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太医院今日冷清得很,大约是今日喜庆,不是有什么大毛病的主子,都不会到太医院找太医瞧病的。
白笙儿拎着食盒走进太医院的时候,就是一副冷清的场景。
院子里晒着不同种类的草药,有的晾在架子上,有的密密麻麻,装在簸箕里,散发出药草独有的清苦气味。
穿过气味浓郁的院子,白笙儿进了屋内,鼻腔中总算有了一丝回甘。
这间包裹在药香的屋子里,只有两位当职的太医。
其中一位,就是陆秋娘。
另一位太医与白笙儿不熟,只当她是来送食盒的宫女。可当白笙儿径直上前将食盒落在陆秋娘的桌面上时,原本沉着脸色看医书的陆秋娘吓了一跳。
“侍读姑娘?”
陆秋娘赶紧站起来,“你怎么来这儿了?”
“御膳房人手不够,我来帮着分放食盒。”
白笙儿拍拍面前的食盒,很像只是单纯来送食盒的好心人。
“啊……这让我们怎么受的得起。”陆秋娘看见她有些紧张,“这样的粗活,御膳房的人怎好叫你来做呢?”
白笙儿闻言笑道:“是我主动要求帮忙的。再说了,陆太医曾为我母亲诊治,作为恩人,我能做些这样的小事,是我之幸。”
此言说出之时,白笙儿正用她那双沾满灵气的双眸看向陆秋娘。
她稍稍歪了歪头,展现出这个年纪的姑娘应有的、很可爱的样子:“还是该收下这份心意的吧,是不是呀?陆太医?”
陆秋娘看着她笑眯眯的眉眼,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有关她母亲的事,陆秋娘实在是不愿再听到。
偏偏白笙儿像是什么也没有意识到,一边替她打开食盒,一边将里面的菜品依次取出来,摆在她的桌案上。
“哈哈……也是,侍读姑娘不必忙了,我自己来。”陆秋娘按住白笙儿的手。
现在她只要看到白笙儿,就会一扫她往日的冷清,而变得紧张起来。
“太和殿那边有宴,侍读姑娘快些回吧,不然……陛下会怪罪你我的。”
“陛下眼下不在太和殿,不会怪罪的。”
白笙儿很固执,继续伸出手,帮她拿出食盒里的盘子。
“好好好,就算陛下不怪罪,让侍读姑娘来做这些服侍人的活儿,臣自己也不会心安呀!”
陆秋娘赔着笑,试图尽快将人送走。
“咦?”白笙儿这次倒是停了手,直起身子,将很澄澈的目光投向陆秋娘,很夸张地惊叫了一声:“陆太医,你难道没有听过一句民间俗语吗?”
“啊?”陆秋娘一愣。
“老百姓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陆太医你这样善良的人,如何会怕心里不安呢?”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陆秋娘立在原地,这句话就像一把利剑,仿佛将要剖开她血一般鲜红的心。
她缓了好久,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啊,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好了,”白笙儿已经摆好了最后一个盘子,“御膳房还忙着,我就不多叨扰了。”
随后朝陆秋娘做了个揖,趁她还没回过神来,飘似的离开了太医院。
直到另一个当职的太医过来,陆秋娘都怔在原地。
而白笙儿送来的那些菜品,仿佛有什么瘟病似的,等到另一个太医已经用完了膳,她也没有动上一筷子。
方才一瞬,她甚至以为白笙儿早已尽数知晓了她的秘密。可白笙儿又突然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离开。
回忆起她刚刚的一言一笑,陆秋娘找不到任何知道她秘密后的狠厉与怀疑。
她暂时定了定心,哪怕她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夜深人静时。
杜府中用以装点的草木怪石笼罩在一层昏黄的薄光里,增添了些诡谲的意味。
杜尽忠此刻正坐在他的房中喝茶。
琥珀色的茶汤汩汩入杯,使原本清冷的白玉茶杯渐渐温润起来。
暖杯的茶汤不饮。尽管是上好的茶,杜尽忠依然毫不犹豫,将杯中略浅的茶水尽数倾进一旁的盆栽中。
茶汤再入杯,已是浓淡刚好,微苦回甘。
液体撞击玉器的声音回荡在静谧的夜里,一滴,一收,都那样的清晰。
十余年来,这是杜府第一个没有疯癫般的哭嚎嘶吼的声音。这样静得出奇的夜,让杜尽忠很是享受。
他像是在等什么人,自己的一盏茶饮尽,又为对面那杯已经转凉了的茶重换了温热的茶水。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从后门悄悄进了杜尽忠的院子。
杜尽忠半眯着眼睛,嘴角轻轻勾起,在那人摸索着进屋的一刻,悠然道:“来了?”
来人却不似他这样怡然自得,眼见屋内没人,便一把扯下斗篷,怒道:“现在怎么办?老二那书呆子横插一脚,和云清霜马上要出使岑玉了!”
“先坐下,坐下再说。”杜尽忠指指面前的圆凳,“殿下如今,急也没有用。”
“我怎能不急?现在不光是这个机会没有了,我能看不出来吗?父皇都快对我失望了!”
斗篷下,正是大皇子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
杜尽忠笑意更甚:“殿下这话说的……陛下何时对你不失望啊?”
“你……”
大皇子被戳中痛处,急得想骂人,却偏偏要仰仗人家,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粗喘两口气,紧盯着杜尽忠,坐在他对面。
杜尽忠见他落座,不紧不慢的抬起手,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殿下资质平庸,整个朝堂除了我们杜家,谁会支持您?偏偏殿下又心高气傲不睦手足,弄的陛下也对您失望透顶。臣没说错吧?”
“呵,”大皇子咬着后槽牙冷笑,“你还真敢说。这又没有别人,不怕我一怒之下要了你的命?”
杜尽忠收起笑意,却依旧语气慵懒:“殿下杀了我,当然可以。只是没了我们杜家,殿下可就别想坐上这个皇位了。”
大皇子心性傲,最见不得别人说自己不好。可杜尽忠说得没错,朝堂上的大臣原本都是支持他四弟的,是因为杜尽忠支持他,才有了一部分人跟着鼓吹“立储立长子”之说。
总之,没了杜家,他这辈子都别想继位。
“殿下今年年近而立了吧,若是等到陛下驾崩,殿下的年岁,可就难以继位了。”
“等到父皇驾崩?你什么意思?”
大皇子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用看到鬼怪似的眼光看着他。
“殿下稍安勿躁……”杜尽忠向后靠了靠,烛火照进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却被深不可见的黑暗吞没,“我不会对陛下怎么样,只是希望你再次明白,没了我们杜家,你什么也做不成。”
闻言,大皇子瞪了他两眼,忿忿地道:“那现在怎么办?云清霜要去出使岑玉了,我肯定是没机会了。”
“殿下的目光要放长远。”总算切入了正题,杜尽忠坐直了身子,收起刚才的笑脸。
“对策呢,臣早就帮您想好了。”他狡黠地笑笑,“去与不去,不要紧,左右您继位与否并不是看陛下的喜好。”
“那还能怎么办,看着她出风头得民心吗?!”
“不……这次她身边的那个有点本事的侍读不会去,咱们只要让他们有去无回就行了。”
有去无回。
夜幕上的星子终于在杜尽忠那双能够狼顾的眼睛上,折射出了刻骨的寒光。
往后的几日,不知是不是因为各部都在准备着出使的事宜,整个朝廷乃至京城,都出奇的风平浪静。
当然,暴风雨前,也总是这样的平静。
除了陆秋娘。
自那日白笙儿来过后,她便日日都会做噩梦,她总能梦见一个凄厉的亡魂在梦中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嘶吼:
“奸医害我!”
每每惊醒,她都会想到白笙儿,可她无论将她见到的白笙儿的哪一个神情放映在头脑里,都完全不能找到一丝丝胁迫的痕迹。
这是因为自己心中有鬼啊,她想。
数日后,她终于崩溃了。
就在云清霜将要出使岑玉的前一夜,她掩好了面容,潜出宫去。