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准备让三日的时光看上去并不漫长,明日,云清霜和二皇子他们便要出使岑玉了。
这样一来,明日白笙儿便要如以往一样,跟着她父亲到大理寺去。这样暖灯树影小院落的日子,恐怕暂时是要到头了。
今夜,是她在可在白府安稳度日的最后一晚。
许是舍不得这样宁静的初夏夜色,已是子时,白笙儿的房内仍然没有熄灯。
陆秋娘穿着一身黑衣,自后门摸进了白府。她不知道白笙儿为何还没歇下,只知道,她若是再不来,她自己便要崩溃了。
由于之前来过一次,她没费什么功夫便来到了白笙儿的无名小院门口。
她本想悄悄地踩着石头翻进去的,可她一介医者,哪里有什么武功,一不留神便弄出了些声响。
她一紧张,正要往墙根躲,只听得院内门口处传来一声:“门外可是陆太医吗?”
陆秋娘惊恐地盯着门口,没敢做声。然而,门却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推门出来的人是迎春,她对着陆秋娘藏身的方向道:“若是陆太医,便请进吧,是我们小姐叫我在此等您的。”
白笙儿卧房中的灯火比院外的微光更加刺眼,陆秋娘进屋的时候,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奇怪的是,这个时辰,平常人家小姐就算没有歇下,也该是准备着休息了。白笙儿却打扮的与平日出门没什么两样,此刻正端坐在卧房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像是刻意在等她。
按品级算,白笙儿与陆秋娘该是差不多的,平日里谁也无需向谁行礼。可今晚,只一见到白笙儿,陆秋娘就条件反射般的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道:“臣陆秋娘……见过白小姐……”
向来循规蹈矩的白笙儿就坐在那里,没有请她起来,而是受了她这一礼。
“我知道你会来。”
这是今晚白笙儿见到陆秋娘后的第一句话。
“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我想听你亲口说。”
这是第二句。
声音很冷,与那日到太医院送食盒的开朗样子全然不同。
陆秋娘望着白笙儿看不出情绪的面庞,闭了闭眼,终于开口道:
“既然白小姐已经知道了,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白笙儿在灯光中沉着脸看她。
陆秋娘深吸一口气:“白少卿的夫人,也就是小姐您的娘亲,是臣害死的。”
白笙儿的瞳孔骤然紧缩。
尽管她之前已经猜到了八九不离十,但在一切相关的人承认之前,她可以一直麻痹自己,告诉自己,那只是猜想而已。
现在这个可怕的猜测终于被证实,如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砸了个四分五裂、土石迸溅。
她的指尖紧紧扣住桌沿,直到变得苍白泛青:“继续说……所有,都说出来……”
陆秋娘知道,自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她跪在夜里冰凉的地面上,一五一十地道来了当年所有的真相:
“当年,您的娘亲原本只是小病,是杜相府中的大小姐找到了我。她说……她说她想嫁给白评事,叫我帮帮她。”
“你看她身份高贵所以允下了?”
白笙儿的眼中,渐渐布上了充血的红,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可怖。
“没有……我当时是咬死了不同意的!可她说,若我助她,便荣华一生;若不如此,宰相之女,想要让一个小小的太医生不如死,太容易了。”
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两边均是峭壁的悬崖便上,只要一提起,陆秋娘便是满眼的恐惧之色。
白笙儿还是忍住没有落泪,却双目通红。她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所以……你用我娘亲的命,换了你的命……”
“是我陆氏一族上上下下一百余口的命。”
是陆秋娘眼中先泛起了泪光。
再是于心不忍,再是医者仁心,一百余口亲人的性命,孰能不顾?
再开口,陆秋娘反而没有那样的恐惧了,像是陷入了梦境一般,自言自语地开口:
“你娘亲走的那晚,电闪雷鸣。你看,她那样好的人,连老天都在为她悲鸣。”
“她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她跟我说,她想见见你。”
“可我知道,她不是病死,是我每日给她用了杜氏送来的毒。当时你还太小,她的死状会极其惨烈,我怕你一辈子蒙上阴影,最终对你编了谎话,没有叫你过来。”
白笙儿死死咬着下唇,唇角微微翕动。
当时她太小太小,只怕自己耽误了娘亲养病,却不想,那是她已经永远错过的,见到她娘亲的最后一面。
“你娘亲走的前一刻钟,周围没有别人,她只得把给你的信交到我手中……后来,她就走了。那些金银珠宝荣华富贵,我没取分文。再后来,白府丧事,杜氏嫁人……总之看起来,与我就没有半点关系了”
“可我行医至今,每每想起那件亏心事,都仿佛你娘亲刚刚七窍流血地死在我面前。尤其是遇到你以后,我快要疯了,每一晚……每一晚你的娘亲都会在我的梦里哭喊,她一直哭,一直在吼叫……她哭着对我嘶吼她不甘她不平她要我还她命来她求我让她见她的女儿最后一面啊!”
仿佛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陆秋娘跪伏在地上,双手掩面。像是已经脱水太久的鱼,大口大口地想要吞进生命,却一动也动不了了。
“我不想听你说你有多可怜——我母亲的信呢……”白笙儿仿佛已经忍耐到极限,连牙关都在战栗。
陆秋娘缓缓抬起头,失焦的目光在她身上渐渐汇聚。
她一寸一寸地摸索自己的衣袖,终于,慢慢地,掏出了一封泛黄的、从未被人拆封书信,像是递出性命一样,递到了白笙儿的手里。
白笙儿颤抖着将它小心翼翼地展开。
一封再平凡不过的信,历经岁月十余年,终于来到了它应该来到的归宿——
吾女笙儿,见信如晤。
薄如蝉翼的纸张,映在昏黄的灯里,是那样让人熟悉。
终于,眼泪顺着鼻尖淌下,晕开了母亲的墨痕。
白笙儿怔怔地望着这张留有娘亲因病不太漂亮却尽力规整的字迹的纸,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年的那棵怀抱了多少回忆的桂花树。
树下,是她的娘亲。
她穿着雪白的素衣,肩上披着一件外衫,在院中的桂树下,一笔一划地,写着留给女儿的信。
尽管面带病容,她依旧是那样从容美丽,那样让人一想起,就柔软到疼痛。
风一吹,桂花纷落。
她刚好收笔,向院子里一望,就与那个清澈的目光撞了满怀。
“娘亲……”
声音脆脆的,还有些怯生生的。
白笙儿怕扰了她的娘亲,只好这样试探地叫了一声。
于是,她的娘亲笑了,走过来将她抱在怀里,又坐回院子里的小桌前。
只是桌面上不是信,而是一段诗经。
不过,她现在就在娘亲的怀里,又何须信件呢?
白笙儿听到娘亲在耳边轻念:“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她看着她。
她将她放在小石凳上,站在淡黄的桂花雨中,对她说:
“笙儿你看,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多自在,多快乐啊。不用劳神伤身,做完了活计就……归宁父母,这才是我们农家里最快活的日子。”
“你将来长大了,娘亲也不希望你遵守着那么多条条框框。你爹是个七品评事,可官小有官小的好处,不必委屈求全,不必虚情假意。你,我,还有你爹,都像这样自由自在地活着,这才是白家呢。”
自由自在地活着,这才是白家呢。
白笙儿呆呆地坐在石凳上,突然沉思。
金色的桂树摇着秋风的凉,她的娘亲,永远地被围绕在了灿如星辰的桂花中。
那么,现在这样,还算是白家吗?
白笙儿突然想不明白了,她一点都想不明白,或者说,是不能思考。
夜悄悄,风默默。
白笙儿直不起身子,盯着手中那张滚烫的信纸。
她还在那棵桂花树下,她的娘亲,还在笑着对她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