞口由水泥构成,可以防止火焰喷射器进攻。工事四通八达,既可独立作战,又可相互支援,堪称一流。日军知道此战生死攸关,虽被围仍困兽犹斗。中国远征军连攻三天,伤亡大于日军,终于将密纳攻下。朱大力父亲所在的三百人的突击队,战后清点人数,能够回答出“到”的不到五十人了。就是在这次作战中,他的腰部被日军弹片击中,负了重伤。
父亲在小油灯下低声给朱大力讲这段往事时,朱大力忽然觉得瘦小的父亲高大起来了。他记住了这场战斗的经过,记住了“密纳”这个地名。
想到这里,朱大力起身问服务台的侍生:“听说城外有个战死者墓地?”
“有的,先生,就在城北五公里的山脚下。”服务台侍生谦恭地回答,接着又问,“先生需要导游吗?”
“导游?”朱大力想了想,谢绝了。
不一会儿的士来了。朱大力上车:“到战死者墓地。”果真如侍生所说,车行五公里就到了。墓地环境不错,紧靠蓊蓊郁郁的大山,还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环绕流过。
朱大力看到西边修整得很好,陵墓横成行,竖成列,还有一座十余米高的纪念碑,便向西走去。谁知走近一看,纪念碑上镌刻的是日文,是日军的。朱大力像踩到一堆狗屎,又像吞了一只苍蝇,急忙转身向东。
东边的陵墓高低大小不一,年久失修,多数已经倒塌,不知埋葬的是什么人。朱大力凑近一座坟包,坟包一侧已经坍塌,前面有一块木板作墓碑。木板大多腐烂,好在上面的字是用黑漆写上去的,依稀可以认出:“中国远征军七一九团”。“七一九团”,父亲当年曾提及过,这不就是当年他所在的部队吗?朱大力急忙蹲下,凑近木牌辨认,能认出“七一九团”字样的坟墓竟不下八十座。
啊,这里安葬的是与父亲并肩战斗的战友,是为了中华民族而献身的烈士忠骨呀!朱大力热血沸腾。
朱大力在远征军墓地仔细察看,父亲的形象与墓地交叠出现。父亲可不是委委琐琐的父亲,父亲不是可怜兮兮的父亲,他曾经是个热血男儿,是个为民族的尊严浴血奋战的汉子呀!
不经意间,朱大力的目光飞到了西边。这一看不打紧,顿时生出了日本鬼子仍耀武扬威、中国军队仍俯首帖耳的感觉。朱大力气不打一处来,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夕阳将远山近树涂抹成一片金黄,朱大力上车返回,让车拉着他直接去找密纳市长。市长已经下班了,费了很大劲才在郊区家中找到他。
市长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皮肤比一般的密纳人要黑,一副茶色眼镜,能讲中国话,显得儒雅。他把朱大力请进客厅。
朱大力递上名片,开门见山:“市长先生,我到贵地谈生意,看到市郊有日军的墓地,很是不解,想来讨教讨教。”
“哦,好,好。”市长应承着,他原以为是来谈生意的。
“当年的日军是侵略者,贵国深受其害,为何现在还允许日军墓地存在,而且修得那样气派?”
“当年的日军是侵略者,我国曾深受其害,深受其害!”市长连声回答。
“既然如此,战死者墓地作何解释呢?”
“哦,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市长说,“Q国对日军墓地的处理一直没有形成法律性的规定。近年来,日本人打着死者亲属的幌子,在Q国多处重修了日军墓地,大多搞得很气派。人们怀疑是日本政府背后支持干的,但没有去深究。”
“这样处理合适吗?”朱大力问。
“这要看从哪个方面来说了。如果从政治上来看,我们Q国人民是决不会同意为侵略者张目的,我们并没有忘记屈辱的历史。但如果从文化现象来看,这也是允许的。”
“还有仅仅从文化上来看这类事的吗?”
“哦,这个、这个还是有的。法国的诺曼底,既有盟军的墓地,也有德军的墓地,想必朱先生不会不知。这与我们密纳的情况是相通的。”
市长所讲的诺曼底的情况,朱大力曾在一本书上看过。
“朱先生,对你的感情,我很理解,我们是相通的。”
相通的?朱大力不大相信地看着市长。
市长告诉朱大力,他的祖父是华人,两个叔叔抗日战争时期被日军抓到日本做苦力,五六十年了没有音信,肯定客死他乡了。
朱大力的气消了一些。
市长说,如果近年朱大力来密纳修理中国抗日阵亡将士墓地,他一定大力协助,如果过几年他退位后,也会利用自己的影响,提供方便。
朱大力感谢市长,起身告辞。
……朱大力深感要修整中国远征军墓地,关键在经济实力。他下决心,或者自己赚钱,或者联合当地华侨华人,迟早要把远征军墓地修好。他最近正准备做这事,回国之事也只好后延了。
高鸿鹄看到这里,很受震撼,他回信称赞朱大力的想法,并表示如果有可能,将向国内有关部门反映此事,这毕竟是中华民族的事,毕竟是共御外侮的事。在这点上,中国人是相通的。
这封信寄出后,高鸿鹄一直等朱大力的回信,等他归来的心也更切了,但迟迟未见信更未见人。朱大力做生意连信也顾不上回了,还是又发生什么意外了?
时间过得很慢又过得很快。一九九九年春节前夕,高鸿鹄终于收到朱大力的第五封信,果真是朱大力遇到了意外。
从密纳回来后,朱大力与老李谈起密纳远征军墓地的事,老李也义愤填膺,决心好好修一修中国远征军墓地。为了扩大生意,二人作了分工,老李负责南面,主要是Q国几个大城市;朱大力负责北面,主要是把生意做到中国国内。资金也在逐渐积累中。
一天中午,七八个Q国的警察突然冲进朱大力的公司,要将他带走。朱大力大声喊叫:“你们干什么,为什么抓我?”
警察不管这些,硬把他推到车上。
朱大力被关进了警察局候审室。这是一间三四平方米的房间,没有床,没有凳子,与一个笼子差不多。朱大力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一连几天,无人管无人过问,只有一早送来一碗米饭、一碗凉水,把头天的大小便带走,晚上送来两个馒头。朱大力哪能忍受,不时喊叫,招来的是一顿顿训斥。
第五天早上,来了四五个警察,开门把他带到法庭审理。
一个法官宣读了起诉书:朱大力投资九十万Q国币,参与毒品走私。
朱大力一听,先是大笑,接着大喊冤枉。法官出示了证据,他与一家名叫“夜来香”的公司签订了合同,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字。其中的“大”字比其他字要大三分之二。
朱大力又笑了:“法官先生,请你好好看一看,我们签订的是玉石生意合同。”
法官板着面孔:“这合同上没有讲玉石生意,‘夜来香’公司用这笔钱倒卖海洛因。”
朱大力脑子轰了一下。
上诉期是十天,朱大力很快请了律师。律师反复强调,朱大力不知这九十万投资用于贩卖毒品,请法院量刑时充分考虑这一点。法院的判决在一个月后作出,判了他七年徒刑。法官说,如果朱大力知道是贩卖毒品,这九十万的海洛因够杀头之罪了。
七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多么漫长的日子!出狱后,朱大力去找“夜来香”公司,早已无影无踪了。
朱大力从小有财产一下子变得身无分文,还因请律师等背了一屁股的债。被判过刑,谁还愿和他做生意。而老李在两年前得了急病,客死在Q国南方一座城市。朱大力再一次陷入困境,有家不能回,也无意思回来了。
朱大力在信的结尾处写道:“再好的梦,终归是梦。几十年的坎坷路,使我觉得人太脆弱太渺小了,根本无力抗拒社会。你平平实实地过了一辈子,比我强。”
字写得歪歪扭扭,看来朱大力已经很苍老了。信封和信里都没留地址,说明朱大力对未来已经心灰意冷,不希望收到高鸿鹄的回信了。
高鸿鹄手捧朱大力的信,老泪纵横。
二〇〇八年春节前的一天,正在文化馆忙活的高鸿鹄听到门外有人喊了一声:“高老,人找!”高鸿鹄抬头一看,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进了办公室。
“您是高勃勃(伯伯)吗?”小伙子问。
“我是高鸿鹄,你找……”
“我就系(是)找您的啦!”小伙子汉话讲不大利索,带点广味,又不完全像广味。
“你是……”
“我系朱大力的儿子朱念沅。”
“朱念沅?哦,侄子,你、你从哪里来?”高鸿鹄很激动。
“从Q国来。”
高鸿鹄将客人请进屋里。
朱念沅没落坐就打开了一个小手提箱,捧出一个骨灰盒。
高鸿鹄一看,骨灰盒外观与国内的不大一样,上面用黑粉喷涂着重彩字:朱公大力。高鸿鹄捧起骨灰盒,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他、他是哪年去世的?怎么去世的?”高鸿鹄擦了把泪水。
“两年了。出狱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整天喝闷酒,有时就醉倒在酒店,谁劝他也不听……”
“大力,你怎么这样作践自己……”高鸿鹄的声音颤抖着。
“我父亲去世前叮嘱我,把他的骨灰盒交给你,让你帮助埋在沅城。”朱念沅说着,从手提箱底层取出一个红包,“这是我父亲去世前让我交给您的钱,他说我爷我奶是您养老送终的。”
“这个,你拿回去。你在国外不容易。”
朱念沅还要推让:“我父亲生前反复说了的,我爹生前……”
高鸿鹄说:“你要不把钱收回去,我就不管你爹的骨灰盒了。”
朱念沅只好收回钱。
高鸿鹄想起什么:“你妈……”
“哦,我妈是Q国一个华侨的女儿,小我父亲三岁,家里就做点小生意。父亲的事出了后,她又气又急,身体越来越差,这大半年也一直卧床不起。”朱念沅用衣袖捋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本来这次她要来的,我担心她身体受不了……”
“哦,你回去后就说高伯伯,还有你父亲沅城一中高六七班的同学,都问她好。”
“我一定转告母亲。谢谢高勃勃,谢谢高六七班的叔叔阿姨们。”朱念沅很懂礼貌。
朱念沅在沅城住了两天,高鸿鹄陪着,扫了他爷爷奶奶的墓,还逐一拜见了父亲高六七班的同学。他告诉朱念沅,朱大力骨灰的安放一定会搞好,安放好后拍照片给他们寄去。朱念沅连说感谢。
高鸿鹄对人讲过,要写本书,题目为“不可企及的梦”,写我们这代人中一些特殊人物的酸甜苦辣,主角是朱大力。但至今尚未见出版。
二〇〇八年盛夏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处理几个文件,高鸿鹄打来电话,说朱大力的儿子回来了,要见我。我将手里的事办完后,到门口迎接客人。
不一会儿,高鸿鹄带着客人来了,果然如高鸿鹄介绍过的,朱念沅身材高大魁梧。
坐定后,朱念沅开门见山:“林副县长,我这是第二次回沅城了,是想了却父亲的一点心愿。”
“了却心愿?朱先生,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请吩咐。”
“我父亲生前多次说过,他生在沅城长在沅城,没给沅城做过什么事,还添了不少麻烦,他愧对沅城,愧对父老乡亲,愧对母校、老师、同学。”朱念沅讲得很有感情。
“朱先生别这么说,过去我们政策上有许多问题,伤害了许多人,包括你的父亲。要是现在的政策,我相信你父亲不会离开沅城,更不会离开祖国的。”
“是,是,我相信。我父亲逝世前,反复叮嘱我两条,一是把他的骨灰盒送回沅城,二是让我挣了钱,为修整密纳远征军烈士墓出点力。”
“呵,朱大力先生对祖国、对沅城的爱至死不渝啊!”我说。
“这几年,我开了个小店,挣了点钱。但要靠我,肯定不能修好密纳远征军烈士墓。而且,在国外要办这些事很不容易,还是要靠祖国。这次带回两万美元,我想作为修密纳远征军烈士墓的起动费。当然这点钱太少了,不过想到父亲,我必须这样做,我会继续做下去的。”
“这个、我……”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从心里说,我认为修理密纳远征军墓是合情合理的事,是符合中华民族意愿的事,随着我国改革开放的扩大,随着我国经济势力的增强,随着中国共产党与台湾国民党关系的正常化,这事会提上议事日程会办好的。但是,现在还没提出,而这问题,不是沅城一个地方能办的,必须由上面来办。
我把这些意思给朱念沅讲了,朱念沅似乎听懂了,但他还是说:“林副县长,这是父亲让我这样做的。”
我告诉朱念沅,我一定在近期向省里有关部门反映,需要向北京反映我还可以向北京反映,一定争取尽快办这事。这两万元还是由他带回去,到时再说。朱念沅想了一阵子,同意了我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